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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六章 全面战争


  鄢县是平原郡和清河郡交界处的一个小县城。这里具体隶属于哪个郡的辖下,除了朝廷的少府卿或者刺史府的主簿,恐怕谁也说不清。

  汉朝的州郡划分并不是很严格,有的是遵从春秋时代的诸侯封国,比如青州的齐国、兖州的鲁国、冀州的赵国这些地方;更多的则是根据具体情况做的划分,比如原本不存在的泰山郡,就是因汉武帝推恩令的影响而来。

  在州郡的交界处,不一定有太明显的标志,渤海郡和安平郡之间,算是比较清晰的,,有条小河沟,上面还有座桥;更多的地方,不过是有条山梁,甚至一些沟壑罢了。

  百姓们从不在意这种事,具体属于哪个州,哪个郡,又或具体的哪个县,哪个乡里,对他们来说没有任何意义。无论在哪儿,日子都没什么不同,一样的纳粮,一样的服役,一样属于大汉朝的子民。

  华夏子民向来是最眷恋乡土的,不到万不得已,没人会舍弃熟悉的乡土,去往他乡。无论日子过得多窘迫,家乡都是自家祖祖辈辈的生息之所,看不见的一丝牵绊,萦绕在灵魂深处,让人无法背离。

  自今年春天以来,多灾多难的河北大地上烽烟连绵。

  这一次对战的双方,不再是举着黄巾大旗的太平道信徒与打着汉字旗的官兵,而是同属大汉臣子的三路诸侯……

  尽管同属一家,但三方动起手来,却比打蛾贼还不客气。

  先是车骑将军袁绍在广川重挫奋武将军公孙瓒,名震塞外的天下强兵——白马义从于此役覆灭。而后,公孙瓒退守平原,袁绍乘胜追击,在平原又是连场激战,最后公孙瓒在青州军的助战下,先后在龙凑和鄢城取得了两场大捷,一举扭转了先前的局势。

  河北局势如走马灯一般变幻不定,诸侯们如何看待,普通兵卒当然不知道,他们知道的只有,自己已经跟着张将军一起,被困在这个不知名的小县城了,援军依然遥遥无期。

  其实援军来了,也未必有什么用。鄢县的这支军队,之所以落入眼下这般窘境,还不就是为了救援友军么?结果友军没救到,却把自己也给搭进去了。

  对此,将士们心中不无怨怼之情,但目标却不是冲着主将张颌去的,而是针对高层的那些名士们。

  对那些含着金钥匙出生,高高在上的名士们,士卒们一贯都是以崇敬的眼光看待的。这些人无不见多识广,学识渊博,最高明的那些,更是有神鬼莫测之能,不管什么事,只要听他们的准保没错。

  实际上,大多数士卒并没有真正接触过名士,双方的地位相差太悬殊了。名士们温和冲着士卒点点头,就已经算是平易近人了,轻易不与庶人接触,这才是名士的常态,士庶有别,这话可不是说着好听的。

  不过,在眼下的鄢城,名士这个清高的头衔,却有发臭、烂大街的倾向。

  “屁的名士!要不是他们口口声声说胜券在握,咱们怎么会败得这么惨?”

  “指挥打仗的时候,他们叫得最凶,最后开溜的也是他们最快!麹将军立的营寨明明就近在数里之外,要是他们能且战且退,咱们攻下平原的消息一到,谅王鹏举也不敢冒着腹背受敌的危险继续打下去!结果,他们就那么带头跑了,一路跑到信都,连头都没回一下!”

  “这些倒还罢了,文人么,耍耍嘴皮子还行,见真章就完蛋。可他们不仅是没胆子,而且还没见识,没见识倒也罢了,问题是他们还不懂装懂!”

  “可不?”这句话引起了极大的共鸣,士卒们用近乎控诉的语调叫嚷着。

  “他们说纸甲是个笑话,咱们就没当回事,咱们这身份,哪见过纸那么金贵的东西啊?结果怎么样?那纸做的甲不但刀枪不入,而且闪闪发光,晃得老子的眼都快瞎了,这要是个笑话,那什么才是神兵利器?”

  “就是,就是!这一仗啊,就是毁在那些名士的嘴里了。”

  大伙都委屈啊!

  开战之前,他们担心的都是冠军侯那勇冠三军的勇武,结果担心的事情没见识到,却被一个笑话给打得满地找牙。

  这是谁的错?

  是在龙凑死战到底的麹将军?不,他已经尽力了,身为主将,拼死给友军断后,这是只有那些古人的传奇中才能看到的情节。

  或者是自家主将张将军?不,张将军做的已经足够好了,在没接到友军求援的情况下,主动出击牵制敌军,并在平原城下,快速击败了联军的留守部队,差一点点就能达成前后夹击的目标了。

  要不是淳于琼那些大名士连回头看一眼的胆量都没有,两支大军怎么会败得这么惨,这么彻底?这哪是什么高深莫测的名士啊,压根就是一群只会大言不惭的骗子!

  “现在好了,名士们被围在信都,自己这些人被困在小小的鄢县,说不定什么时候小命就没了。要不是张将军待大伙不薄,打仗的时候也一直身先士卒的奋战在第一线,败入城的时候还亲自挥刀给大伙断后,真不如干脆就……”

  众兵越说越气,但最后那个‘降’字终究还是说不出口,张将军是个仗义之人,他没做出决断前,大伙怎么也不能背弃于他。尽管从被围开始,城外的劝降使者和射进城的箭书就没断过。

  “别说这些了,还是专心守城吧。”有那老成的士卒谨慎的把话题带开,“外面围城的可是王鹏举亲率的青州军,千万大意不得,不然的话,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被他把城给下了。”

  “风老哥,要攻,他早就攻上来了。可这些日子,他又是挖地道,又是筑井阑,时不时的还夜袭,就是没正经进攻,有什么可担心的……哎呦!你,你干嘛打我?”

  老成士卒哼了一声,骂道:“打的就是你这个白痴!就算是条狗,挨了一棍子,还知道长点记性呢,咱们刚吃了这么大的亏,你怎么就不知道长点心呢!王鹏举那是什么人?那是天下最擅长用奇计的人,一不小心,就会着了他的道。”

  一边说着,老卒一边气哼哼的打人:“你看着外面攻势不急,可你知道背后藏着什么杀招?现在懈怠了,等他亮了杀招,大伙一起完蛋,后悔都来不及!”

  “我知道了,别,别打了……别打头!”贫嘴的小兵抱头鼠窜,看起来颇为滑稽,城墙上却没人发笑,所有人都望向城外连绵的军营。

  那里看起来很平静,但却总让人觉得杀机四伏,不由打起了寒颤,烈日炎炎之下,却感觉身边有阵阵冷风吹过。

  城头陷入了静寂。

  虽然不敢说,但大家心里都在想:袁将军是不是已经完了?既然大势已不可扭转,王将军又这么有诚意,张将军为何不带着大伙降了呢?现在城内还有五千多可战之兵,降过去,多少也有些地位,若是等到城破的时候,那就只有玉石俱焚一条路了!

  那老卒原本是个什长,打了败仗后,火线提拔成队率。他这一层的军官,都有上情下达,鼓舞军心的作用,见同袍们的士气低落,他心中大叫不妙,赶忙说道:“大家不用担心,咱们冀州家底厚,兵多将广,就算败了一两仗,也伤不到元气,迟早会卷土重来。”

  没人答话,众人看过来的目光中,都闪动着不信任的光芒。

  “你们还真别不信!能把一捅就破的纸变成甲,是王鹏举的本事没错,但他再能,又能凭空变出来粮食吗?你们别往外面看,田里的麦子的确熟了,可他们有人手去收割吗?平原的步卒在清河,幽州的骑兵在信都,青州军又得在鄢城这里盯着,他们哪里分得出人手?”

  老卒越说越大声,声音大了,说服力也变强了,周围的目光中终于多了点热度。

  “王鹏举为什么一直在劝降,攻城雷声大雨点小?”老卒见状,越发来了劲头,傲然道:“还不是因为我家将军有本事,让他忌惮?所以他才不敢强攻,他不舍得跟咱们拼命;也不敢退走,让别人来围城,因为他担心咱们突围,搅乱了他的胜局!”

  “原来是这样!”众人恍然大悟,看向老卒的目光顿时全然不同了,纷纷挑起了大拇指:“风大哥,您真是有见识啊!比那帮名士强多了!”

  “风队率,那依您的意思,咱们只要守住了,王鹏举就奈何不了冀州,最后只能灰溜溜退走?”

  “这个嘛……”老卒嘿嘿一笑,开始回想军议时从辛参军口中听来的那些道理,然后转化成自己的话,洋洋得意的说了出来。

  “不离十了,用不了一个月,青州军就断粮了,除非他不顾农时,强行抽调秋收的人手运粮,否则,他就只有撤退一条路。当然,前提是,咱们得拖住他。他攻城,咱们就守城;他要是离开,咱们就突围;他要是放咱们走,搞围三阙一的把戏,嘿嘿……”

  “咱们就走?”

  “蠢材!”老卒怪眼一翻,喝道:“走什么走?那是计谋,引咱们出城好偷袭的计谋,咱们才不上当呢!”

  “这样啊!”

  “风大哥,您真是太高明了!”

  一片歌功颂德声中,老卒大为醺然。名士们讲的这些大道理,还是很有说服力的,别看辛参军名声不如他哥哥那么响亮,但这见识本事确实了不得,随便指点一下,大伙就安心了。所以说呐,这名士受追捧,还是很有道理的,读过书的人,就是不一样。

  正喧闹间,一旁突然传来了一声惊呼,老卒抬眼急看时,发现是刚才逃开那个惫懒小兵发出的,他笑骂道:“二狗子,你又整什么幺蛾子?要是再敢乱我军心,小心军法无情!”

  他一开骂,众人也都是笑闹,但那二狗子却丝毫不觉,他脸色惨白,两眼直勾勾的望着远方,一脸的惊骇欲绝。

  “又来这套,看老子回头不……”老卒气哼哼提起了长枪,准备用枪杆好好教训一下不听话的手下,以巩固刚刚竖立的权威。按照佐治先生的说法,这叫恩威并施。

  不过,刚走了两步,远处却是异象陡生,“咦?这是……”他揉了揉眼睛,定睛再看,然后目瞪口呆的愣在了那里。

  其他人也不比他好多少,要么失声惊呼,要么张口结舌,若是城外的青州军刚巧赶在此刻发动进攻,八成可以毫不费力的攻上城头。

  蓝天白云之下,东方的天地交界处,涌出了一片滚滚的烟尘,烟尘下面,是一条越来越清晰的黑线!

  在军中多年的老兵们很清楚这景象代表着什么,这是人,很多人,非常非常多的人!

  滚滚人潮,与南面的大河平行,流向全然相反,但壮观处却丝毫不在黄河之下。

  虽然刚刚经历过一场败仗,但守军的军容、士气都还在水准以上,衣甲尚算整齐,旗号也是鲜明,巡城守御的布置,都井井有条。

  《商君书》中有言:王者之兵,胜而不骄,败而不怨。鄢城的这支守军,正合了古人对强军的期待,可见其主将张颌治军之严。

  饶是如此,看到远方的壮观景象时,士卒们也暂时忘却了严格的军令,只是呆愣愣的张望着。

  人很多,成千上万,前进的速度似乎不太快,也许不是敌人的援军。可这个猜想却丝毫不能让人放下心来,敌人缺的本来就不是援军,只要有足够的人力,他们就能收割掉田野间的麦子,就不会有乏粮之虞!

  可问题是,到底哪里来的这么多人?

  青州虽然收降了数十万黄巾,但久经战乱的青州人口已经大大减少了,在全面开垦中,已经将人力压榨到了极致,哪里还能抽调得出这么多人?

  幽州更不用提,哪里本来也没多少人口,更不可能倾巢而出,大举南下到清河来。

  那这些人……“我知道了,是平原来的!今年平原也遭了兵灾!”有人大叫出声。

  从春天战火燃起开始,三大势力交界的几个郡县就没消停过,公孙瓒凭借威望,降服了北边的三个郡国。

  袁绍不甘示弱,平原作为青、幽联军的前沿阵地,近几个月也没少被冀州军骚扰,耽误了最宝贵的春夏时节,到了秋天,自然无法指望地理有令人满意的收成。

  冀州军的骚扰,对公孙瓒来说,造成了补给供应的困难;而没有大户人家雄伟的坞堡,连绵的粮仓,耽误了春耕夏播,家无隔夜粮的普通小民自然也没了活路。

  如今形势逆转,平原之民进入清河就食,也就顺理成章了。

  “可能还不止呢!乐陵、渤海这两年被兵灾祸害得极惨,听那些常往东面去的行脚商们说,那里已经变成鬼蜮一般的地方了。大户人家不是逃到冀州腹地,就是缩在城里不出来,留下来的田地没人敢去耕种,搞得好好一个地方,比塞外草原还荒凉……唉,真是作孽啊。”

  又有人补充道。

  渤海、乐陵接连被袁绍、公孙瓒搜刮,已是十室九空,情况比平原还惨。

  朝廷赈济是不用指望了,天子被董卓挟持去了关中,早就失去了威仪。

  各地的诸侯为了争夺地盘,正打得热火朝天,你死我活,他们恨不得把辖地内的每个成年男子都拉上战场拼命;每一口锅都收缴上去,铸造成兵器;每一粒粟米都充作军粮,怎么可能发放赈济?

  冀州东部三郡的百姓,想要找条活路,自然只能往西边来了。

  放在低级军官们说那番鼓舞士气的话之前,冀州士卒们可能不会在意这件事,可现在,就算信息最不灵通的小兵,也知道眼前的情景意味着什么了。

  滚滚的人浪,将会席卷进入冀州腹地,象蝗虫一样,将田根间的麦苗收割一空,青、幽两州的联军,就此没了乏粮之虞。反过来,很快就轮到冀州军缺粮了!

  恐慌,以比之前快上几倍的速度开始蔓延,刚刚高涨起来的士气,瞬间低落下来。

  “呜呜……呜呜!”仿佛窥破了守城将士的窘境,城下,连绵的画角声长鸣,激昂的战鼓声雷动,阵势开合处,一支雄壮的兵马离营而出,气势汹汹的向鄢城扑来。

  又是佯攻?还是……这些日子,类似的场景大伙已经看得多了,声势浩大的攻势,每次都是雷声大雨点小,看似凶猛,其实只是虚张声势,草草的攻一阵,就会退下去。大家已经习惯了,可以谈笑着面对敌人。

  但此刻,哪怕是最自信的人,心里也一样没有底。

  王鹏举擅用奇谋,名不虚传,天知道他用什么手段,调动了三郡之民,天知道他还有什么后续手段,来对付自己这些人。要知道,传说中,那个不可思议的少年曾挥挥手,就招来九天雷火,摧毁了坚不可摧的卫氏坞堡!

  “众军听令,各安其位,有某在此,谅那王羽小儿也破不了此城!”千钧一发之际,主将张颌的大吼声终于及时响起,稳定了守军摇摇欲坠的士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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