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6


  宋宴华是个妙人,乐于交际,有身份又活泼温和,知道的乐闻趣事是最多的,说起话来也好听的很。宋朝唯每每见她,她都是说不完的话,连着听了好几个话本子似的,此刻更是如此,在听完了秀和郡主那件陈年故事,喝了一盏茶平息心绪后,便又折了一朵艳芳芙蓉,搁在手里转悠着听她说话。

  “殿下安。”

  一方宁静被打破,宋朝唯抬眼望去,来人是一位妙龄女郎,身着水色苏绣月华裙,云鬓雾髻,身姿绰约而曼妙,气韵沉静且宁和,柳叶眉桃花眼,琼鼻樱唇,最是端雅毓秀。体态上佳,行礼问安也无一不妥,螓首蛾眉,笑得正正好。

  园中闺秀虽不曾来亭中扰人清净,但该有的礼数从来不会少,是以都给宋朝唯请安问礼过了。这女子该是才进来的,也要来这一块儿全个礼数。宋朝唯抬了抬手,示意免礼,便侧过了头没有再看她。

  脸不太熟,没什么交情,话也不必多说,礼数不可少的普通问安罢了,宋朝唯抬手挪眼,便是没什么兴趣,旁的人就知道该做些什么。

  然而见到这些,收到了示意,那女子却没有离开,只留在原地,温声笑问:“好些日子不见殿下了,殿下是才回得金陵罢?风寒露重,殿下赶回来为了同表哥一起为国公贺寿,可是车马劳累,用心良苦了。”

  宋朝唯又看向她。仔仔细细,上上下下地看了一遍,确定是没见过的脸,不认识的人。被打搅了听故事的宋朝唯心情不太好,但还是勉强维持了清河公主在外的风范,面上覆着一层柔和的笑意,美眸间有着些许的疑惑。

  “你是?”

  声音平平,的确不知。

  旁边的宋宴华差点儿就笑了出声,恰恰忍住融在紧抿着的唇畔之下,所有的笑意又从她那双清亮的眸子里直接打到了对面女子的身上。

  无论是否善意,都有些讥讽。月华裙的姑娘掐紧了掩在宽广袖下的手,咬碎一口银牙,强扯出了一个生硬的笑,“臣女是陈郡袁氏女,名唤昭娉。”

  她口齿之间着重点了点陈郡袁氏。

  可惜有心不成事,亭中两位,不该明白的抿着嘴儿嘲讽笑着,该明白的却根本没有将重心放在这儿。宋朝唯只是挑了挑眉,眉眼疏淡,“哪个昭?”

  “日月昭昭的昭。”袁昭娉说道。

  “好名字。”宋朝唯带着上位者的笑容随意赞了她一句,便不再看她。

  一个名门士族的嫡女,陈郡袁氏嫡长女,在金陵同她那位袁氏姑姑一样,为端淑典范,所有闺秀的楷模,品性温柔,琴棋书画无一不佳,生得又是花容月貌,顶着金陵第一美人的风头,在此刻却被人如此相待。袁昭娉自知受了冷落,但又屈于尊卑之下,也不敢说什么,只端着来时平和而温柔的笑意,背身起步走了。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毫无遮掩的笑声,她顿了一顿,完美的肩似乎还有些颤抖,跟被腊冬寒风呼呼吹着的枯黄叶子似的,垂挂在树梢,颤颤而摇摇欲坠。

  只是到底还有些理智,没有回头。

  宋宴华却没有在意这样多,那阵笑便是她传出来的。她都忍了好久了,想着袁昭娉再怎么说也是个大家闺秀,也还是个小姑娘,人前笑出声实在有些不好,只能等她转了过去才笑。

  “妙啊,妙。朝朝,你可真厉害。她那话说得,像是你不辞辛苦赶回来,就是为了同段彦见一见似的。啧,还要着重说说她同段彦的关系,又不明说,真是很深的心思了。”她笑喘了一口气,侧身看着宋朝唯继续说:“不过还是你妙,一句话就回得她无话可说。几月不见,朝朝你又厉害了。”

  宋朝唯转着芙蓉花儿的手停了一停,适才袁昭娉说得话,在她耳里其实没那么多弯折,也没费心去想什么深意,现下宋宴华说出来,她才觉得恍若如此,不过后半句她却不认同,于是正经的为自己辩驳:“我是真不认识她啊。”

  “现下就我们两人,你不必伪装了。”宋宴华拿起了一盏茶,又说,“去岁莲华宴时,她还弄坏了你的衣裳呢。”

  宋宴华以为她在开玩笑,可看着她的情态眼眸,却又仿佛真的不认识袁昭娉。可确确实实,去年崇画院里,莲华宴时,袁昭娉不小心将她的衣裳弄脏了,宋宴华记得清清楚楚。不仅仅是敢来得罪宋朝唯的人她是独一个,更因那裙子是就上贡的寸纱寸金的雪蝉纱制成的,不说多少金,只是无价之宝,却又十分脆弱,被袁昭娉不经意间的一盏茶弄坏了裙摆。

  宋朝唯那会儿虽没说什么,却同她说要让袁昭娉吃不了兜着走的。

  这会儿怎么就不认识了?

  宋朝唯在脑海里仔细翻阅了一会儿往年记忆,才找出了一个模糊的人影。

  她总是记着自己喜欢的人,却不怎么将自己讨厌的人放在心上。甚至于都懒得出手整治,总归一个眼风过去,踩地攀高帮着她扫尘去晦的人可不少,放在心上或是想着法子去折腾人,这未免让人太荣幸了。

  但是讨厌的人,总归是讨厌的。下次见到的时候,还是会觉得面目可憎。这是为何适才第一眼看见袁昭娉那张如花似玉的脸,会觉着不顺心。但也仅仅只是不顺心,压根儿想不起哪里见过。

  她记忆不算差,但时间相隔的实在太远了。于宋宴华而言不足一年,可于她而言,却是五六年之久。

  雪蝉纱的裙子她衣橱里有数十条不重样的,袁昭娉也并没国色天香到让人一眼难忘的地步。总归不及她好看,也不及她尊贵,还不讨她喜欢,记着做什么,岁月悠长,怎么记得住。

  她的确是记不得了。

  “哦,是她呀。我不记得了。”宋朝唯开口道。

  宋宴华便也没当回事,不记得便不记得,反正不是什么紧要的人。

  有一股香气远远从高墙后传来,宋朝唯品了一品,是她这些年最爱的烤肘子的气味。外焦里嫩,香而不腻,将香辛料洒在上头,色香味俱全。是江南烟雨里,她心甘情愿俯首称臣的惑人香味,明晃晃的倾国佳人味道。

  但蒋国公府的寿宴是不会有这道菜的。

  有伤大雅,和那些子十二宝鱼比起来,实在上不得台面。

  宋朝唯此刻却只想吃烤肘子,其余的山珍海味仿佛都成了凡间俗物,看不上眼。

  于是她冲宋宴华嫣然一笑,“我打算走了,你走吗?”

  “啊?去哪呢?”宋宴华被她忽然说出的话怔了一怔,没缓过神来差异地问。

  “去街上。”宋朝唯言简意明。

  宋宴华看着她明亮得像小月亮的眼睛,便晓得她又有了什么新想法,多半是新的口舌之欲了。只是她娘还在这儿,便不能和宋朝唯一块儿去,又细心叮嘱了两句,毕竟久病成医,宋朝唯自己也知道可为不可为,“你去吧,仔细些,别吃多了折腾坏了身子。”

  宋朝唯便不劝她了,只领着从月等人从小花园走了出去。又遣了一个人去知会主人家一声,便说忽然有事,先行走了,国公府繁忙,不必相送。

  便是诸人想送,她也早已出了门。

  国公府右转之后,不远处的长枝柳树下,宋朝唯眼尖的一眼便瞧见了她心心念念的烤肘子。让人在原地等着,领着从月、随星二人,走到了那简陋的铺子前,有一个黑色衣衫的客人在那儿喝茶,桌面上摆着荷叶包。

  其实连铺子都算不上,整块小地方只摆着一个泥瓦制成的烤炉和两套桌椅,紧紧挨在一块儿。只是宋朝唯见惯了,又被烤肘子吸引了所有的目光,便没有将这些放在心上,也没有将身后侍婢隐晦疑惑的目光,收入眼中。

  按着往日的习惯,让东家拿了一份,不过一会儿,便到了宋朝唯的手上。深绿枯荷之上,香脆不腻、烤得焦红,上头裹足了一层酸甜酱料,是梦里的味道。

  宋朝唯都有大半个月不曾尝过的味道,吃一口便心满意足,将一整个收入腹中,便更是求仙问道的终点,像是飞升瑶池一般快活。

  她拿起了桌上的杯盏,随意喝了一口水。茶盏触手冰凉,茶水清润合宜,这小烂铺子深藏不露,烤肘子做得好吃,茶水也不似街上那些个碎茶末,倒有些像她最爱的君山银针。

  果真是不漏锋芒,也难怪能在国公府前做生意了。

  “殿下觉着和往日用的,有何不同吗?”

  玉石之声自身后而来,宋朝唯酒足饭饱,脑子便有些不灵活,张口便答:“往日的还要嫩一些。”

  这东家好像年老了,手不太稳,眼睛也不灵光,掌握火候都稍差了些。

  她这样想着。

  “那殿下觉着,金陵同吴郡的明月,有何不同?”

  低沉的声音里裹了一些愉悦的笑意。

  宋朝唯猛地回过神来,转身便看见后头坐着的人。

  那个在饮茶的客人,一身玄色衣衫,峨冠博带,宸宁之容,正微微笑着看着她,目若朗星,彬彬尔雅。

  宋朝唯顺了顺气,将适才吃肘子轻松的模样收了下去,背脊挺直,修项秀颈,便又是仪态万方。她笑容清和,嘤然有声:“舒参政说笑了,天下唯有一明月,有何不同。”

  死乌鸦,让他勾搭老姑娘。

  明月什么的根本不会有。

  鬼也不认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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