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十二章
越走越远，安村慢慢变成一个小点，消失在我们的视线中。
我喃喃“看不见了”。
周易慢慢道“会回来的”。
我看着已经模糊的安村，点头道“嗯，下次回来好好看看，还有好多风景未曾涉足”。
他步伐慢了些，似乎有话要说“……阿佳”。
我抬头“嗯？”
他缓缓开口，声音极淡“阿佳……我有时候会想，我值不值得他们这样的信任”。
一字一句砸在我的心上，压的我喘不过气来，我慢慢道“为什么……会这样问？”。
他垂眸，缓缓开口“这些年发生了很多事……我曾以为天下没有我不能做成的事，可事实告诉我，事事并非都如我愿，我猜不透人心，也看不清未来。我以为君主立宪会是救国之策，可接踵而来的失败否认了它的可能。爱国运动之后，我相信民主共和会是富强之本，可南北政府的乱象让我心寒，山头林立，争权夺利，甚至为了所谓的权势，不惜亲朋反目，故友成仇。这样的政府给不了我想要的未来，也给不了我民族复兴的希望，这不是我想要的国家。我想要的国家没有三六九等，没有高低贵贱，人人都能吃饱穿暖，人人都有受教育的权利。可我努力到现在，仍看不到理想国的身影”。
语中尽是沧桑。
听到这，我忍不住鼻尖酸涩，他把自己剖开放在我面前，他的失败，他的沮丧，还有他……被磨平的少年意气。
我不愿他也这样，我希望他永远是最明亮无畏的少年，我轻轻拉住他的衣角“三少爷……”。
他抬手遮住眼睛，慢慢道“……阿佳，我怕尽我所能，也不能不负所托”。
我眼眶通红，旁人或许不知，可我知道他这几年艰难险阻。抗着民主的大旗踽踽独行，身后还有保皇党放出的无数冷箭。乱世前行不易，他还是先驱。
最早睁眼的人，往往承受了最多的诘难。
他是赤脚在荆棘丛中前行。
我心疼的摇头“不会的，法国革命百年才有了共和国。我们才刚刚开始找自己的路，找一条适合的路很难，它需要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探索，现在的迷茫是每一个国家富强的必经阶段，也是黎明前最后的几道黑暗。跨过去就是康庄大道，破晓天光。况且我们已经看到曙光了不是吗？爱国运动，就是我们的曙光”。
如果连你都做不到，没有人能力缆狂澜。
他喃喃“爱国运动……，爱国运动的确给了国人一个巨大的惊喜”。
我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道“所以，是有意义的不是吗？这个国家已经在改变了”。
他眼中迷雾渐渐散开，浮现出前所未有的坚定“……对，它已经在改变了。只要能改变它分毫，就是我努力的意义”。
我重重点头。
积土成山，积水成渊，总有一天它会变成你想要乌托邦。
我见过那个乌托邦。
夏天的夜晚似乎要格外亮些，我和他走了许久，仍能在月光的照耀下前行。林子的夜晚鲜少有人涉足，只有我和他一前一后的“莎莎”声。明明前面是密林，后面是空无一人的寂静，我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原来害怕不是看身处何处，而是看身边的人是谁。
夜又深了些，林中的露水也重了许多，打湿了脚腕和手腕处的衣物，冰冰凉凉的。
“冷吗？”他回头道。
我摇了摇头“还好”。
他看了看我袖子口的被露水浸透的深色，偏头“是吗？”。
我心虚的藏起袖子。
他无奈的揉了揉我的头“更深露重走不了了……阿佳，我带你去生个火”。
说完将手伸了出来。
月光落在他白皙的手上，越发将白皙的手衬托的如玉一般。我想这大概就是书中描述的冰肌玉骨了吧，秋水为神玉为骨，不似人间烟火物。
这一幕在我的梦中出现过好多次，在现代的日子里，我时常梦见他站在周庄的银杏树下，对我伸出手来，眼尾弯弯说“阿佳，我带你回家”。
梦中我无数次的向他伸出手都落了空，这一次终于不会再落空。
我慢慢将手放了上去，他轻轻握住我的手，他的掌心很热很热，热到我心里都流入了一股暖流。
他拉着我向前，我跟在他身后，在月光下看见他通红的耳朵。我悄悄垂下眼睛，摸了摸自己脸颊，发现也烫的惊人。
世间情动，不过盛夏白瓷梅子汤，碎冰碰壁当啷响。
我们在一处空旷地生起了火，衣角处的寒冷终于消退，手腕重新变的灵活起来。我张开掌心尽可能的获取温暖，火苗将手掌的影子映在地上，变成各式各样的生动图像。我忽然想起美术课上老师用手在光影下拼出的各种图案，一时兴起，交叠双手比了一只白鸽，狡黠道“三少爷，猜一猜像什么？”。
他凑近看了看，学着比了只一模一样的“我猜是燕子”。
我笑着偏头道“我猜是白鸽”。
偏头的瞬间，我和他的距离仅一指之隔，我们都愣住了。四目相对，只有火苗在不停的跳动，还有火光映照下重叠的两只白鸽影子。
猝不及防拉进的距离，让我们都听到了彼此如鼓的心跳。
我赶忙错开了视线，他也立直了身子。同时开口道“那个……”。
视线又交汇在一处，他耳朵红的滴血，我大概也变成了番茄精。
我避开视线“……你先说”。
他垂下眼睛，慢慢道“……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们见面的那一天”。
他眼睛微微睁大“你回来就来找我了？”。
我轻轻点头。
他的眼眶慢慢变红，良久才道“……我很高兴，阿佳我很高兴”。
我眼眶含泪“我也很高兴”。
见到你是我能想象到最高兴的事了。
我和他静静的靠在大树上，看着他火光映照下温柔平静的侧脸。我慢慢道“为什么不问我是怎么回来的？”。
好像从相认开始，他就没有问过我这个问题。在这个封建迷信还没有被彻底根除时代，我的特别，很难被接受。
他沉默了一会儿，缓缓道“对我而言，你回来，就够了”。
他的目光诚恳而温柔，看的我心乱如麻。
他不在乎我是怎样回来的，他只在乎我回来了。
许是他的眼神太过干净坦然，我鬼使神差的问了一句“如果是怪力乱神呢？”。
他顿了顿，眼神清澈澄明“那也是我心诚则灵，所求上达天听”。
万千情绪奔涌，我怕下一秒就失态，赶忙岔开话题“……之前你说回来告诉我一个秘密，是什么？”。
当年没能等到他回来告诉我那个秘密，是我一直放不下的遗憾。现在终于有机会弥补这个遗憾，我想知道当年那个他没说出口的秘密是什么？
他的耳朵蓦得红了，最后直接红到了脸颊“……阿佳”。
我抬头看他。
他脸色通红避开了我的视线“回天津城我再告诉你，这个秘密大概要说很久”。
我笑起来“好”。
天上的星星忽明忽暗，他看着夜幕下的星星点点，慢慢道“阿佳，还记得吗？七年前，我们也曾看过一场星星”。
我想起七年前在周庄和他仰头看过的那一场夜景。那时繁星满天，十里莲花香。
我轻轻点头“那天的星星很亮”。
他嘴角微微勾起“阿佳，你知道我那时在想什么吗？”。
我偏头“什么？”。
他笑了笑“那时我在想你大概是一个很不同的姑娘”。
“为什么？”。
他看着我“因为我从没见过你这样的姑娘，你身上有自由和无畏，有对美好的期许。你相信这个国家会变好，对这个国家充满希望，还有……没有理由的相信我”。
说到这，他垂眸笑了笑“你也许不信，这些年失意沮丧的时候，我总会想起你当年说“相信我”的那个眼神。那种没有怀疑的笃定和澄明，一度是我前行的支柱。纵使遭遇再多人的误解，我也无惧，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会相信我。所以我一直不肯信你离开的消息，不肯去你墓前，不肯回周庄。我相信你会回来，就像你相信我那样……
你承诺等我，就一定会来见我”。
泪水如雨滴落下“三少爷……”。
他温柔捧起我的脸，为我揩去眼角的泪滴“小阿佳来见我，一定吃了很多苦吧”。
眼泪似断了线的风筝止不住，这一天我见到了世上最温柔的少年。
我哽咽着摇头。
能见到就你见不苦。
他眼眶微红，抚住我的头，将我揽入怀中“这次我不会再离开你了”。
鼻尖都是他身上的清香，怀里都是他的温度，我突然无比庆幸我来找了他，无比庆幸当初的一腔孤勇。如果我不来，这将是我一生的缺憾，一生不得安然。
我埋在他颈间“我也会努力留在你身边”。
会努力留在你身边，会一次次奔你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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