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幽昙(11)
若要论起来,其实在修真界,这样的惨事并不在少数。
修为高的不一定是好人。
行善事不一定有好结果。
一百二十九年前的春日,景袖甚至记得,那是个天朗气清的好日子,风中蔓延着花香,令人心神愉悦,空气都泛着甜味。
他们一家人在一个小镇上生活,父亲常年裹着黑袍,景袖那时十五岁,因为常年来往黄泉与人间,已然明白父亲的特殊。
不,应该是父亲与自己的特殊。
父亲是黄泉鬼修,娘亲是普通人,她是娘亲冒了极大的风险生下来的混血孩子,拥有很高的修炼天赋,和父亲一样可以自由出入黄泉。
相比于阴冷的黄泉,她还是更爱人间。
那日,父亲不在,她央求娘亲帮自己去买糕点。
糕点铺就在家门口不远,其实施法来回,不过一瞬。
可景袖那日恰好从山区采药回来,她年纪小,受了妖兽惊吓,不愿再施法术,非得吵着嚷着让娘亲替自己买糕点。
父亲素来严厉,她撒娇只会挨骂,相应的,娘亲对她几乎有求必应。
趁着父亲不在,景袖是连念口诀都懒得念了。
娘亲应了。
后来的景袖,一次次在想,如果她不求着娘亲去买那该死的糕点,惨剧是不是就不会发生。
她的娘亲始终没回来。
一个时辰后,睡得迷迷糊糊的景袖从床上被叫醒时,看见的是自家父亲那张面无表情的脸。
他问:“你娘亲呢?”
娘亲呢?
景袖一蒙,父亲严厉的眼神让她心下一颤,她嘴巴快过脑子:“给我买糕点去了。”
父亲的身影立刻从面前消失了。
景袖彼时还没发现问题所在,直到她意识到自己睡了多久——一个时辰。
娘亲体弱多病,素来不爱交际,且毫无修为,什么事情能耽搁她留在外面一个时辰?
景袖在家里惴惴不安地坐了一会儿,盼着父亲带娘亲回来。
她没有盼到。
冲天的黄泉鬼气冲天而起,其中蕴含的愤怒意味令人为之心惊肉颤,景袖一个激灵,是父亲!
怒喝声随即响起,景袖再也忍不住,身体一晃,循声而去。
她心中七上八下,难得地不安。
父亲极少如此生气,因着娘亲身体差,说话都是轻声细语。
就连训斥她时,都是语气古井无波,从不高声呼叫。
更别提他这声怒吼里,含着明显的……
伤心。
景袖奔至门外,发现父亲在小镇的幽昙木下,那是一棵幼年的幽昙木,父亲专门从黄泉移回来的。
这就牵扯到了她的出生。
因为她在娘亲肚子里的时候,就需要黄泉鬼气滋养。所以凡人之躯的娘亲,不得不进了黄泉。哪想娘亲在幽昙木下散步的时候,她就突然要诞生。
娘亲想着,见证这棵幽昙木与她一起成长,是很浪漫的事情,父亲便照做不误了。
她也喜欢娘亲的决定,那棵小幽昙木看着很小,但却很聪明,会对她的话做出反应。
她是那样期待他们一家人,可以同时观赏到幽昙花。
但这不可能了。
十五岁的景袖第一次见到了幽昙开花。
红色的花瓣,在父亲的灵力下浓黑如墨。
父亲的怀里是气息断绝的娘亲,她身上穿着父亲的外袍,露出来的手脚有刺目的青紫。
父亲舍不得吼一声的娘亲,脸上布满了掌印。
景袖的眼瞬间红了。
她不受控制地往前走了一步,滔天恶念冲天而起。
是谁做的?她要用世间最残忍的手段,去折磨那个人,叫他生不得,死不能,她要让他们生生世世活在恐惧里。
黄泉鬼修,阴阳相交的天生灵物,游离于人鬼之外,不受天道规则桎梏。
冷心冷情,睚眦必报之物。
景袖父亲是唯一一个与人类成婚生子,并且真的得到了后代的黄泉鬼修。
人性十足的景袖,骨子里流的仍旧是鬼修的血。
趴在地上的一十六具尸体已经没了声息,可瑟瑟发抖藏在武器后的男人仍然散发着黏腻恶心的气息。
景袖闻得出来,那是侮辱娘亲的气息。
她双目赤红,一步步往前。
“离开这里!”一声怒喝在脑海里炸开,景袖僵在原地。
是父亲的声音。
“不行!父亲,我要报仇!为娘报仇!”景袖怒吼,想要往前冲。
男人的声音沉稳冷静:“景袖,我教过你很多遍,遇到事情,第一点要沉稳。”
沉稳?
景袖觉得滑稽极了,这种时候,和她说沉稳?
她想反驳,却听父亲的第二句话传来——
“还有,爹也很爱你。”
刺目耀眼的浓黑光芒爆开,遮天蔽日。
景袖怔怔地站在原地发呆。
她抬头望着那颗几乎染成纯黑的幽昙木,稚嫩的面孔显露出一种巨大的悲怆。
身为黄泉鬼修的父亲,第一次对自己说爱。
也是最后一次。
是她害死了她的爹娘。
脑子一片空白地看着眼前的场景,这句话就那么自然而然地浮现上来。
黄泉鬼修没有灵魂,她也没能找到娘亲的魂魄,甚至去往生河寻了,都没寻到。
一切都消失得干干净净,除了那棵幽昙木。
那棵幽昙木开出了黑色的花朵,然后就凋零了。
景袖微低着头,小巧的下巴藏在衣领里,神情很模糊,“除了我娘,我还去往生河找了那些畜生的魂魄,结果一个都没有。”
她那时候是想要让那些畜生无法入轮回,抱着拖他们一起下地狱的心态去的。
可惜没找到。
“我当时以为,以我爹爹的修为,必然是让他们魂飞魄散了,包括那些幽昙花,也是因爹爹的术法才变色的,”景袖低低地笑了一声,讥嘲的笑,不知道是笑谁,“直到我后来才意识到,若爹爹能解决这个麻烦,何必要和对方同归于尽?”
“同归于尽,是最可笑的,恶人永远不会死。”
灵不微睫毛轻轻地眨了眨:“你以为那些恶人死了,所以在岚州开棺材铺活了下来?”
“嗯,”景袖微微颔首,“没有仇人,没有亲人,我只能给自己找些事情干,直到……我遇见了布鸣。”
她忽然抬头,眼睛亮晶晶的,燃烧着兴奋与狂热,以及毫不掩饰的憎恶:“真是老天也要助我,他不记得我了。”
“你是怎么认出来他的?还有剩下的畜生,”灵不微平静地问道。
“黑幽昙,”景袖轻轻地道,“黑幽昙送葬肮脏的灵魂,它是耻辱的印记,布鸣在树下侮辱了我娘,黑幽昙因为这样罪恶的灵魂绽开。它没能直接杀死布鸣,但是或许因为我爹术法的作用……”
“助纣为虐的那十六个男人,加上为首的布鸣,灵魂被黑幽昙系于了一体,他一个人的魂魄,分给多余的十六个身体用了,所以他才那么害怕那些人的死亡,”景袖嗤笑一声,“还早得很呢,还有……九个人,才轮得到他。”
十六人。
灵不微眸光颤动,没有开口。
“我知道你心里很多问题,阿微,你可以直接问我,我已经不会因为这些问题感到心痛了,我只会……愉悦,期待。”
灵不微沉默片刻,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在渴望灵不微分享她的胜利。
灵不微道:“埋在幽昙木下的十六块木板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让他们以那样的姿态死去,那个小姑娘感受到的树灵召唤又是什么?”
“十六块木板是以当年那棵死掉的小幽昙灰烬炼制出来的法器,就是靠着那个,我才能认出那十六个畜生,我当初炼制下来,本来只是给自己一个怀念,”景袖笑道,“那种姿态……你不觉得,他们的肢体没有存在的必要吗?一根人棍身上,长出了犯罪的血器罢了。”
灵不微问:“那阿兰和那个树灵呢?”
“没有树灵,那个小姑娘是无妄之灾,陷入了幻觉,”景袖谈到这个,语气明显地低沉下去。
不,你在撒谎。
确实诞生了树灵吧,因为你作为黄泉鬼修造了杀孽,年迈的幽昙木与黄泉关系深厚,不愿意看你继续下去,所以才会生了灵智。
他呼唤阿兰,不过是以为能多一个人劝劝你。
但他不明白人世的复杂,所以才会做出这么滑稽的事情。
“事情结束后,把树灵放回去吧,我不会让他出事,”灵不微道。
景袖深深地凝视着她。
她抹了一下眼角,像是生怕自己流出了眼泪,然后默默地点了点头。
待到平复了心情,她深吸一口气:“我告诉你这些,只是因为你想知道,好了,你可以离开了,如果可以,离开岚都,离得越远越好,不要再接近任何人,包括……包括宋蝉。”
他已经不是当年的问仙派首席大师兄。
“也包括你吗?”灵不微问。
沉默片刻,景袖:“是。”
“好。”灵不微明白,景袖一定要亲手手刃仇人,才能解心中之苦。
她太理解那种用鲜血来填补愤怒的复仇之魂。
但——
“小景,你知道的吧,哪怕是复仇,但因为杀孽太多,远超于他们所作的恶,”灵不微轻声道,“你很有可能,会付出魂飞魄散的代价。”
天道有制约,这等屠戮太过的恶行,一定会死得极其凄惨。
哪怕景袖身为黄泉鬼修,已经跳脱轮回。
“那又如何?”景袖笑了笑。
灵不微了然,她微一颔首,而后一抬手,银鞭将酒坛子全都抽裂了。
瞧着景袖略意外的眼神,她说:“不用送了,我看这些玩意儿有点碍眼。”
她背对着景袖离开,且特意大摇大摆,完全没管目瞪口呆的守门人。
待到守门人反应过来,回冰窖一看,只见到了满地碎酒坛,不见任何人影。
“喂喂!”守门人立刻大喊大叫起来。
灵不微没管后面动静,她沉默地回了三人小院,脚步极快,连衣角都带了风。
“怎么了?”她刚一坐下,度九思的身影就出现在了身后。
察觉到了他的气息,她情绪微缓,问道:“三千醒了吗?”
“没有。”度九思道,“黄泉之中那团孽印种很阴邪,想必是神魂受损,须得再养养,无伤大碍。”
“那就好。”灵不微点头。
灵不微的心事重重非常明显,若是过去,度九思再记挂也不会开口。
但如今……
他轻咳一声,压了压不太舒服的胸口,默默抓住灵不微的手:“发生什么事了?”
灵不微反手牵住他,顿了顿:“我把布鸣的酒窖砸了。”
“……好。”
“他的手下都瞧见了。”
“好。”
“但我知道,他们没时间管我了,”灵不微抬眼,“我带你去看热闹,你去不去?”
暮色已四合,还有什么热闹?
度九思知道,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
他能明显地察觉到,灵不微身上不同于以往的,深藏在言笑晏晏的表面下的戾气。
他轻轻颔首:“好。”
说是看热闹,但灵不微只是推着度九思在这偌大的院子里转来转去。
根本没有目的。
她嘴里也和他聊着零零散散的闲事,多是些奇异的见闻。
度九思很喜欢听,但也觉察出,看起来毫无目的的灵不微,像是在等什么人,又或者,什么事情的发生。
变化只发生在一瞬间。
庞大的灵力席卷高楼,将整座使馆笼罩住的可怕威势倾泻而出。
一道声音在正空响起——
“布大人,来收您的魂了,”那声音笑盈盈的,甜美又娇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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