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物化（11）
洛见深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
他的东西本来就不多，一个小小的纸箱就已经能盛放下全部了。小记者抱着那个可怜兮兮的小纸箱站在街边，颇有些像只被人扔出家门的小宠物。
他沿着街漫无目的地往前走，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
新城传媒的大楼依然高得遮天蔽日，越发显得这个城市里的人一个个小得可怜。
洛见深想，如果连做个想说真话的记者都这么难的话，那么这个世界的真实性又在哪里？
如果他连发声的渠道都找不到，那么坚持那些学院派的新闻理想……又有什么意义？
……
等洛见深再一次恍然醒过来，才发现自己竟然无意识地走到了南北城区的交界处。
他在路边把怀里的小纸箱放了下来，好奇地探头往北城区那边看了看，心底却不禁浮起一丝疑惑来。
洛见深这段时间对北城区已经勉强算得上熟悉了。以往的这时候正是贫民窟里一天中最为悠闲的时刻，但现在却异常奇怪，北城区曲曲折折的街道上竟然连个人影都看不见。
他左右望望，便干脆往里面走去。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最近的天气好，北城区里的街巷都不像最初他第一次来时那样泥泞潮湿，反而干燥得有些反常。
而洛见深还没走出几步，就忽然被不知道从哪伸出来的一条手臂狠狠一拽，整个人竟被硬生生拖到了墙角处！
还不等洛见深作出什么反应来，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就把他刚到嘴边的话全都堵了回去。
轰隆——！
爆炸的气浪震得身边的墙面上砂石窸窸窣窣地落下，洛见深尚且在愣神，就被人再一用力，拽进了一旁的院子里。
等洛见深站稳，这才看清楚面前站着的人。
羚羊阴着一张脸，满是不乐意：“你不是说采访可以告一段落了吗？你还来这里做什么？！”
见洛见深张嘴似乎想要辩解什么，羚羊又把他的话吼了回去：“你先闭嘴，有什么话一会儿再说！”
她站直身体往外小心翼翼地看了看，这才抬起右臂，吹了吹那还在发烫的枪口，轻轻一拧右手胳膊，让两只手都恢复成正常的样子。
这时候洛见深才恍然警觉，羚羊的右臂义体竟然可以转换成武器！
外面一阵骚乱，洛见深跟着羚羊蜷缩在这围墙后，只听到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也不知道是什么人过去了。等到周围又变得安静下来，洛见深这才小声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你猜呢？”羚羊的脸上却是罕见的笑意，“这还得谢谢你的造势，让这情况提前了不少。”
洛见深一怔：“你们已经对萨隆动手了？”
“不。”羚羊脸上的笑意淡了些，眼神却坚定得出奇，“这是他自取灭亡。”
羚羊站直了身体，瘦高的身影让她看起来像是随意一折就断了，可洛见深却知道她究竟有多强。她一路把洛见深送回去，临走前转过头来冲着洛见深摆摆手：“你好好保重，别被人抓了，等我们的好消息吧！”
洛见深便站在路口处，目送着她双腿义体一屈，像一只真正的羚羊那样灵活有轻盈地跃了起来，往贫民窟深处去了。
而随着北城区的这第一声爆炸声响起，火光和枪炮声就没有停歇过。
南城区里的人们吓得魂不附体，别说靠近北城区了，有的人甚至吓得连门都不敢出。
消息灵通的人说，这是北城区的“领袖”们又在开始争夺地盘了。
在年纪稍大些的人口中，这只是北城区故态复萌罢了。
在萨隆和赫加成为北城区的“领袖”之前，整个北城区都陷在混乱的状态之中，新城政府也只能勉强让这些混乱不波及到南城区，直到这两个“领袖”崛起，虽然时有摩擦，但好歹不至于太过混乱。
萨隆不是什么好惹的对象，虽然他荒淫无度的恶名在外，可他在北城区内的势力，就算是把整个新城内的所有警察都集结起来去帮赫加，也不见得讨得了什么好，更不用说萨隆本身就和州长蛇鼠一窝。
但形势却并未像人们想象的那样悲观发展。
赫加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了一批义体，而当普通人对上了义体人，简直是毫无抵抗之力。
这场在北城区发生的火并，似乎远远不如人们原本预想中的惨烈，甚至还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就将一切都平复了下来。
洛见深抱着一小箱子东西，沿着南北城区交界线往前走，终于找到了那个羚羊所说的街道。
他站在北城区的入口处深吸一口气，终于又一次踏入了这块地方。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火并已经结束的缘故，洛见深竟觉得这块地方似乎比以前他来的每一次都要明亮得多，连不被阳光照到的阴暗处的压抑感都减弱了不少。
路边的破旧建筑上还带着火并时被炮火轰击出来的缺口，其中不少缺口都已经被人用各种各样的材料想办法勉强修补了一番，洛见深甚至还看到墙角处被人画了一朵小小的花。
等洛见深拐进一个小小的院子时，还没等他站定，就被人给团团围住了。
一群还没有他腰高的小孩子们终于有空洗干净了脸，围在他脚边仰着头看着他，一双双眼睛睁得圆溜溜地看着他。
洛见深被困在中央，手里的箱子也放不下来，只能笑着看向刚刚一低头从屋子里钻出来的羚羊道：“你哪里找来的这么多小孩，都没地方走路了。”
羚羊也笑了起来：“我只是告诉他们，今天会有个哥哥带糖来给他们吃。”
洛见深看着她脸上的笑，低头把箱子里的糖拿了出来，分给了那群眼巴巴盯着他的小孩子们。
他找了个台阶坐了下来，看着小孩子们争先恐后地从那个小纸箱里拿出糖果，一个个咯咯笑得连话都快不会讲了。
“我听人说你被新城传媒开除了？”羚羊在他旁边蹲了下来，“那你现在岂不是一个无业游民？”
洛见深笑了笑：“是啊。”
羚羊却像是从他的神情间捕捉到了那一丝没被藏好的落寞来，她想了想，费劲巴力地从肚子里搜刮出一点点安慰的话来。
“你……别太难过，”羚羊想了半天，也只能把周围的那些事搬出来讲讲，“虽然没有报道，但你的传单造成的那些舆论，也是很有用处的。”
她扒着指头数：“因为你写的那些东西，这段时间南城区甚至还有人来给我们送吃的、穿的，还说希望萨隆能被杀死；而且那些故事，好多贫民窟里的人都看哭、听哭了，甚至还有不少原本是萨隆那边的人跑到我们这边来……”
洛见深安静地听着她说话，怀里却突然被人塞了一把花。
那把花不知道是从哪里采来的野花拼成的，毛毛刺刺的枝叶还残留着，用一截短短的电线捆住了茎部，上面的花或大或小，颜色各异，看上去倒是颇有些野趣。
洛见深一怔，抬头便望见面前站着一大一小的两个人。
身边的羚羊慌忙地站了起来：“汪奶奶，您怎么来了？不是说了最近不要到处走动吗？”
被她称作“汪奶奶”的那人看起来并不苍老，只是像个中年人的模样，但她的脸上却全是烧伤烫伤的疤痕，乍一看竟有些吓人。
她听见羚羊的声音笑了笑，但笑声还未传出来，就被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掩盖了下去。
汪奶奶咳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来，她把嘴角的污渍擦了擦，不太在意地道：“没什么，只是这小家伙说要出来看看，我就跟着来了。”
站在洛见深跟前的小屁孩扑闪着一双大眼睛，笑声里全是欢快：“哥哥，谢谢你，这花是送给你的！”
洛见深慌忙站了起来。
汪奶奶由羚羊搀扶着，忽然朝着洛见深鞠了一躬。
她的声音带着颤抖和嘶哑，却异常郑重：“感谢您为此作出的一切。”
汪奶奶看上去全然不像是个在贫民窟里的人，洛见深往前走了两步，同样搀扶住了她。但在扶住汪奶奶双手的那一刻，洛见深却一怔。
太瘦了。
这位中年女子，竟然瘦得像是只剩下了一把骨头。
汪奶奶显然察觉到了他的僵硬，而她浑不在意地笑了笑：“没关系，只是年纪到了，基因崩溃了。”
洛见深的手指蜷缩了一下。
他当然不会没有听过基因崩溃。
联邦星际为了保证劳动力，要求所有联邦星际公民在18岁那年接受基因改造生命延长技术一期改造，从而能够保证人类的自然寿命达到100岁以上，且在100年内体质和外在表现为青壮年时期。
但是联邦星际却很少宣传，基延改造之后的后果是什么。
如果只接受了免费的一期改造，而拿不出二期改造所需要的高昂费用，那么在年龄迈过100岁后，就将会进入到基因崩溃期。
他们看起来会依然像是中年人的样子，但是身体内部却会迅速地老化、衰亡，最后随着内脏和身体的迅速衰败而死亡。
也有不认命的人选择把坏死的器官替换成义体，但那也仅仅只是把死亡的时间向后延长了一点点而已……在器官全部坏死之后，大脑也会步上同样的后尘。
在城市里，大多数的基因崩溃者会选择住院治疗，感到痛苦不已时，还可以向医院提出安乐死的申请。
但是……
洛见深只觉得手臂上忽然一紧，被汪奶奶紧紧地抓住了。
他诧异地看向汪奶奶，她的眼睛已经不大看得清人，却温柔又满怀鼓励地看着他。
她用又低又嘶哑地声音说道：“别灰心。”
“这个世界早已病入膏肓了。”那只骨瘦如柴的手轻轻拍了拍洛见深的胳膊，“社会文明进步的象征，不应当是让一部分人去承受人类在万年被殖民史中都没有承受过的屈辱。”
“世界……总是需要像你这样的年轻人的。”
洛见深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他猛地低下头，紧紧地咬着牙关，费力地想要把那些忽然涌上鼻尖和眼眶的酸涩憋回去。
他紧紧握着那把简陋的野花，眼前终于被水光模糊了。
洛见深想，我得记住我究竟是为了什么才站在这里的。
如果要选择随波逐流，我为什么不回到家里？
他吸了吸鼻子，冲着汪奶奶露出一个笑，坚定地点了点头：“嗯，我会的。”
（第一卷：物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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