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一出戏
木制小舟速度变慢,即将在一个弯道处停下,弯道对应的“才子”大惊失色,连忙从座位上离开,不管不顾地划动渠里的水,让小舟继续前进。
见魏樵没有阻止,其他参会者也不再顾及形象,纷纷效仿。仅有少数“才子”端着仪态,没从石桌前离开,但眼睛也没离开过渠中漂浮着的小舟。
一时之间,场面十分凌乱。
这个小舟像是来索命的鬼差,众人避之不及,直到来到却尘镜所在的弯道处,无人划动渠水,才减缓行进速度。
众人的目光不由均集中在了却尘镜的身上,他们都想知道,这位被传得神乎其神的沭风公子,与他们会不会有所不同。
却尘镜没有理会渠中的小舟,只问了魏樵一句:
“魏大人,侍从杂役、奴婢家仆,可算得?”
“算得。”
此言一出,像是给众人指明了一条出路,纷纷大气地表示可以用自己的侍随来代替温绪大人。
没有人想死,那些侍童随从也不想。顿时,跪地求饶的声音此起彼伏:
“公子,小鱼七岁就跟着您了,陪您熬夜读书,陪您寒冬练字,绝对不是什么奸细啊!”
“三爷,俺爹答应让俺随你来京都,你说好要给俺娶个漂亮娘们儿回去……”
“李公子,小的跟他们可不一样,咱不过是接了这个活儿,来这里伺候您、给您充面儿的,这工钱小的也不要了,放小的离开吧!”
“公子,杨家家道中落,是妾身不离不弃,给你做饭、洗衣,为你铺床、打扫,拿出所有积蓄供你读书,你答应来日高中就以贵妾之礼纳我入门的,莫不是要做那负心之人?”
……
侍从们纷纷诉苦,但“才子”们也不甘示弱,极力告诉他们替温大人而死是多么值得崇敬的事。
临渊也明白过来,轻声问却尘镜:
“阿镜,你想让我去?”
“是。”
“为什么?”
“我们这些文人手上都没什么力气、身子骨也弱,比不得你皮糙肉厚。钝刀而已,流不了多少血,每人刺你一刀,也不会要你性命,你护好心脉便是。”
“何况,据闻你们这类隐卫对敌人的杀气很是敏锐,相信临渊你也有这个本事。正好,你借机找出真正的敌国奸细,交给魏樵便是。”
“我们初到京都,温绪这条线能不能搭上,就看这次机会了。这些人中,也不全是沽名钓誉之辈,只是胆量差了点而已。”
“那五人,我需要一个接近他们的契机,完成主公交给我的任务,所以他们现在还不能死。”
“未免此事闹大,影响温大人的声誉,死的人只能是魏樵要捉拿的奸细,而不能是其他无辜的人。”
“由你来做温大人的替身,一来可以为我博取这些寒门才子的好感,搭上温绪这条线;二来,可以找出奸细,给魏樵离开的理由;三来,不闹出人命,大事化小。”
“文相通敌之事虽与主公无关,但自他入狱后,主公安插的眼也被拔了几处。主公在外布局多年,绝不能因为此事而打草惊蛇。”
……
临渊从来没有听却尘镜连续说过那么多话,字字珠玑、句句有理。
这半年格外不同的朝夕相处,让临渊以为他们该是很亲近的朋友,临渊甚至想过,以后出任务的时候,偷溜出来找却尘镜玩。
然而,他在却尘镜的眼中,分明只是一个隐卫,一个执行任务的工具。
要他去做别人的替身,只因为他是这里最合适的人。
不在意他会不会疼,是不是愿意。
却尘镜朗声说,他带来的护卫愿意来代替温大人。
众人听到后,纷纷叫好:
“英雄高义,我等自愧不如啊!”
“惭愧惭愧,这位壮士且放心,我定然寻个风景秀丽之处,为你立个衣冠冢,年年祭拜。”
“英雄,我们下手极轻,不会伤你性命的。”
“你在牢中暂住几日,待我高中后,便跟圣上要个恩典,放你出来。”
“是啊是啊,我们联名上书,为你鸣冤,定要魏樵脱下一层皮来!”
……
“诸位说完了没有?”魏樵冷哼一声,“温大人,今日可真是让我开了眼了,这些就是你想扶持的栋梁之才?可笑至极!”
“魏樵,他们年纪还小,对死亡有所畏惧,也是情理之中。”
“他们年纪小?我看这位壮士也没多大嘛?”说着,看向临渊,“小兄弟,年岁几何了?”
临渊没有回答,只是拿下了头顶的花环,没再看一眼,随意丢在了脚边。
然后站起来,几下利落地脱了外衫,扔在地上,赤着胳膊走到渠水中漂浮的小舟面前,拿起了那把小巧的钝刀,环视众人,最后眼神停在却尘镜身上,说道:
“谁先来?”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想第一个出来。
“我来。”
却尘镜出声道。
临渊深深地看着他,没有丝毫意外。
“慢着——”
魏樵看着这一幕,哈哈大笑了几声,“得知沭风公子今日在此,便准备了一个见面礼,不过手底下的人准备仓促,不知道沭风公子喜不喜欢了。”
说着,拍了拍手,让人抬了个盖着红布的担架模样的东西上来,然后放在了水渠上——小舟所在的位置处,长度八尺左右,宽度可以覆盖渠道,横跨两岸。
显然是事先准备好的。
魏樵让人掀开红布,露出了里面的布置——一个竹筏,上面毫无章法地用藤蔓缠着几乎遍布整个竹筏的木叶。
藤蔓上的刺没有认真去除,在木叶的笼罩下若隐若现。
“魏大人,不必如此吧?”
“沭风公子,不知你是心疼你的小护卫,还是心疼这些残叶?”
“魏大人明知故问。”
“那就请你的小护卫躺下试试,凉不凉快了?”
“自然惬意不已。”
临渊听着他们的笑声,心中阵阵钝痛,却还是一步步往那个竹筏走去。
……
“大渊,他们太过分了!呜呜呜呜……太过分了!”
“小二君,我的心魔要出现了,开心吗?”
“这种事,我怎么开心得起来嘛!大渊,你之前说有个兄弟为了活下去就刺了你一刀,该不会就是他吧?你那会儿轻描淡写的,我还真以为他是迫不得已呢!他哪是为了活下去,根本就是为了完成什么任务,要你做牺牲来着!哼,坏人一个!”
“是我动了不该有的念头,隐卫就该有隐卫的……职业素养,是我自愿接的护卫任务,恶果也该自己承担,怨不得任何人。”
……
钝刀不用力的话,很难切开皮肉,说却尘镜刺了他一刀,倒也没说错。
却尘镜把钝刀当匕首用了,临渊忍着没躲,让他一点点用钝刀刺进他的皮肉。
说真的,手臂上没流多少血,钝刀还没有竹筏上缠着的藤蔓锋利。
接着上来一个年轻侍女,手抖着,似乎握不稳那把钝刀,又鼓着勇气对临渊说:
“对不起,我不想死,我家公子需要我,我还要等他娶我,你……谢谢你站出来……我会多给你烧纸钱的,对不起……”
然后闭着眼睛,双手捧着钝刀,学着却尘镜的样子,往临渊的手臂上使劲一戳。
“壮士,我家里还有婆娘孩子等我回家,接这个活儿真是要了命了,对不起了!”
“俺爹说了,伤人不伤手,伤了手就不能打猎了,俺就刺你肩膀一下,你去了地府也不要来找我啊……”
“小生十分惭愧,但春闱将近,我寒窗苦读十余载,家里的贤妻彻夜盼我金榜题名、衣锦还乡,壮士今日之恩,小生来世再还了……”
“小友,我温绪教出了魏樵这等畜牲,万分寒心,要让你白送性命,我难辞其咎,待局势稳定,我便青灯古佛,了此残生,为你渡命。”
……
沉渊看着那些人,口中振振有词,说着道歉的话语,对临渊下手时却不知轻重、甚至一个比一个狠,有的缓缓地切开一道口子就落荒而逃,有的在别人弄出的伤口上又割开了些,有的当成匕首往伤口上戳刺……而幻景中的临渊一动不动,躺在竹筏上,木然地看着天空。
阳光有些刺眼,纵然附近的枝叶重重叠叠,也没能完全遮蔽。
血液从竹筏的缝隙中滴落,弄脏了木叶,也弄脏了这片曲水流觞的渠水。
终于,临渊察觉到了一闪而过的杀气,翻身夺过钝刀、扔进水渠里,接着掐住了那个假书生的脖子。
把人丢进围着的一群士兵中,说了一句:
“他是奸细。”
然后没有理会众人的反应,带着一身伤,独自一人杳然而去。
临渊也是在很久之后,才知道那是却尘镜与魏樵一起演的一出戏。
当时魏樵已经投奔了主公,帮却尘镜搭上温绪这条线,是他的第一个任务,而却尘镜并没有提前告诉临渊,因为有些“计划”不适合让他们这类没有头脑的隐卫知晓。
竹筏是魏樵给却尘镜的“见面礼”,他知道却尘镜定然不舍得那些木叶被糟蹋,想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也把亲手参与布置的“曲水流觞”作为了赔礼。渠水被血液污染,那里算是毁了,以后无论温绪还是其他人,都将不会再来这里办什么诗会。
在这个任务里,却尘镜得到了这群寒门学子的拥护和温绪的人情,魏樵抓到了奸细、完成了唱黑脸的“牵线”任务,学子们能安心应对春闱,侍从们能平安回家。
所有人都没事,牺牲的只有临渊一个。何况,对于一个经常在刀尖上添血的隐卫来说,那点外伤,根本不足一提,不是吗?
周围的幻景逐渐褪去,却尘镜、魏樵、温绪、其他人……渐渐模糊,竹林、石块、石桌、竹筏……渐渐隐去,地上的花环、羽杯、临渊脱下的衣服……渐渐消失,只有那渠水留了下来。
里面的水逐渐变了颜色,从原本的一片界限分明的红色,逐渐晕染开来,渠水也突破了桎梏,开始朝四周汹涌澎湃地潮涨。
“临渊,我知道你在这里,你出来吧。”
“我很疼,很疼啊……刚刚你一直看着,都不出来救我。”
“你伤得不重,会没事的。”
“阿镜的心里没有我,他就喜欢那些破烂叶子,坏极了!我不要再跟他出任务了,我要回门里……我要回去,回去,再也不出来!我要待在黑夜里,我不喜欢白天了,你听到了吗?”
“有人会去救你的。”
“哈哈哈哈……是啊,可不是?我一出这竹林就遇到了一个采药的老大夫,非要给我上药包扎,你说我要不要让他去见见阎王爷?瞎好心!我临渊不稀罕谁来救我!你也不用来!”
“我也不稀罕谁来救我,救一次,弃一次,伤一次,何必呢……”
“所以,你也是来陪我的吗?你看这里美不美?没有其他人,谁也伤不了我,你也会喜欢的对不对,沉渊?”
沉渊没有立刻回答,反而有些犹疑,似乎有人一直在叫他的名字,让他不要答应。
“大渊,大渊,你快理我一下啊,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呜呜呜呜……完了完了,才过实习期,就要从头开始了,呜呜呜呜……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小二君,我没事了。”
话音刚落,幻景便瞬间消失了。
窗外阳光明媚,是新的一天。
“咚咚咚咚——”
急促的敲门声响起,紧接着是一个软萌奶气的声音:
“父亲,我要迟到了!快送我去幼儿园啦——!快快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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