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重生
医院的消毒水气味，无论闻了多少次，还是那么不适应。
麦芽躺在公立医院的病床上，眼睛盯着房门口，等着孩子的到来。
她得了癌症，活不长了。
没一会儿，护士来了，麦芽问：“我闺女儿子来了吗？”
护士怜悯地看了她一眼，麦芽扭过头，不要她的回答了。
隔壁老太太劝她放开怀，癌症，要乐观开朗才能活命呢。
麦芽执拗地望着窗外，想着她的孩子上次到来是什么时候？
一礼拜？半月前？
她记不太清了。
生病后，她的记忆力总是不好。
等护士走了，她伸出一根胳膊，悄悄从枕头底下扯出一本日历，舔了舔手指头，一页页翻开。
她数着日子，微微惊讶。
原来已经有俩月了吗？
麦芽立马拿出手机，给女儿打电话。
顾琴是个大明星，手机整天开机，说是怕错过导演和制片人的机会，麦芽虽然知道，但是从来不每天和她通话，她也紧张女儿的事业，向来不敢给她添任何麻烦。
可是这回，她俩月没来了。
麦芽担心这孩子出了什么事儿。
隔壁的老太太唠唠叨叨，麦芽嫌烦，她忍着疼意颤颤巍巍下床，去了隔壁楼梯间，寻个清净。
电话嘟嘟嘟，麦芽等的脚都站累了，那边终于接上了电话，却不是闺女的嗓音，而是她的助理。
助理温柔亲切地告诉她，顾琴在拍戏，她进了个严格的剧组，半年时间都要耗在里面了。
麦芽既心疼又难过。
顾琴拍起戏来肯定又要黑天黑夜的，作息混乱，吃喝不健康，可是另一边她又有点小埋怨。
她这个当妈的都得癌症了，女儿却进了个这么厉害的剧组，也不担心她出事寻不着人。
她叨叨了两句，让助理好好照顾她，又回到了病床前。
隔壁的老太太打开了电视，新闻上播放着本省首富顾盛南被爆肝癌，二子二女围绕病床尽孝。
光鲜亮丽的画面扭头一转，是医院冰冷的病房。
麦芽下意识抬头，看到那对和她说忙的儿女，挂着泪一脸悲伤焦急地在亲爹病床前尽孝。
麦芽忽地，浑身发疼了。
她愤怒地摁住了通话，嘟嘟嘟的语音后，是大儿子顾泽略带疲惫的嗓音：“有什么事儿？”
麦芽逼迫自己冷静，嘴唇颤抖：“顾琴是不是在你那儿？”
“没，助理不是说她进组了？你别胡思乱想。”
麦芽第一次打断孩子的话，她从前最尊重孩子，舍不得他们的声音，可是现在愤怒冲卷着她的头脑，她顾不上这些小小的细节了，她压着哭腔：“你不要再骗我了。我在电视上看到你们兄妹了。”
对面呼吸一窒，随即沉默了。
麦芽质问，质问她们为什么宁愿陪顾盛南，却不肯来看她。
明明是她养大了他们！是她呵护着他们，是她呕心沥血培养他们长大！
长久的沉寂后，对面终于爆发。
女儿抱怨她对她太过严格，自己辗转片场不能拥有快乐童年，儿子怪她偏心闺女，不肯一碗水端平。
兄妹俩怨她，怨她打小不许生父探望，导致自己明明有个有钱父亲，却要一个人辛辛苦苦打拼事业。
夜深人静时，麦芽躺在病床上想，她和前夫这是什么狗屁缘分。
俩人竟然都患了癌症。
不过他是肝癌，她是胃癌。
为了培养孩子，她从小给孩子报了兴趣班，夏令营，补习班，对自己却扣扣搜搜，一天凑合着过，熬到儿女成年了，她病了，孩子们却在别人的床前尽孝。
麦芽深受打击，她扪心自问，自己呕心沥血培养儿女，护着孩子竟是错了吗？
麦芽想不明白。
她咬着枕头套，眼眶湿润，迷迷糊糊间，她感到自己的身体飘忽了起来。
麦芽想，难道她就要死了？
可是下一瞬，她的身体又有了实感，鼻尖甚至萦绕着股浓郁的饭菜香和烧煤的刺鼻味儿。
麦芽迷惑，她自从离婚后从来不烧煤炉，怕中毒，屋子里怎么会有一股煤炭味儿？
麦芽挣扎着睁开眼，看到的是上白下绿的卫生墙，青色的大叶子吊扇，竖着天线的大脑袋老式电视机，还有铺在红木家具的细密花纹白纱。
她微讶，这不是她和顾盛南以前的家吗？
这套房子是她和顾盛南结婚三年后买的，当时顾盛南发了点小财，全家搬进城里，改革开放不久，市面上很少有私人房屋买卖，她们好不容易寻到了一户两室一厅，是附近厂子的公房，房主买下了。
虽然需要挤在一层十二户人家的筒子楼里，空间逼仄，麦芽不太喜欢，但是顾盛南很高兴。
望着熟悉又陌生的屋子，麦芽心情复杂，难道是因为睡前看了顾盛南的新闻，又梦回从前了？
没等她细想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儿。
楼下传来顾琴熟悉的呼喊：“妈妈！妈妈！”
她下意识探出窗外，看到女儿背着粉红小书包在朝她挥手，麦芽迟疑地跟着打了个招呼，转身去桌上，果然看到了锈红的铁盒子装着钥匙，她下去开门，一路还是迷迷糊糊的，不小心磕到铁锈门，擦红嘶痛。
麦芽清醒了。
这不是梦，是现实。
睡前儿女的质问犹在眼前，令人心碎。
可是现在，女儿顾琴还是乖巧的小时候，最大的烦恼不是演戏和想红，是和她同胞的哥哥老爱欺负她，摇着麦芽的胳膊告状：“妈妈，哥哥今天又抢我的钥匙。”
她挺了挺白嫩的小脖子，锁骨空荡荡的，那里原该挂着串钥匙，漂亮的小红绳是麦芽亲手编的，顾琴很喜欢，可惜没过多久，她带着孩子离了婚，红绳随着钥匙不见了。
顾琴还嘟囔了一阵，麦芽再给她编，却再也不肯挂脖子上了，说什么嫌土气。
麦芽鼻尖微涩，望着女儿单纯可爱的脸庞，前世与今生的疼爱怨恨纠缠在一起，胸膛剧烈起伏。
她忍着热泪蹲下身，摸了摸顾琴软滑的小脸，感受到小孩子火热的温度，她挤出一丝笑容像平常一般回答：“你抢回来呀。”
顾琴跺了跺小短腿，依偎在她怀里撒娇。
“我抢不过嘛。”
她眨了眨大眼睛，“妈妈就帮帮我吧，把哥哥教训一顿，罚他不能吃蛋糕。”
顾琴有一双遗传自麦芽的漂亮杏眼，圆乎乎，眨眼时眼尾略微上挑，神似顾盛南的狐狸眼，每回撒娇卖乖，麦芽都抵抗不住，嘴上说好。
顾琴迈着小短腿，咚咚咚地撒欢开了，楼道内挤挤攘攘，洗漱台，水龙头，灶台全摆在狭窄的通道里。
点着煤炉在炒菜的邻居笑着和顾琴小朋友打了个招呼，询问她幼儿园的趣事儿。
当初买这房子，麦芽不喜欢但也没阻止，后来得了个意外之喜。
这附近的厂子办了个幼儿园，因为住同一栋楼，顾盛南塞了点钱，把顾琴和顾泽也送进去了。
顾琴不爱学习，但是她喜欢去幼儿园玩耍，每天都高高兴兴地背着小书包。
她唱着小曲儿，进屋就要喝小汽水。
麦芽给她泡了杯奶粉。
她现在还有点处于梦里和现实的荒谬感，看着顾琴熟练地拧开电视机，彩色的画面迸出，电视上正播着《西游记》，穿着黄色僧衣的毛猴子极具魔力，不光电视台来回重复播放着春节时放出的前十一集，顾琴每天放学也赶着回家看猴子，被逗得四仰八叉咯咯笑。
女儿和电视机发出的声音多么真实。
听着欢乐的笑声。
麦芽的心，渐渐安定了下来。
她无比确认，她现在回到了1986年，她和前夫离婚时。
不一会儿，顾泽也回家了。
他甩开小书包也要喝小汽水，麦芽没理，他做了个鬼脸把顾琴的奶粉喝了，气得顾琴哇哇乱叫，跳下长椅追着顾泽打。
小孩子闹哄哄，麦芽赶紧给俩小祖宗榨了果汁，一人一杯哄安静了，兄妹俩边喝着果汁，看着猴子，没多久又亲亲热热地挤成一团，和谐相处了。
麦芽松了口气。
顾泽和顾琴是龙凤胎，打小就爱争抢打架，但也最亲近，兄妹俩不管干什么都喜欢在一块，麦芽离婚后独自带着他们很辛苦。
双胞胎智商高，聪明机灵，就是闯祸也是双份来，麦芽常常叫苦连天，没招的时候就威胁他们要送回爸爸家去，会有后妈教训他们，兄妹俩吓哭害怕，就缠着她的胳膊和腰，强烈拒绝回去，抱着她亲亲，嚷嚷着要永远和妈妈在一起。
可是后来，在她最需要他们的时候，他们却在别人的床前。
麦芽感到嘴巴发苦。
重回一世，她是高兴的。
但是这辈子，她要如何做？
她望着这对活泼可爱的儿女，神情复杂。
前世他们抛弃了她，可是现在，他们还是懵懂稚童，是没有对不起她的。
上辈子的事儿，还能安到这辈子身上吗？
何况，那是真实的前世，还是庄周梦蝶，她会不会将梦与现实搞混了？
麦芽兀自纠结着，额角凸凸地疼，她抵着桌子扶额，客厅响起一段急促的铃声。
顾琴拿着电话线咚咚咚过来，“妈妈，有人找你。”
麦芽接过，里面传来一个焦急的嗓音：“嫂子，顾哥出事了，你立马拿钱到公安局来。”
麦芽瞬间脑子清明。
她想起来这一天是哪天了。
这是1986年的春天，顾盛南出轨的日子。
他在歌舞厅吃酒嫖妓被抓，公司下属给她打电话去赎人。
她去了之后才晓得是发生了什么事儿。
气得她心抖脚颤，回家就要离婚。
想到那个抢了她辛苦抚养的儿女，不花一滴心血等孩子们长大后就摘桃子的家伙，麦芽果断挂断了电话。
拿钱赎人？
她不去！
就让他顾盛南狠狠关上几天，多吃点苦头吧！
她要好好想想，自己以后的路要怎么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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