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番外4
一地银霜从外蔓延进来时, 顾祯迟疑地回头看了一眼,才发现已是月明时分。
从烈日高悬,到日落, 再到如今月上中天, 似乎也没过去没多久。
然那阵自心底涌上来的焦灼, 却让人觉得仿佛已煎熬过半生。
望着躺在榻上的虚弱美人,顾祯眼眶隐隐发酸, 低下头拢着她的湿发,轻声哄道:“不哭了, 孩子已经出来了,朕弄些水给你用可好?”
然赵懿懿却没什么心思理他,只是自顾自地咬唇啜泣着, 甚至连掩面的力气也没有。
虽早已有了会很疼的准备,可这一刻猝然降临时, 她还是有些受不住。整个身子骨, 像是要散架了一般。
外面的晚风徐徐,赵懿懿指尖动了动, 良久才转过身子点了下头:“嗯。”
这道声音格外的低, 像是受惊的小兽一般, 顾祯止不住的心酸, 踉跄着起身走到案几旁,执着茶壶, 试图倒一盏温水出来,那手却一直打着颤,茶水也跟着溢到了桌案上, 撒得到处都是。
回榻边后, 他却是有些手足无措, 既不敢将赵懿懿扶起来,也不好直接用茶盏喂她,只好拿了汤匙,一小勺一小勺的喂她。
温热的水浸润着略有干涸的唇瓣,早已沙哑的嗓子稍稍得到些缓解,不过用了几口,赵懿懿便别开了脸,不肯再用。
她难受得几乎要将自己蜷了起来,却又没有力气,只是皱着两道柳眉,有些无力地阖了眼。
顾祯心里也不大好受,却还是强撑起来哄她:“累了就先睡一会,待会醒了,朕再叫人把孩子抱来给你看。”
赵懿懿却睡不着。
她勉力摇了摇头,低声道:“给我看看吧,还不知道长什么样子呢。”
顾祯顿了顿,垂眼望着她清润的眼眸,心知她有多固执,到底应承下来。
殿外寒风如刀刃,椒房殿的左偏殿中,太后抱着那个襁褓里的孩子,忍不住感慨道:“这孩子生得,可真像……”
说到一半,却突然卡了壳,神情中闪过一丝迷茫。
宋媪眉心一跳,连忙笑道:“娘娘是想说像长公主出生时候罢?都说侄儿似姑,奴婢如今想来,还真是有些像呢。”
赵端端正全神贯注地望着孩子,没注意到一旁的情形,闻言不禁问:“真的吗?”
“可不是?”宋媪笑着,便要接过那孩子,再递到赵端端手里。
然皇帝却派了人来传话,要将孩子抱过去。
这是太后第一个孙辈,期盼了许久,今日也跟着在外候了半日。至此时,才终于松了口气,不禁问:“皇帝呢,怎么不见他过来?”
吴茂回道:“陛下还在里面,恐怕还要一会。”
太后脸上的神色淡了些,却没说什么,只是轻声道:“那就抱过去,给皇帝同皇后也瞧瞧罢。”她想了想,又略为叮嘱了几句话。
虽说跟儿子不甚亲近,然自己生出来的,多少还是了解些的。
帝后间的那些个事,也早已有所耳闻。料想着这孩子去了那边偏殿,想必不论是皇帝还是孩子,只怕都不会再出来,太后便干脆起身离去。
望着跟前这个小小一团的小东西,赵懿懿几乎要落下泪来。
她靠在床头,勉强伸手抱过来,将孩子搁在腿上,忍不住曲起手指,刮了刮孩子的面颊,刚生下来不久,全身上下通红一片,什么也瞧不出来。
一旁吴茂突然想起些什么,忙笑道:“恭喜陛下、娘娘,是位小皇女。”
赵懿懿眨了眨眼,好半晌才回过了神,有些不高兴地去点小家伙的鼻子,嘟囔道:“是个小姑娘,怎么还这么闹腾?”
忆起这家伙初时的折腾劲,顾祯也有些不满,轻哼了一声,垂首同赵懿懿咬耳朵:“等她大些了,朕再收拾回去。”
早已是深夜,月上中天,如流水般的月华自窗间涌入,同屋中昏黄的烛火交缠着,织出一片璀璨的光。
顾祯握着赵懿懿的一只手,垂目看她抚摸着刚出世的孩子,眸色也跟着柔和下来。
待赵懿懿动作慢下来,脸上露出疲倦的神色,顾祯温声道:“朕先将孩子带下去,你睡一会好不好?”
“嗯。”赵懿懿这会儿恢复了些力气,神智清明许多,也很好说话,乖乖巧巧地靠在床头,侧首看他:“你抱去吧,我抱不动。”
她本来就累,又是深夜,只是刚一躺下沾了枕头,很快就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待将她哄睡下了,顾祯才抱着孩子出去,交给侍从后,自己转去了书房。
皇子皇女出生后,惯例是要赏赐的,若是母亲受宠爱的皇子,甚至会普赐群臣,到了公主这儿,也至少会赏赉宫人。
只是这孩子,到底是陛下第一个孩子,自然有所不同。吴茂不敢耽搁,也跟了进去请示。
顾祯却只是坐在案边,抬首去看悬在中天的明月,面色有些沉,一双凤目里折射着月华,却是清冷中带着沉重。
他容貌俊逸,向来担得起郎艳独绝这几个字,只是此刻,无端让人觉得压抑。
“陛下。”吴茂有些疑惑,刚才不是还好好的么,且观陛下的神情,对皇女也是喜欢的,到了这会儿,他却是有些瞧不透,只得又问了一遍。
顾祯觉得头有些疼,抬手按了按眉心,他向后仰靠在凭几上,半阖着眼沉声道:“去翻一翻父皇时的旧例,就按着朕当初的来即可。”
吴茂很吃了一惊。
他诧异地抬头,却瞧不清皇帝隐在月色下的面容,只是迎面对上那片清冷的银光,想起以陛下如今的威望,莫说是按着他当初的规格,便是再翻上几倍,只怕也没人敢反对。
若是再早一两年,即便这孩子是个皇子,恐怕也有谏臣上疏,道皇子岂可贵过陛下,那仪派自然也不可盖了陛下的风头。
只是如今众人都知,陛下最厌的,便是臣子不知将心思用在正途上,成日揪着他家中的一些长幼先后的事,说什么不合礼制。
皇帝的家事,尤其事涉皇后的,再没人敢多置喙半句。
思及此,吴茂低眉应道:“是,奴婢这就去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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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一天天的长开,身上的红色褪去,逐渐变得白净起来,五官也渐渐有了轮廓。
小小的一个人儿,仿若一个雪团子似的,如今岁末,外边正落着雪,宫人们都开玩笑说,若是将小皇女放在雪地里,只怕要找不出来了。
赵懿懿时常抱着孩子坐在窗边,又不敢开窗,只能听听外面飞扬的落雪声和风声。
从前也不是多爱出门的性子,只是她如今闷在内殿,成日见不到外面的光亮,都快要给憋坏了。
她一手逗着怀里的小东西,身子轻靠着圈椅的椅背,脸上不自觉带了些笑意。
身后传来脚步声,赵懿懿未曾回头,只是一面逗着孩子,一面问:“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今日没什么要紧事。”顾祯缓步走近,两手按在她的肩头处,柔声问,“怎么不多睡会,这么早起来做什么?”
赵懿懿如今眠浅,昨夜突如其来的一场风雪,那朔风猛烈撞击窗牖的声音,几乎是让她一瞬间从梦中惊醒。
她一醒,顾祯自然也跟着醒了过来,手足无措地哄着身畔的娇娇,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话,才将她安抚下来。
因此,今日起身上朝时,察觉到她也有跟着起身的动作,便将人给拦住,让她接着睡。
“我听着宝宝哭了,就叫人把她抱过来哄哄。”赵懿懿小声解释,“哄了一会,她是不哭了,我睡不着,便干脆起了身。”
顾祯吻了吻她的眼尾,轻声问:“可用过朝食了?”
赵懿懿道:“还没有。”
她没有说原因,顾祯却猜到了一二。
“朕上朝前,是用过些糕点的,以后早上若是起了身,不用等朕回来,你自己先用。”顾祯在一旁坐下,把玩着她那只柔弱无骨的手指,微微一笑,“你身子要紧,起了身却不用朝食,当心胃又不舒服。”
骤然被戳破了心思,赵懿懿双颊红了红,猛地一下甩开他的手,紧紧抱着孩子,恼羞成怒道:“谁等你了?”
她恼成这样,顾祯却突然笑开,伸臂将她揽到怀里,低声道:“嗯,是朕想差了,原来懿懿没等,倒是朕自作多情。”
他说着,神情颇有些感慨,更有几分落寞:“朕见着庖厨还在准备膳食,还以为是懿懿想等朕回来了,再一块用。”
因平常都是他下早朝后,再将赵懿懿唤起来用朝食,而他回来的时间却是不固定的,故而庖厨那边,也都是他下早朝后,再吩咐人准备。
每每宫人传信,说庖厨已经在备着了,便知是她已经起来,提前吩咐的。
赵懿懿最是嘴硬的一个人,从前便是再怎么喜欢,也不肯说出口,更不肯多邀功。
这事儿上,多说些,都会红了脸。
是羞的。
偏他不肯放过,只是低头看了看孩子,略皱了眉,觉得有些碍事:“想来快好了,一会,朕有东西给你。”
“什么东西?”她问。
顾祯剐蹭了下她柔软的面颊,轻笑道:“用过朝食了给你。”
刚刚满月不久的婴孩,本就睡得多,先前逗弄时还是醒着的,时常笑一笑,待俩人用过朝食后,孩子却已经又昏睡过去,被侍从抱下去了。
因起得早了些,赵懿懿欲往后殿再歇会儿,却被顾祯拉住了。
“跑什么?”
他有些不满地看过去,声音低沉:“你瞧瞧,喜欢不喜欢?”说着,他从袖中掏出了一块玉佩,亲手系在了她腰间的宫绦上。
仔细瞧去,那玉佩是一块羊脂玉,雕刻成了梨花的形状,花蕊处,有点点淡黄。
这样完好又凑巧的一块玉,倒是难得。
她眨了眨眼,指尖轻轻拂过那玉佩,转头问他:“你何时叫人雕的呀?”
顾祯的面容一如既往的清冷,有些不自在地别过眼,含糊道:“雕了有一块时日了。”
一旁吴茂笑道:“娘娘不知道,这块玉佩可是陛下亲手雕的,在皇女诞生前就备起,废了不知多少料子,如今正要新岁,总算是赶出来了。”
他是皇帝的侍从,自然是希望皇帝的所为,能被皇后知晓的。
赵懿懿愣了下,突然想起前段时日,顾祯手上总是有些细小的伤口,她问起,也只说是在校场不慎伤着了。
如今想来,恐怕是被刻刀所划。
她伸手推了推,轻哼道:“谁要你雕这个了,弄这么多伤,还要费药膏。”
顾祯只是笑了笑,温声道:“你那日不是说宫里的梨花都落了,要等明年才能见着么?朕雕一块给你佩着,就时时都能见着了。”
赵懿懿一愣,呆呆地看着他。
俊美无俦的郎君坐在那,眼中凝着笑意,叫她心跳猝然跟着快了快。
再过上几日,便是元日,孩子的满月宴赵懿懿没能出席,等到了元日,身子已然好全乎,自然是准备亲自领着孩子去见一见人的。
顾祯却与她说起元日的事,打算将孩子带去前朝。
命妇们都是女眷,有着天然的亲和力,带着孩子去见一遭,自然没什么大不了,前朝却都是那些官吏们。
赵懿懿蹙眉道:“她才多大,怎么能见那么多人?”
顾祯道:“不妨事,朕前几日也带着去过紫宸殿,她还在那傻笑呢,能有什么事?”
“你何时带去的?”赵懿懿面色骤变,连声音都跟着发颤,紧紧攥着顾祯的衣角,心都悬了起来。
顾祯温声道:“前几日你刚睡着,她在旁边哭,朕又要去紫宸殿见人,怕她吵着你,就一并带去了。”
赵懿懿气得不行,然他做都已经做了,再多说也于事无补,只得道:“以后可不许了,哪有你这样做父亲的。”
顾祯半揽着她的腰肢,挑眉道:“又吵又闹的,要不是怕她将你闹醒,朕带她做什么?”
“那你这回又要将她带去元日宴?”赵懿懿攥着他身前的衣襟,仰头望着他流畅的下颌线,恨恨问了句。
顾祯将她那只手拿开,放在唇瓣轻啄了几下,轻描淡写道:“带出去见见人,让她胆子大些。”
满月时,只是欣喜于新生。
过几日既然要正式将孩子带出去见人,赵懿懿便想起来,俩人还未给孩子取名。
只因太难取舍,便一直都没定下,只是含混唤着宝宝一类的。
她说起自己想了数日的名字,问他:“就叫阿洛好不好?”
见顾祯看着自己不说话,赵懿懿却有些急了,两手勾着他的颈项,催促道:“好不好啊?”
顾祯极享受她这样的举动,顺势将人抱在了怀里,拍了拍她的腰窝:“换一个罢。”
“阿洛不好么?”赵懿懿拧了拧眉,声音娇娇的,“讙举之山,洛水出焉,同洛神一样美,哪里不好了?”
“挺好的。”顾祯垂目望着赵懿懿娇媚的面庞,轻笑一声,抚着她的鬓发说,“没有不好,只是若用此字,叫人避讳却是件麻烦事。”
赵懿懿脸上闪过迷茫,怔然回首,睇向他那双冷肃的凤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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