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关心

　　解语去附院参加死亡病例讨论。

　　虽然林家的纠纷已经得到解决，宋媛也被调离本院，但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医院领导认为有必要借此机会进行内部教育。除了心外科的同仁，其他科室均派代表参加，解语作为基础医学院代表，加上又是主检法医，自然不会缺席。

　　宋媛已经处分，但为了给她留点最后颜面，也没变成一边倒的批*判大会。宋媛的导师朱教授首先做了自我检讨，包括平时对宋媛的工作督导不足，对她的态度过于纵容，没能及时察觉不良苗头，表示以后不会先入为主，必须一视同仁、实事求是。

　　话是这么说，但大家心里都明白，宋媛能养成这种浮夸作风，朱教授并不负主要责任，还是因为她过于依赖“医二代”的身份，纵容出这种脾性，也跟她自家父母有关。

　　这件事除了对宋媛本人是沉重打击，对她父母也有不小的影响。宋主任就被寻了个由头降成副职，这样也给那些试图以自己的资历庇佑子女的主任教授们敲响了警钟。

　　至于宋媛的妈，当初对女儿的大力包装吹捧，可以说是导致这个事故的重要原因，造成的不良影响甚至惊动了宣传部门，要求所有媒体对医疗类广告软文进行全面核查，坚决杜绝不实报道，以免误导群众。

　　事故发生后，宋母所在媒体不敢吱声，重要场合没让她出面，而集中报道纠纷处理后续的，则是他们的竞争媒体，借这事好好打击了一下老对手，也收获了群众的好感。

　　死亡病例讨论，自然不能回避专业本身。心外主任，以及其他几个大外科主任，包括主管技术的副院长，反复研读了当天的手术记录，结合宋媛平时的工作经历，同事上级评价，一致同意，宋媛在该病例的手术用时，大大超过了该类手术在她同等级别资历主刀医生的平均需时。

　　这么一来，外科大佬们的临床意见，跟解语单独进行的病理分析，就达到了一致。尽管林某符合手术指征，术式选择也没错，但宋媛的术前沟通不良、手术能力不成熟、时间管理控制不佳、拒绝上级医师指导，是这次手术失败的重要原因，尽管存在患者畸形病变严重、手术复杂的客观因素，但综合而论，确是主刀医生在这次事件中负主要责任。而医务科对于纠纷的处理，之后心外科对宋媛的处分，基于以上事实，合情合理。

　　就连院长也百忙之中抽出空来，莅临了这次讨论，发了言，“这次事故给我们上了一课，尤其是临床年轻医生，万万不能被外界浮华迷惑，忘记学医的初衷；你们的领导、上级固然会监督你们，但总有他们看不到、管不到的时候，更多的情况下，需要你们提高自身觉悟；不能以为一旦拿起手术刀，就可以随便主宰患者的命运——以为手术做的怎样不重要？只要关上患者的肚皮，就万事大吉了吗？不，你做的每件事都会留下痕迹，一定要问心无愧，我们之前提倡的临床结合基础，包括把死亡病例尸检这块移交给基础，也是这个目的；别以为法医跟你们距离很遥远，只负责解决连环杀人案、或是在电视剧里面出风头……”

　　台下有年轻医生沉不住气，小声发笑。

　　解语想起来，院长在卓越班碰头会那天出现过，当时对她代卓越班的课寄予厚望，说起来，也就过了两个月，乍看很短，但这两月发生的事情也不少。

　　院长继续说，“法医，尤其在医疗事故鉴定中，更是医生们的法官，他们解剖的，不只是患者，更是医生，包括医生的技术、态度、良心——所以，为了将来不被‘解剖’，或有底气接受‘解剖’，作为临床医生的你们需要更努力……好，我讲完了。”

　　台下沉默半晌，然后响起掌声。

　　医务科科长的发言重点提到了解语，“院长说的很好，从医务科的角度，我再补充几句——可能有些医生觉得，在医疗鉴定中，法医一旦做出‘不利于医方’的判定，就是胳膊肘朝外拐、罔顾同行声誉，但我想说，绝对不是。拿这次纠纷来说吧，我们就应该感谢方医生，因为她的专业，以及她的诚意，取得了患者家属和律师的信任，让他们没有异议的接受了鉴定结果，让这件事迅速得到相对合理的调解，没有进一步恶化，信任崩盘，再□□复鉴定，甚至闹上法庭，大家都知道后者会对医院造成多恶劣影响……”

　　“可以说，方医生这样的法医，非但不是胳膊肘朝外拐，反而是在帮忙擦屁股，不好意思我说的有点糙……是在最后一步维护医学尊严，缓解医患矛盾，从这件事的舆论走向来看，尽管有人声讨医生的责任，但更多人欣赏我们应对的态度，及时承认处理问题，鉴定结果真实可信，没有黑箱操作，这让我们得到了患者的谅解以及再度信任，门诊及住院量统计不降反升，也证明了这一点，我希望以后大家都能支持方医生的工作，同时我们也考虑，会让临床年轻医生定期去法医部实习轮转，从另外一个角度来学习经验教训。”

　　钟桦转头去看解语。

　　这次开会，他故意坐在解语身旁，转头看到她的侧脸，仿佛又回到了学生时代。

　　不光是他，众人也都一边鼓掌，一边望向解语。

　　大领导们的背书，确立了解语以一介法医之身在医学院的地位，更重要的是这件事本身，他们也有一致的判断；别说其中还有不少解语学生时代的熟人，了解她的技术和人品，自然支持。

　　解语并不习惯成为人群焦点，微微垂下眼睫。

　　但她来参加讨论会，并不只是充当台下的吉祥物。

　　医务科长离开，会议主持人对准解语的方向，“领导们高屋建瓴，发人深省，现在我们再请方医生上来说几句。”

　　解语一脸懵逼。

　　虽然被夸上天去，她也没昏头。她当然有短板，而她的短板刚好就是从前宋媛的长处。

　　以前上学的时候，但凡有什么上台报告、小组发言之类，都是宋媛当仁不让的一手包办，尽管是解语查的资料、做的分析，但风光的却是宋媛。宋媛理论和操作考试不如解语，平时成绩这块反而比她高，就因为这些出头露面的机会多。

　　解语承认，能够当众一二三四、侃侃而谈，这是很好的能力。好比刚才领导们的发言，振聋发聩，掷地有声，她就学不来。以前宋媛包办这些露脸机会，其他人颇有微词，她却感谢不用自己发言。

　　但今次不行，主持人虚位以待，领导们殷切的望着她，吃瓜群众们也鼓噪起来。

　　“去吧，解语。”钟桦鼓励的说。

　　解语只得走上发言台。

　　面对台下目光的海洋，她一阵语塞。

　　让她说什么呢？如果此刻面对的是卓越班师弟师妹，让她讲讲心血管系统，她倒是不怕，可以从容淡定，因为那是她的专业，是她无比熟悉的东西，但今天……

　　组织了半天语言，她才开口。

　　“鉴定中心即将运行，到时候也许有人手、仪器上的不足，可能需要临床科室协助，希望大家能够支持，我就提前谢谢了。”

　　大家期待的看着美女，这么养眼，说什么已经不重要，想不到她没讲什么大道理，一开口就这么实在，忍不住笑起来。

　　尽管是院长口中“医生们的法官”，但对着她美丽的脸，大家并没感觉到沉甸甸的压力——

　　“没问题没问题，绝对支持！”

　　“方方，你这就开始挖我们墙角啦？”

　　“我们检验科进了最新的ct，全国独家，如果需要，欢迎你随时借用。”

　　得到支持，解语没刚才那么紧张，想到自己一开口就讨好处，似乎不妥，于是说，“对了，刚才科长说的，如果以后临床安排年轻医生来实习，基础医学院、以及鉴定中心重点实验室也会全力支持的——”

　　美女就是美女，一上台，气氛都不一样。

　　“我报名，我要来实习！”

　　“拜托，科长说的是‘年轻医生’！你几岁了，老黄瓜刷绿漆么？”

　　“看你说的，在科学面前，我们都是年轻人嘛——”

　　作为美女，解语从小到大对这样的起哄都不陌生，但至今未能习惯。

　　“那我就……哦对了，”她正要下台，忽然想起什么，斟酌着用词，“我知道有些疑难手术，如果能提前在标本上模拟实验，会更有把握，但毕竟条件有限，希望各位医生慎重考虑，若非必要，还请高抬贵手——因为我们基础的备用标本真的不多……隔壁xx医学院、yy医学院他们扩招的厉害，一个年级几十个班，大把学生需要解剖标本，都盯着尸源，眼睛发绿呢……为了争取标本，我们简直要用抢的……”

　　某些人猝不及防的……被她萌晕在地。

　　好口年！

　　看把咱家法医给委屈的，她这小身板，怎么抢得过那些如狼似虎的“坏人”啊？

　　（xx医学院、yy医学院法医部同仁纷纷表示中枪。。）

　　于是，众人暗暗下定决心，能不借标本的尽量不借，有资源有人脉的也打算去找人问问——毕竟他们也是从解剖学过来，知道这资源对教学有多重要。

　　总之，这次讨论会后，解语再度成为整个医学院的明星，基础医学再也不用担心临床大医生过来随便借标本耍威风了。

　　期中考前两天，就连缪婷也不敢浪，乖乖回寝室背起了考古题。孙元没继续骚扰，一来不想显得自己不务正业，二来……他没时间。

　　邵晖在蚊帐里看书，告一段落，起身如厕。经过孙元的电脑，他有些惊讶，“明天就要考试了，你还在看球？”

　　虽然是班长，但他不想管头管脚，只要同学没出太大问题，都不会主动干涉，孙元虽然不是杨明那样的学霸，但也一直坚持复习，现在居然一反常态，临到考前还玩，他不得不关心。

　　孙元受到惊吓，本能的挡了一下电脑，含糊道，“淘汰赛呢，我再看几分钟。”

　　好吧，知道他是球迷，但没想到这么迷。

　　洗手回来，孙元还目不转睛盯着屏幕，一点复习的意思都没有，邵晖忍不住说，“不看书也你早点睡，这是我整理的重点，你明天考试前赶紧突击下。”

　　孙元接过那几页复印资料，感激的看他一眼，目光又转回球赛。

　　邵晖尽到义务，也没多说，引起逆反心理就更不好。

　　直到其他人的蚊帐都熄了灯，传来此起彼伏的鼾声，孙元换上耳机，还盯着屏幕。

　　双方已经进行到加时赛。

　　他油光的脸上反射出屏幕的五光十色——

　　进一个！求求你们进一个！只要进了，就能翻盘！

　　终场哨响，比分定格，奇迹没有发生。

　　孙元不甘心的看着球员们交换球衣，纷纷下场。

　　手机群已经炸开了，有人跟他一样输了球，骂爹骂的很难听；有人狂喜的说押对了大赚。

　　孙元麻木的关掉电脑，摘下耳机，看着邵晖放在他桌上的资料，上面的英文竟如此陌生，让他不知身在何处……

　　文婧抱着一摞试卷走进教研室，“哎，学霸班真是辛苦，好不容易想出答案了吧，还要用英语回答，折磨啊。”

　　解语知道这是卓越班的期中解剖试卷——尽管想要不在意，却本能的记下了考试就在今天，此刻见到文婧手中的试卷，竟然有一丝紧张。

　　文婧注意到她的目光，就说，“方方帮我改几份？”

　　解语连忙摇头，“不不不。”

　　“这么紧张？开玩笑啦，学校对卓越班这么重视，几个老师分别出题、电脑抽选组合，监考是一个人，阅卷是一个人，复阅又是一个人，还不能是任课老师，姓名学号也封上了——我怎么可能犯这样的错。”

　　解语想，自己也是关心则乱。

　　她想要离开这里，却又念叨着阅卷进度。

　　邵晖跟她约定的“小目标”这事，她连文婧也没告诉，怕影响她的判断——其实姓名学号被遮住，文婧并不知道哪份试卷是谁的。

　　文婧是个闲不住的，粗粗一看，就发现了新大陆，“诶，真有两份试卷，上面一个中文字都没呢！”

　　根据不成文的规定，解剖考试全英文出题，原则上要求全英文回答——当然这一条太难做到，有些同学实在想不出对应的单词或表达，也只得硬着头皮写中文，总比放弃好，但这么一来，肯定就不如英文答题的分数高了。

　　解语暗暗猜测，那两份试卷中，肯定有一份是杨明的，至于另外一份……

　　文婧边改边吐槽，“有些孩子也是贼精贼精的，想不出单词，他不用中文，用拼音，乍看上去像是英文，不够认真就看混了，可惜逃不出我法眼，哈哈——”

　　旁边的男同事笑起来，“我想起学生时代那些自创的英语了，有次死活想不出白血病怎么拼，又怕写中文被倒扣分，索性破罐子破摔的写了个ddisease，想起来也是好笑。”

　　“哈哈，我看到了更好笑的，先不告诉你，等会儿你复阅就知道。”

　　他们欢声笑语，解语却再也坐不住。

　　——干嘛跟邵晖赌这个？弄的她现在心神不宁。

　　于是她打算出去透口气。

　　经过文婧的桌子，她不小心看到文婧正在改的卷子。

　　好巧不巧，那字迹她认得——所以任课老师不能批改本班试卷，因为很可能认出学生的字迹。

　　那个字迹很有特点，因为某人研究过她的英文字母书写习惯，所以她不客气的反研究过，不会认错。

　　解语想到邵晖当时开的玩笑，怕她故意压分什么的。

　　不过现在不用担心了。

　　如果他考不了第一，也不会是谁故意压分。

　　——因为她看见，那张答卷上……

　　有中文。

　　有中文……有中文……有中文……

　　解语走出去，呼吸一口新鲜空气。

　　她心想，这样也好。

　　他考不到第一，这样就不用跳舞。

　　她也轻松了，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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