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序章 虚无之地
『是否跳过序章?
一个信封被放在桌子上。
玩家坐在电脑前,翘着二郎腿,从袋子里掏出一个鸡翅,按下了【否】』
“你好。”那个红衣女子漫不经心地在纸上写着什么,头也不抬地说。
一句通用语。
商祈九迟疑着往前走了一步。她从未到过这样一个地方,也从未见过这样一个人。她站在黑暗处,面前不远是一块平整光滑的圆形石地,暗淡的银白色光线从极高处落在那里,昏昏暗暗,隐隐约约。
她试图抬头去看这光线从何而来,却是徒劳。仿佛她身处极深的地底,幽黑静默,森暗可怖,只是因了上方极远处一道狭长的裂缝,才有月光落进来。
红衣女子坐在微光的另一端边缘,面容隐藏在阴影中,一身红衣诡异地鲜明。
商祈九慢慢走过去。
她走到石地中央时,红衣女子抬头道:“你可能还不知道。你死了。”
死寂。
黑暗与微光在瞬间凝滞。商祈九恍然里觉得红衣女子遥远得像是画中人,那画中人静静地看着她,面无表情,又像是没有看见她。
极远处突然出现妖冶的红光。它以极快的速度向商祈九呼啸而来,几息之间,熊熊的地狱之火就将她包围,没有热浪,这火焰是冰寒。
一阵猛烈的情绪袭来,商祈九艰难地吸了一口气,慢慢蹲下来,抱住自己的膝盖。她应该惊惶的,她有理由那样,没有人不害怕死亡,没有人不恐惧湮灭之火。
但她并不恐惧。
那情绪比恐惧更锋利,伤感仿佛已经化为实质,切割已经不再跳动的心脏。
“为,什么?”她喃喃道。
在这地狱之门前,她早已经忘记自己是谁,有什么样的过往,又为什么走向死亡,只觉得空虚茫然。
她觉得自己仿佛一张纸,脆弱纤薄,轻得随时可能消散。
又觉得自己仿佛一张纸,上面记满了她不记得的过去,沉重地让她喘不过气。
为什么会这样伤感呢?像是记挂着一个人,却再也见不到他。像是许下过美丽的愿望,却再也无法实现。
红衣女子慢慢走过来,俯身轻轻抚着商祈九的头发,她的动作轻得像羽毛,她的声音也轻得像羽毛。
她说:“商祈九,槐阴国九王女,卒于目山纪元四百七十五年,赤乌季第九天。安……”
一道刺目的白光从那极高之处劈下,打散了包围她们的艳红火焰。
商祈九感到一阵暖意,晕了过去。
红衣女子抬头看向白光所来之处,目光一凛。
虚无之地里没有日升月落,只有一轮少有人知其下落的圆盘缓缓转动。在仿佛停滞的黑暗里,它金色的指针划过细细的两格。
商祈九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片废墟里。天空是黑,没有星光。远处是黑,像是不存在一般。只有一些破破烂烂的宫灯照着断壁残垣。
一块巨大的木牌倒在地上,上面似乎镌刻着几行飘逸的文字。
红衣女子蹲在商祈九身旁,一边气急败坏地咒骂着,一边试图在碎石堆中搜寻着什么东西。
商祈九不知道她在咒骂些什么。那是一种陌生的语言,优美动听,若不是女子脸上恶狠狠的表情,商祈九会以为她在唱歌。
“去找钦原,别在这里碍手碍脚的!”她换回了商祈九听得懂的通用语,丝毫没有掩饰自己恶劣的心情。
红衣女子的长相很普通。一张白净的瓜子脸上,鼻子有些塌塌的,眼型说不上好看,眉毛长得横冲直撞,像是昭示着主人冲动易怒的性格。
在刚才那昏暗的圆形石地上远远看着的时候,这女子还有些清清冷冷的,高高在上,仿佛不问人间寒凉。而现在商祈九眼前的她,蹲在地上,手里在碎石堆里扒弄着,皱着横冲直撞的眉毛,嘴里快速吐着不知意义的词句。
多了些烟火气息,居然让人觉得亲切了不少。
她变凶了,我倒是反而开始喜欢她,可能我死于脑部重创,商祈九想着。她麻利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拍着身上的灰尘,问:“钦原是谁?”
红衣女子道:“你在这附近转一转,那些人里面最让人讨厌的就是钦原。”
这个钦原,莫不是肥头大耳,油光满面,表情猥琐,内心奸邪?
并非如此。
那个叫钦原的人斯文俊朗,身材修长,一袭黑袍像是与天边遥远的黑暗融为一体,但比那天边更幽深的是他的眼睛。若不是他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着实令人不适,商祈九会承认这其实是一个很好看的人。
但那似笑非笑的表情令人很难对他产生亲近感。他只一眼,好像就能看透所有人,看到他们不堪的过去、隐秘的渴望和卑劣的念想,然后把他的鄙夷和嘲讽毫不遮掩地挂在脸上。
这大概就是红衣女子讨厌他的原因。
那片空地上零零散散地站着五六个人,有人像红衣女子一样在碎石堆中找寻着什么,有人仰头看着没有星星的天空,有人在争吵,有人在劝慰。
似乎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到来。
但商祈九一眼就知道,那个正专心看着一盏残破青铜宫灯的人在等她。
而他是钦原。
她慢慢走过去,道:“久等。”
钦原似乎没有听到,仍注视着宫灯,似笑非笑,让人摸不清他的真实情绪。
许久,他开口道:“你本来死了。”
他语带嘲讽,像是在讲一个有趣的故事。
商祈九没有说话。钦原并没有把目光从宫灯上移开,但她知道他在观察她。她在一种莫名的压力下感到紧张,像一个没有完成功课的孩子面对严厉的师长,像一个罪行累累的囚犯面对法官,她无所遁形,避无可避,所有的罪恶和贪念都被看穿。
被嘲笑。
钦原仿佛没有留意到他给他的对话人带来了不适,继续道:“不过现在暂时不用了。”
商祈九问:“为什么?”
死者不能复生,这是不可违背的法则。
钦原没有回答,他挥手示意,一个戴着獠牙面具的人疾速走来,将宫灯小心翼翼地提走。钦原转过头来,看着商祈九。
他没有看着她的时候,她已经感到巨大的压力。
当她直接对上他的视线的时候,她应该更加不适的。
但并未如此,钦原的目光竟说得上柔和。
他说:“……天意。”
坍塌的神庙,半倒的广场圆柱,摔碎的青石祭坛,星星点点的灯光下,穿着长袍的人三五成群地在废墟碎石间窃窃私语。某些方向偶尔传来一两声惊呼。
商祈九磕磕绊绊地跟在钦原后面,小心翼翼地不让自己滑倒。钦原却走得从容,宽大的黑袍袖边在暗淡的光线中划出一道道优雅的弧线。
商祈九心中有说不清的疑惑,但钦原显然没有心情聊天。说完“天意”二字后他收起脸上的笑意,抬手示意她跟着他走,一言不发。
废墟并不大,而且显然是最近才受到的重创,一群群戴着面具的人和不戴面具的人都显然在做某种清理工作。他们都没有上前与两人搭话,但商祈九觉得他们都在暗中观察她,评判她。
但这是为什么?
这里到底是哪里?为什么会受到攻击?
不多时,他们走出了建筑废墟,穿过一片湿漉漉的低草地,走进一片阴暗的树林。
人声和灯光都在身后渐渐远去,空气中的寒意越来越重,树林里只有商祈九的脚步声。
只有商祈九的脚步声。
她踩在浸着水的黏着土壤里,裙摆已经沾上泥点,她小心地不去思考脚下窸窸窣窣的声音是什么东西造成的。
她不知钦原从哪里捡起了两盏宫灯,也不知他如何将它们点燃。他递了一盏给她,他走路时没有一点声响。
仿佛他只是一个影子。
影子突然停了下来。
“到了。”他说。
商祈九茫然地看着他。
钦原把灯放在地上,指尖慢慢出现淡蓝色的微光,他低声念着什么,在空气中画出一个术法。
远处,同一种蓝色微光慢慢出现,像一股溪流,潺潺流淌过来。不一会,溪流汇聚成湖,他们就仿佛踩在淡蓝色的水面上。
一只手忽然放在商祈九肩膀上。她转头,看到一张清丽的脸。
那女子也像是一个影子,行走无声,一路跟在商祈九身后,她却始终没有发现她。
她穿着一件绣着奇特袖纹的白袍,手上拿着一束槐花。柔顺的及腰长发并未束起,在蓝光引动的微风中轻轻飞扬。
她目光悲悯,温声道:“我们会送你回到十八岁的那一天,也就是死亡节点的一年之前。”
商祈九低下头。“那么,我死在十九岁生辰当天。”
“回到你的世界后,你会恢复十八岁之前的记忆。”
商祈九看向她,一种雾一样的感伤从心底慢慢爬上来。“那么那年呢?十八岁到十九岁的那年呢?”
她不敢大声问这个问题。
她不知道她为什么不敢大声问这个问题。
白袍女子把手放在商祈九轻轻颤抖的手臂上。“你不会记得那一年发生的事情。在新的时间线上,它们都还没有发生过。”
商祈九慢慢握紧拳头,没有说话。那种朦朦胧胧的感伤仿佛倏忽间聚合成了一柄利刃,狠狠刺穿她喉间,她突然有些哽咽。
白袍女子避开她的视线,道:“而且它们也不会再发生了。你可以改写它们。你不必再在十九岁时死去。”
商祈九抓住女子的手,感觉到自己在不可抑制地颤抖。她问:“原本那年呢?”
她的声音也在颤抖。
白袍女子目光闪烁,“刚才说过了,你不会有关于它们的记忆。”
商祈九再也抑制不住那莫名却汹涌的感伤情绪,“我问的不是那年的记忆!我问的是那一年本身!……它怎么了?”
她的指尖深深刺进了白袍女子的皮肤,但女子并没有在意。她怜悯地把另一只空着的手放在商祈九的手上,轻声道:“它的时间线已经断了。”
商祈九看着眼前的人,突然被抽空了力气。“……断了……”
无星无月的天幕之下,漫无边际的黑暗。黑暗的树林里,淡蓝的往生之水发着微弱的光,照着商祈九不知所措的脸。
白袍女子叹息一声,走上前轻轻抱住商祈九。“我们还没来得及把那年断掉的时间线处理好,所以你还在受那一年经历带来的情绪的侵扰。但回到你的世界之后,你就不会再受它影响了。”
就好像那一年,从来都不存在一样。
商祈九抬头看了看这神秘之地漆黑的天空与幽深的树林。“那关于这里呢?我会记得这里吗?”
白衣女子也抬头看向那无星无月之夜。“会的。这里是时间之外。”
时间之外,虚无之地。天地间黑暗得像从来没有见过太阳。
商祈九觉得自己好像想说什么,又觉得不知道想说什么。
两盏宫灯被随意扔在地上。黑暗森林生长在沼泽般黏腻的土壤里,不明生物在树根间穿梭游动,不时在宫灯扭曲的光线里划出阴影。
钦原念出最后一句密语,指尖微光渐渐消失。白袍女子放开商祈九,慢慢退到往生之水的边缘。
钦原看着独自站在微光中心的商祈九,问道:“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商祈九没有看他,她仍看着天空。
寂静,幽深,仿佛要将一切吞噬殆尽。
她问:“我是怎么死的?”
钦原道:“谋杀。”
商祈九又问:“是谁?”
钦原道:“自己找。”
术法开始生效,商祈九脚下淡蓝色的往生之水开始流动。一开始只是略有波澜,然后慢慢震颤,后来开始飞舞,像是数不清的水中舞者从水中跳出,绕着她跳起一支意义不明的往生之舞。
她开始听见人间的声音,那是微风吹拂过新柳叶间,夜雨淅沥落在旧木窗棂。恍惚中,她听见有人说:“你是怎么死的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这一次要怎么活。”
但那声音太过轻柔,以至于商祈九猜想那可能是自己的幻觉。
但不管怎样,她并不认同这种想法。她一定要弄清楚,在原时间线上究竟是谁杀了她。
并让对方付出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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