2.第二章 回首
中年女人跌跌撞撞的挤开狗仔,跪在了青年身旁,女人盘着的发不知何时乱了,她未语泪先流,涂着口红的唇张开,绝望的嘶声喊道:“阮——阮炼!”
阮炼看着绝望的母亲,看着为他盖上西装外套的青年,轻声的说:“别看了……多吓人啊。”
“你恨么?”
女孩凑在他耳边,再次问道。
阮炼充耳不闻,伸出指尖探在母亲脸颊,想拭去母亲的眼泪。但亡灵的手只是穿过了母亲的侧脸,他徒劳的试了一次又一次,在这一刻,他终于忘记了对苏渐白的仇恨,眼中只有自己的母亲。
可惜,已经太迟了。
女孩看着他,低声的嘱咐道:“别忘了替我收尸。”
窗外蓦地一声惊雷,硕大的雨滴滂沱落下,惊了一群羽翼漆黑的乌鸦发出嘶哑鸟鸣。
阮炼全身一震,耳边轰隆雷声逝去,他失魂落魄的睁眼看着四周,他这二十四年的人生,从死到生,如同按了加速倒进的电影急速后退。
三千世界外,佛音悲悯,婴儿降世的啼哭声响彻人间,他又开始了这一世的由生到死。
生来向死,死后向生。人生苦短,譬如朝露。
渺渺的檀香似有似无的涌进鼻腔,阮炼睁开眼,身上沉甸甸的如同压了灼热的铁块,热的他口干舌燥又昏昏沉沉。
床上的男孩翻了个身,额头的汗水话落进了眼,他难受的眨了眨眼皮,转过头,对上了佛龛中低眉善目的菩萨,一行泪水顺着额角一路滑入了鬓发。
阮炼下意识的张了张口,嗓子眼干的生疼,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
床边打瞌睡的妇人一个栽头,醒了过来,习惯性的探了身子要给床上的男孩掖被角,就见这男孩睁了眼,面色苍白的落着眼泪。
妇人一惊,连忙俯身喊道:“少爷,您醒啦?您、您这是魇着了么?”
躺着的男孩倏然起身,被子滑落,他才发现原来身上压得不是灼热铁块,而是一席沉沉棉被。
妇人连忙道:“要不得!大少,您小心着凉呀!”
顾不得耳边妇人说的话,阮炼翻身下了床,看着这房间自是熟悉的不能再熟悉,正是他从小到大所居住的卧室。不顾妇人惊呼,甚至什么也没有想,阮炼跳下了床,他盛着满心的惶恐赤着脚便急匆匆的跑出房间,
春寒料峭,三层的小洋房只半开了几张纱窗。
阮炼一路的奔跑,额角鬓边的汗水簌簌的落着,他一路跑下了楼梯,少年阮炼也不知道自己是要冲向何处,他身心全是空落落的,像是心间横穿了一道硕大的口子。
他呼吸了一口微冷的空气,心脏顿时犹如住在一间四面开窗的房子中,无数的冷风刮裹着他这具少年的胸腔。
但他知道,他要跑起来,他要去找一个人,他想见那个人——他想见到妈妈,他想为妈妈擦去那滑落的泪水,告诉她我会为你努力的活下去。
挽着头发的妇人一头雾水,只能急匆匆的追在大少爷身后,连声唤道:“大少爷哎!您这是要去哪啊?您还没好呢!要保重身体呀!”
一楼客厅中的老妇人正搂着个小姑娘,一老一少歪着身子在沙发上看电视。
阮炼茫然无措的只知一味的瞎跑,一头冲进了客厅。
老妇人惊讶的喊住他:“安哥儿,你这是病好了?”
少年阮炼转头,循着声音看到了这一老一少,他站住了脚步,脑中空茫茫的似大雪一片,觉得这满头银发的老妇人和那冰雕玉琢的小女孩都十分熟悉,可硬是大脑空空的难以思考她们是谁。
阮炼只觉得尽是疲惫。
甫一停下,他才感受到身体上的虚软无力,阮炼自己都惊讶他刚刚是如何凭着一口气跑了这一通。
追在身后的妇人见他停了脚步,喘着气嘘嘘的追过来,看出了面前的小少年腿脚发软,连忙上前扶住阮炼。
老妇人便皱眉问道:“静秋,安哥儿的病好了吗?”
老妇人搂着的小女孩也似天真无邪的发问道:“静秋阿姨,你怎么不看着点平安哥哥呢?他正病着呢。”
小女孩不等静秋回答,又笑吟吟的看着阮炼:“平安哥哥,静秋阿姨年纪也大了,你也不体谅下阿姨?婶婶回来知道了,又要说你的不是啦。”
静秋不禁皱了眉头,看着这小女孩,有心想要说两句这小姑娘,管的这么宽,嘴这么碎,当人真看不出来是心疼她堂哥,还是拐着弯挑拨离间。
阮炼看看身边扶着他的妇人,认出了这是从小到大照顾他长大的保姆静秋。等到他上高中时,静秋才离开了阮家,去跟着自己儿子一家过日子了。
更不可置信的是看到了沙发上的老妇人,老妇人是他的亲奶奶,奶奶搂着的小女孩仔细看,是他的堂妹阮海棠——儿童模样的阮海棠。
海棠是他小叔的女儿,长相一直无可挑剔,只是从小就与他不对付。苏渐白寄居阮家后,大半的挤兑和欺负也都来自堂妹海棠。他们这些在阮家老洋房一起长大的孩子,还有一个蒋北离。
但从奶奶去世,到大家高中毕业之后,各自有了自己的朋友圈和事业就几乎不再联系。
蒋北离从小沉默寡言,大学时回了大陆更是远离了他们的圈子。
阮炼头两年总是念及彼此一起长大的情分,作为四人中的大哥带头联系彼此,希望不要淡了情谊。可后来他也要承认,就算从十来岁开始,四个人住在一个屋檐下,一起度过了初中与高中,注定没有缘分的人还是没有缘分。
如此,阮炼全是白做工,就连逢年过节,他,蒋北离,苏渐白,阮海棠也都没有再回到这处他们长大的洋房相聚。
因此看到年龄倒退的阮海棠,阮炼一时眼生还没来得及反应,他记忆中的海棠妹妹早就是一米七身高的成年女性,一副摩登女郎的模样。
再看清端端正正坐在那里的老妇人,分明是早已去世多年的奶奶,阮炼苍白的脸色更加白了一分,和纸一样了。
确定不是眼花,面前沙发上坐着的是去世多年的亲奶奶,阮炼瞪大了眼腿一软,差点坐在了地上,他哑着嗓音骇然道:“奶奶?你不是早就——”
死了?
狠狠地一咬舌头,阮炼疼得一眼泪花把这两个字咽回了嗓子眼。
老妇人莫名其妙的瞅着他:“我早就什么了?”
阮海棠也从奶奶怀里钻出来,小姑娘笑嘻嘻的跑到自己堂哥身前,一双手背在身后,小人精一样的仰着脑袋。两只大眼睛瞥着阮炼,故作关心的问:“哥哥,你的脸白的和纸一样,好吓人呢。静秋阿姨,你领着我家的钱,就这样照顾我哥哥吗?”
静秋心中把这招人讨厌的小姑娘噼里啪啦的打了顿屁股,才心疼不已的扶着阮炼就要回房:“安哥儿,先回床上躺着吧,夫人知道了又要……心疼的。”
海棠大眼睛一转,咯咯的笑着说:“才不会呢,婶婶知道了,又要骂哥哥的。”
阮炼还在惊疑奶奶不是早死了吗,脑子又昏又浑,静秋不提夫人还好,阮海棠接了话,他们的奶奶就阴阳怪气的也说起了“夫人”。
静秋一个保姆却是很知进退,绝口不接这话茬,只是拽着阮炼回自己房间。
阮炼被静秋半拖半拽,之前不知哪来的撑着自己乱跑一通的那一口气散了,他昏着脑袋,晕晕沉沉的和静秋离开了客厅,待到要看不见那一老一少,阮炼蓦地回头喊道:“奶奶。”
老妇人却只管和孙女忘年交般的说着阮炼母亲坏话,并没听到自己大孙子喊她。
阮炼脚步虚浮,原路返回,全靠着静秋撑着他。
他走的两眼发黑,耳中弥漫着“咚咚咚”的声音,像是一把小锤子锲而不舍的敲击着他的耳膜,过了半晌,被静秋扶着坐在了床边,阮炼才反应过来那是他的心跳声。
静秋仔细看他的脸色,倒了杯温水递给阮炼,阮炼接过来喝了两口,手指一软,玻璃杯落了地,水花和玻璃渣碎了一地,四散迸裂溅开。
静秋连忙去找了抹布收拾了这地上一摊,捯饬完了再去看阮炼,只见阮炼嘴唇毫无血色,面色惨白的呆滞坐在床边,顿时吓得哆哆嗦嗦的喊阮炼名字。
阮炼一句没听进耳中,还在脑袋发昏,心中纳罕道,怎么静秋又回来照顾他了,海棠怎么又是个小孩子模样?奶奶,奶奶怎么又活过来了?
作为长子长孙,是他亲手送走了自己早逝的父亲,亦是亲手扶着棺椁送走了奶奶。
静秋喊了几句得不到回应,便上前想扶着大少爷阮炼躺下,可上手又推又捏,最后掐了掐阮炼人中,阮炼仍是如同一尊石像般的全然没有反应。
静秋吓得三魂六魄都要出窍,再不敢随便碰少爷,赶忙奔出房间,二话不说的打电话去了。
静秋先打给大夫人,阮炼的妈妈。
电话那头,阮炼妈妈,阮家大夫人也急,却人在千里之外的厂房中,一时半会儿是怎么都回不来。听着保姆静秋的形容,生生的听得心肝俱裂,焦急的恨声骂道静秋还不赶紧打电话给医生。
静秋连忙又打了电话,让一直照看着阮炼的江医生上门,医生听得也大骇,回道立刻开车上门。得了医生肯定,静秋又去客厅找老太太。
打着颤给老太太说明了阮炼情况,老太太怀中的阮海棠听得心中一跳,只觉得照着保姆静秋的描述,她堂哥这是快要死了呢。
于是海棠心跳如打鼓,故作镇定的悻悻说道:“我就说了两句话,哥哥这样肯定是和我无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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