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岁
惊吓把时间变慢。
他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在狗扑来的瞬间，冲上去。
别。
别走。
大狗的爪子擦过他肩膀，腥臭的口气掠过鼻尖。下一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到小不点身上。步扬急得捞起铲子，一个箭步冲上来。陈子异慌慌张张抱着块石头，艰难赶来。
陆星游坐在尘土飞扬的田埂上。
怔住。
硕大的狗头果如想象中那样，凑到小丫头身边。只是锋利的犬牙都好好收起，柔软，滴答着口水的舌头，欢快地舔过叶葵的脸。
长长的口水渍，带着沫子。
哭得惨兮兮的小不点，一把抱住毛茸茸的狗头。
委屈蹭蹭，放声大哭。
“大狗狗，哥哥不要我了——”
一人一狗，一个哈哈喘气，一个呜呜哭泣。
气喘吁吁的老爷爷戴着草帽赶来，在狼犬脖子上摸一圈，捡起坏掉的项圈。
怪道，“好大的力气，这都挣断了。”
看叶葵和狗亲近得很，毫不畏惧，抱在一起难舍难分。
干脆蹲在路边，让她和它好好玩。
步扬右手拿着铲子，左手拉起狼狈的陆星游。
低声道：“没事吧？”
男孩不说话。
看向依旧在嚎的叶葵，冷道：“过来，马上！”
小团子听了立马站起来，擦擦脏兮兮的小脸，蹒跚向陆星游走来。男孩看了半天，手痒得很，恨不得把面前的人掐死才好。
终究抬起的手落下，从包中拿出纸巾。
放到她通红的鼻子前，轻声道：“使劲吹。”
也不知是对她生气还是对自己生气。
一张脸黑得不能再黑。
叶葵抬眼看他，抿抿嘴，使劲吹。亮晶晶的鼻涕汹涌而出，孱弱的纸巾哪能应对这样的架势，破了，黏答答的液体便整个糊在他手心。
步扬，“……”
不能笑，不能笑，现在笑了能被陆星游记恨到死。
陈子异甩了石头，哈哈哈哈哈。
偏小邋遢鬼无知无觉，努努鼻子，伸手撒娇道：“抱抱。”
用掉半包纸巾依旧头皮发麻的陆少，二话不说把人拉怀里。
喉头微动，轻轻拍两下算是安抚。
叶葵立马不哭了，脑袋耷拉在他颈窝，弱弱道：“小葵会听话的，会很听话的。”
所以不要不要她。
“嗯。”
陆星游的鼻音好听极了，像落入深潭的春雨。
绵绵。
叶葵提起的心，慢慢落地。
发现他后颈长了颗不大不小的青春痘，便伸手去扣。力气不大，像是在挠痒痒。男孩捉住作乱的小手，随着两个换装完毕的好友去鱼塘。
狗主人为表歉意，免费借套鱼竿给陆星游。
名叫将军，实为傻蛋的黑背一直晃悠在几人身后，尾巴都快摇断，倒像是把自己的主人忘了个一干二净。
老头唤几声。
叫不回去，干脆下地摘桑叶。
随它去。
步扬和陈子异穿着水鞋下塘，徒手捉鱼。陆星游对这样吃力不讨好的活动没兴趣，架了鱼竿，抱着已经有些发困的叶葵，养神。
将军打两个哈欠，睡在他脚边。
等步扬终于捉到第一条鱼高声炫耀时，只见陆少一声不响把钓到的半桶鱼，哗啦啦全倒回去。
叶葵睡得吹口水泡，紧紧攀在他脖子。
口水是洪水，绵延不绝。
“卧槽。”
人家带个拖油瓶都比他行。
人比人……
哎，何必呢。
一用力，手里的鱼便疯狂摆动，没几下，重回水里。
步扬同学，深受打击。
陈子异蹚半天水，只抓到几条指头长的泥鳅，美其名曰，蚂蚱再小也是肉，死活要弄去炸了吃。
陆星游不置可否。
小团子睡醒了也要下去抓。
还没行动，便让陆星游一个眼神瞪老实。
等到太阳西斜，几人便拎着两条鱼，十几只命运不济的泥鳅嘻嘻哈哈哈往回去。老人还在地里劳作，看着尾随别人离开的爱犬，急急唤道，“将军——将军——快回来。”
向来以忠诚闻名的犬种，此刻竖着两只耳朵看向叶葵，褐色的眼睛满是温情。
小丫头揉揉眼睛，拍拍狗脑袋。
严肃道：“你要听话哦，要是不听话，爷爷就不要你了。”
有学有样。
陈子异暗戳戳笑。
回过神，大狗像是听懂了。
绕着她跑两圈，终于朝正牌主人跑去。夕阳下，大尾巴狗的身姿异常矫健，衬得老人背影有些沧桑。
陆星游捏捏她的脸，“为什么它这么喜欢你？”
“因为小葵是世界上最好的宝宝呀！”
自信得让人不知如何反驳。
嘴角噙着淡淡的笑，弹了小屁孩的脑门，笑道：“世界上最好的宝宝会乖乖吃药哦。”拼了猴命出来玩，死活不肯吃药的小家伙还不知让人套路了。傻兮兮想半天，回去以后在陆星游的好宝宝凝视下，乖乖吃完感冒药。
小脸皱成沙皮狗。
范老板亲自给几个人做饭。
除了生病的叶葵，包括陆星游在内，都乖乖去厨房帮忙。步扬在家经常给奶奶打下手，调个鸡蛋，切个菜就像玩游戏一样六六六。
陈子异只能在旁边递东西，还算勤快。
陆少搬个板凳，坐在院子里。
慢条斯理给葱剥皮，剥着剥着，打个喷嚏。手上全是泥土，想来想去，看向椅子上撅着屁股数花生米的小家伙。
叶葵也很灵。
想起陆星游之前的举动，手脚并用跳下来，掏出口袋里皱巴巴，还有点脏的纸巾凑过去，响亮道，“使劲吹，星游哥哥。”
陆星游想了想。
黏糊糊，湿哒哒的手感着实感人。
哪敢使劲吹，慢悠悠弄半天也没成功。
遭到对方无情的嫌弃，“哥哥，你要像小葵这样，喏，使劲！”
小丫头鼓着腮帮子，脸通红，努力的样子搞得陆星游要是不使劲就是看不起她一样。世界第一帅的陆少，憋半天，终于使劲吹。
满满一包。
吓得他脸都白了。
八成是被叶葵感染，也感冒。
小丫头眼睛一亮，捧着陆星游的鼻涕蹦蹦跳跳进厨房去，没一会儿，哄笑声传出。
陆少拿着大葱，想扇死这群人。
范老板熬了花椒生姜水，督促几个小子老老实实喝下。
陆星游不是第一次来，但是这半冷不热的天，水还是凉的，怎么能由着朋友下去玩呢？
放了碗。
刚被说过一脸丧气的陆星游坐定。
菜陆续上来，都是家常菜。油炸小泥鳅，豆腐鱼汤，几盘清炒小菜。另有一碗清汤粗面，端到面前。
男孩有些迷茫。
过一会儿，众人落座，开始吃。
“我没要面条啊。”
作为一个能吃米就不吃面的地道南方人，看见面条，都快愁死了。范思贤笑道：“怎么，忘了，今天是你生日啊。”
拿起的筷子又放下。
不说话。
步扬和陈子异也是刚听说，互看一眼，狐疑道：“你怎么不早说，害我们生日礼物都没准备。”
不过，他们以前也没见陆星游过过生日。
陆永泽每年这天都不会在家。
要么寄礼物，要么事后带他出去玩。
其实也不是不理解父亲。
陆星游垂着眼，神情淡淡的。
更小的时候，问过男人，他妈是谁，为什么不要他。当时陆永泽是怎么回答的已经忘了，或许，父亲当时根本就没有回答吧。手工长寿面，粗粗长长的一条，在碗里浮沉，微黄晶莹的汤头看起来很漂亮。
如果不是范叔叔提起，他都忘了，今天是自己的生日。
不想让别人为难。
重新拿起筷子，吃了一口。
步扬跟个傻子一样，在旁边鼓劲，“星游，长寿面要一口吃完才有用！”
陈子异是啊是啊地附和。
都是些什么人。
陆星游抿嘴，心里堵得很。叶葵站到椅子上，伸头看他。黑亮的眼睛像是森林里的小鹿，又带着泼猴的调皮。
印着芭比的儿童碗，空了。
真能吃。
刚想给她盛，小破孩已经把脸伸到他碗中，吸溜吸溜吃起来。这种以脸贴碗的姿势，真的，他只看过狗这么啃粮。
“下来！”
一想到她那长而结实的鼻涕。
陆星游浑身发毛。
小胖丁很利索地直起身子，大声道：“好吃！”
范地主笑两声。
随手把人抱腿上，摸把肚子，圆溜溜的。
男孩皱眉。
“谁是世界上最乖的宝宝？”
“小葵！”
不假思索回答后立马矮了半截身子，拉拉他的衣袖，悄咪咪道：“哥哥不要生气，妈妈说长尾巴的人不能生气。”
长尾巴，是当地过生日的通俗说法。
尾巴长，命长，猫狗才长尾巴，说小孩过生日长尾巴也有取贱名的意思，让阎王爷别早早收去。
这说法，只有上了年纪的老人才用。
几人均是一怔。
范思贤乐道：“小家伙真有意思，今天你小哥哥长尾巴，怎么给他庆祝啊？”人年纪大了，就是喜欢逗小孩。范老板躲起来种田，这几年是越活越幼稚。
吧唧亲一口满脸不高兴的陆星游。
大方道：“那我就唱首歌吧。”
说完，跳地上，一边唱一边跳。
一闪一闪小星星，似若钻石夜空明。
烈阳燃尽宙合静，落日不再星河清。
稚嫩的童音哪有什么音准。
拙劣的舞蹈，非常符合她狂草一般的性格。
男孩慢慢吃着面，忽然觉得过生日也没什么不好。至少有人给他唱歌不是，虽然根本根本一点也不好听。
小家伙唱着唱着声音低下去，忽然叹气。
拉拉背带裤，“我记不得后面了……”
陆星游接着唱完。
因你聪伶浅光领，照亮游子夜中行。
我仍不懂你何物，一闪一闪小星星。
小丫头眼中盛满小星星，一脸崇拜地看着他。
捏捏肉呼呼的手，任由彩色在黑白里晕染，任由她吃过的东西在他的口腔扩散。咸味原来和眼泪的味道一样。
将自己的长寿面分一半给她。
由衷希望，你命同我命，悠长悠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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