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入职
剧烈的震动,像是地震一样让人难以站立。
“陈嘉年。”
轰鸣声震耳欲聋,灼热变形的空气挤压着肺泡里所剩无几的氧气,窒息让眼前一片黑暗。
“陈嘉年?”
——以及在失重感和恐惧到来之前,已经分崩离析的肢体。
“陈嘉年!”
蓝牙耳机里传来的男声已经隐隐带怒,大概是顾忌公共场合,忍着没有发作。被叫到名字的青年吓了一跳,“啊,在,组长。”
王跃在那边沉默了一秒。
“集中注意力,别走神。”
陈嘉年感觉到王跃似乎还有什么话想说,但碍于他是个第一天上班的新丁,还是憋回去了,用很不熟练的安抚语气补充了一句:“不要紧张,你这样会很明显,只是一个普通的走私犯而已。”
他的言下之意已经很明显:要是你控制不住,那就先去楼下车里等着。
陈嘉年吸了口气,努力平复还在狂跳的心脏,“好的。”
王跃没有再说什么,通讯结束,陈嘉年在心里反驳了一句。
不,这应该并不是什么简单的走私案。
他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手环显示11:58。
——距离他们所处的银座爆炸,还有两分钟。
高度紧张让他的手不自觉地按了按腰侧。很难想象,这个看起来温文尔雅、一身书卷气的青年在他的灰色长风衣下藏着一把枪。
说是枪,那外形其实跟枪并不沾边,整体是半透明的细长圆柱,枪身画满了白色纹路。这东西横看竖看都是个塑料玩具,能骗过地铁安检,但一经激活,巨大的能量能把承重墙打个对穿。这等凶器显然不属于现代科技树的产物,安了个《易经》里的名字——“无咎”,本意是没有过错,起这名字可能是为了警告大家别找事。不幸没起到什么作用,反倒显得像句反讽。
尾部凹凸不平的刻痕硌着他的手心,让他稍微有了一点还活着的实感。
那里刻着一个颇具古韵的缠枝花镜图案,旁边围一圈拼音字母,又古又今、不伦不类地拱卫中间的七个简体字:异常事务管理局。
下面还有四个小字:江屿分局。
所谓“异常事务管理局”,简称“异管局”,前身是传承了六百余年的“渡厄司”,主要工作职能是调查人间异常现象、处理异常事件,历来深受掌权者重视。在某些朝代,司主甚至直接对皇帝负责,一度风光无两。可惜天长日久,几十次易主之后,这些人赖以为生的秘术大量佚失,江湖骗子浓度越来越高。上世纪五十年代,几经战乱、名存实亡的组织被国家收编,顺应时代潮流,改建成如今这个机构,听起来颇有正经官方的味道。
官方确实是官方的,正经却未必正经,高科技和唯物主义呼啸而来,旧社会的牛鬼蛇神都被打成了压箱底的传说,上面落着半个人高的灰尘。故纸堆里的东西变得见不得光了,自然也没什么正经人愿意干这个,稍微有点真本事的都在直播里玄学算命搞诈骗,异管局能招到的新人一代更比一代废物,负责出外勤的调查科也一代更比一代离大谱,时至今日,终于沦落到了让刚刚岗前培训完的新人出现场的地步。
而陈嘉年,不幸就是这个上班第一天就跟全组同事埋在了一块的新人。
陈嘉年回想起行动时的细节。本来抓捕过程很顺利,嫌疑人没怎么反抗就被摁倒,他正配合着组长给人戴手铐,眼前的一切就在一声轰然巨响中灰飞烟灭。因为发生得太快,他根本没来得及搞清楚爆炸点到底在哪就被气浪掀飞,银座整点报时的钟声缥缈而遥远。在感觉到疼痛之前,他先看到了自己腰部以下血肉模糊的断口,还有一双陌生的、毫无情绪的桃花眼。
这一切倏忽如梦,再回过神时,他已经又一次站在了银座五楼的走廊上。
提问:知道自己所在的地方还有两分钟爆炸,应该怎么办?
自己跑是不现实的,回想刚才爆炸的规模,绝不止五层受到了影响。但现在正值饭点,人头攒动,两分钟远不足以离开银座。
告知同事?他们可能会以为他紧张出幻觉了。
在嫌疑人出现的时候打草惊蛇让抓捕失败?更行不通,他甚至不知道这起爆炸跟走私案的嫌疑人有无关联,如果猜错了,爆炸照样还会发生。
那双眼睛的主人可能跟爆炸有关,但嫌疑人不长那样,他在现场也没发现任何一个可疑对象。
按照以往的“经验”来说……
他没有第二次机会。
陈嘉年心念电转,还没理清乱麻似的思绪,忽然敏锐地察觉有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于是他假作一副等人等得不耐烦的样子,抬起头往那边看了一眼。
打量他的是对面六楼平台上的一个年轻姑娘。
她个子不高,穿了件深红的对襟衫裙,长发用同色丝带简单束起,散落碎发掩去大半张脸,浓墨重彩衬出一痕雪白面容。大概因为周身没一点纹饰,这么重的颜色在她身上却显得很素。
这种感觉可能也与本人的气质有关——尽管这几年穿汉服出街的人越来越多,这身行头还是足够醒目,路过的都忍不住多看两眼。然而此人毫不顾忌形象仪态,倚着走廊的玻璃护栏,姿态懒散,显得又困又丧,是个大写的“被迫营业”。
意识到陈嘉年的视线,她的脸转过来,目光与他相触片刻,又毫无波动地移走了。
这么明显的一个人,他上一次在这观察的时候竟然完全没有注意到。
是“重启”之后才来的?
但剩下的时间已不够让他再深入思考,嫌疑人的身影出现在五层楼梯口。距离爆炸发生还有一分钟,耳机里传来组长王跃的声音:“按照惯例——晏老板保佑,行动顺利!”
这听起来像是他们单位的什么传统,爆炸之前王跃也说过同样的话。陈嘉年才入职,不知道这位能让调查科的妖魔鬼怪们对着祈祷的“晏老板”是何方神圣,但现在他索性也入乡随俗,跟着在心里默念了一句“晏老板保佑”。
王跃:“来了。”
根据线人提供的线索,这次走私案中,前来接头的卖家是一个青年,个子不高,长了一张丢进人堆里找不出来的脸。陈嘉年对着橱窗假装打电话,玻璃上清晰地倒影出来客面容——这人戴了顶鸭舌帽,梗着脖子,右手藏在外套口袋里,神态带着点神经质的紧张,显得非常突兀,白瞎了这张路人脸。
陈嘉年眯了眯眼睛。
看起来倒像是个新手。但这样的人怎么会……
嫌疑人与他擦肩而过。
“目标进入包围。行动!”
随着一声指令,几个在走廊上晃晃悠悠的“路人”一跃而起,图穷匕见。目标立刻意识到了不对,掉头想跑,但已经来不及了——拦截他的一个大高个见他慌不择路,非常猥琐地蹲下去来了一记扫堂腿,将他绊倒在地,随即几个人围上来,七手八脚把他按在地上摩擦。目标看起来疏于锻炼,那点挣扎的力度在几个成年男性面前确实也不太够看,很快被镇压,王跃从兜里掏出一副手铐。
从“行动”的指令发出到任务结束,整个过程不到三十秒。
王跃把他左手铐上了,去抓他的右手,使劲拽了两下没拽动,颇为不爽,“啧”了一声,“小李子,搭把手。”
刚刚发动必胜一击的大高个点了点头,伸手去够——
陈嘉年这次没上前,站在三步开外警戒周围,目光跟被按在地上的人正对上。那人咬着后槽牙,挤出一丝挑衅的冷笑。
他一点也不慌乱。
陈嘉年脑子里“嗡”了一声。
线人清晰的情报,过于顺利的行动,这人一直藏在衣服口袋里的右手,还有,刚刚发生的爆炸……他意识到有什么地方出现了问题,来不及深思,身体的动作远比大脑更快,“都闪开!”
陈嘉年用尽全力纵身一跃。
同事们冷不防被他一喊,都愣了一下。目标看准时机拼命挣扎,在地上翻了个身,想躲开扑上来的陈嘉年。可惜地板太滑,使不上劲,他挣得脖子都红了也只挪出半个身位,左半边身体被砸个正着。
巨大的冲击力让两人瞬间撞上走廊内侧的玻璃幕墙,本该发挥拦截作用的钢化玻璃噼里啪啦碎了一地,而两人轨迹不变,从五楼冲了出去。
一切发生得太快,即便是身边的同僚也反应不及,眼睁睁看着新员工和嫌疑人一同坠落。
失重感袭来,耳朵里灌满凛冽风声,陈嘉年眼前一片雪白。正午时分的日光实在耀眼,他只来得及闭上眼睛,仅剩的意识在心里形成两个大字:要完。
求生的本能让他蜷缩起来,失重的下坠比想象中还要漫长,陈嘉年咬紧牙关等着落地的一瞬间。然而预想中的剧烈冲击没有到来,不知是谁抓住了他的手腕,坠落之势骤然停止,惯性让他在空中剧烈地晃了一下,听见自己的骨头“咔”地一声。
手腕上刺骨的寒意刺激他清醒过来。明明江屿市才刚入秋,抓着他的那只手却很凉,冰得陈嘉年打了个寒颤,忍不住怀疑自己是真死了。
能在半空中抓住他的,想来也就只有黑白无常。
下坠停止不过一秒,短暂如同幻觉,随即他感觉到自己又开始下降。那只手不太温柔地松开了,他整个人砸到一块坚硬冰冷的平面上,全身都散了架似的隐隐作痛。
“无常”说:“没事了就起来。”
说话的是个年轻女性。
她音色比正常的女声略低柔,声音是好听的,然而语气透着股着急下班的不耐烦,于是效果大打折扣。
陈嘉年努力睁开眼,正对上小李子一张大脸。
小李子朝他努了努嘴。
陈嘉年顺着他的示意看过去,才发现自己躺在银座后门外的地面上,其他几个同事整整齐齐挡在他身前。组长王跃顶着一张可爱的娃娃脸站在最前面,正在跟人发表外交辞令,大意是感激不尽、感谢有你、感恩的心云云。
他一时间有点恍惚,不知道是自己没死还是大家团灭了。
小李子蹲在他脑袋旁边,小声飞快说:“刚刚有人把你救下来了。”他使了点劲,让陈嘉年坐起来靠着自己。
这话里的“有人”指向性很明显,陈嘉年下意识看向王跃对面的人。
——是刚才在六楼看到的,穿深红衣裙的姑娘。
她站在几步开外,碎发已经捋到耳后,露出一双圆而亮的桃花眼,眼尾上挑,没什么情绪地打量着他。而他们此行的目标趴在她脚边,已经不动了,看不出是否还活着。
刺骨的凉意从头泼到脚——分毫不差,这正是他在“重启”之前看到的那双眼睛。
陈嘉年动了一下胳膊,左边肩膀大概是拉伤了,一阵阵的疼。他吸了口气,只听小李子用气声说:“如果一会儿动手——”
他比了个“跑”的口型。
陈嘉年垂下眼,明白了他的意思。面前这人敌友不明,虽然拉了他一把,但未必不会突然发难,毕竟目标还在她手上。干他们这行的,见过的变态比正常人还多,不会轻易相信来历不明的陌生人,何况还是个看起来深不可测、能顺手把在座各位全干翻的陌生人——甚至,是不是人还说不准。
王跃几句话直把人夸得跟太阳肩并肩,见对方没有反应,“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那个……阁下救了我队友,我们都很感激,不如我们先把人带回去交差,腾出手来再请您吃饭好好表达一下谢意?”
那姑娘本来一直在看陈嘉年,闻言目光转动,落在王跃身上,盯着他看了几秒。王跃被她看得毛都炸起来了,才听她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这事你们不用管了。”
“您这是什么意思?”王跃的笑也淡下去了。
调查科的同事们意识到事情开始往不太乐观的方向发展,手都按上了腰间。
“这人我带回去,你跟丁兆丰说一声,让他先把审讯室准备好。”那姑娘对众人的戒备毫不在意,用鞋尖踢了踢趴着不动的目标,“我有点事要先问他。”
丁兆丰是江屿分局的前任局长,五年前就已经退休,她称呼起来却随意得像是在说一个实习生。
王跃表情渐渐凝重起来,“老局长已经退休了。”
“哦。”姑娘不甚在意地应了一声,抬起手来——所有人都随着她的动作绷紧了脊背,手指搭上了无咎的扳机。
但她只是捋了捋衣袖,“现在谁管事?你去通知一声。”
趁着没人注意他们这边,小李子伸手给陈嘉年借了把力,“你先站起来。”
看这姑娘态度嚣张,他估计今天这一架在所难免,想着先把受伤的送走,也因此他没能注意到自家组长变脸的现场——
一个头发半白的中年同事迟疑地小声说了什么,而后王组长几乎是瞬间完成了从杀机暗藏到眉开眼笑的转变,速度之快堪比戴上一张画皮:“好的晏老板,没问题晏老板。”
“咚”地一声。
陈嘉年没能站起来。
小李子跪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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