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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卌八暗香局里密信现湖心亭外又逢君


  

  长安的东寺街和永平街不同,若说永平街是风月汇聚中略带出尘高雅,那东寺街便真正是三教九流鱼龙混杂的集市。菜贩薪农、盐商驿客,炊饼磨刀,酒肆茶馆,喧闹异常,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此街尽皆汇聚,比之永平街大多是阳春白雪,这里倒是一派人间烟火。

  大约辰时,甘遂才来到这东寺街,只听各色小贩喧哗,这家叫卖着翠梨,那家吆喝着枣泥,觉得有些口渴,转过一条卖菜的巷道,寻到了一家茶水铺,或许是因为时间的缘故,这茶水铺中并没有什么客人,而器具也显得有些陈旧。

  “老板一碗绿角水。”甘遂说着,掏出了1文钱要了一碗绿角水,这绿角,顾名思义,就是用碎茶的茶尖来沏的茶,甘遂想着,听闻这夏家事关中望族,而葶苈的师门中都是音律学徒,尽皆高雅,不知道为何大师姐却将店铺开到了这菜市之中。

  “来咯!”小二很快便将一碗绿角水盛了上来。甘遂四处探视着那琴行的踪迹,一边海饮了一碗。一文钱一碗茶,是可以续的。于是甘遂端着茶碗来到了茶缸旁,用勺添了一碗,见小二在旁便问了一句:“小哥,跟你打听个地儿。”

  “客官,你请说,这菜市口,还没有我胡二不知道的地儿呢。”小二一边麻利的收拾着茶碗,一边说到。

  “这东寺街可有一家琴行叫‘无端忆’?”甘遂端着茶碗问到。

  此语一出,只见那小二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站在原地仔细想了起来,一会儿后,那小二摇了摇头:“琴行一类的一般都在永平街一带啊,要说这东寺……还真没听说过。”

  “多谢了。”永平街一带甘遂最熟悉,想葶苈也不会搞错,不过这下甘遂更糊涂了,这开门做生意这么多年,居然连别人都不知道。

  突然只见一个白衣银发的老者背着一个布包走了进来,说道:“店家,我来自远地,有些口渴,可是身上并没有钱财,不知道老板可否方便赊一碗白水给老夫。”

  甘遂只觉得好奇,一个人出远门,为什么会不带钱,而看这老者白衣净履颇为干净整洁,银发飘飘却红光满面,香囊新穗挂于腰间,绾成一个云游结,仙风道骨,似乎也不像是走了远路的样子。

  “一碗白水,不打紧,老人家你坐吧。您是外地人,就不说赊不赊了,就当是结个善缘吧。”那小二话说的极为妥帖,甘遂心里想着,本来也是,一个老人又从外地来,身边没有银两,赊了又怎么还呢。

  只见那老者合手做了一个礼:“谢谢店家。但是我也不会白喝。”便走到甘遂的桌子那坐下了,看见甘遂盯着自己,也就笑着冲甘遂点了点头。

  “您啊,就别说如此见外的话了。一碗白水,本不需要什么本钱的。权当送您了。”小二说着,端着一碗白水走到桌子旁,用肩膀上搭着的毛巾擦了擦桌子,任然是恭敬的奉上水。

  “店家,看贵店似乎是生意不大好吧。”那老者打量了一下,端起碗喝了一口。

  “哎,也就这样吧,自打匈奴人带来了羊皮囊,这生意就不好做咯。”

  “那您看这样成不成,我给若是给您招徕生意,便抵了我得水钱可否?”只见那老者说着从背后取下了布包。

  那小二似乎是不信,不过也是和气说到:“若是这样,别说是送您一碗水,那便是再送你些糕点又何妨啊?”

  只见那老者微微一笑,打开了布包居然传出一阵混杂着松香味儿的木香,里面竟然是一把琴。甘遂凑过去一看,那琴身通体黝黑,琴头打着三色琉璃,并用青墨描摹着一只青鸾,而鸾身在七弦之下,鸾尾分成七片跟琴尾垂下的琴穗正好珠联璧合的成为一体,翎羽翙翙,栩栩如生。而那琴弦似乎是用五种不同的金属做成,与葶苈素日用的琴不同,琴弦泛着五色光彩。十三个徽点也并非是一般的原点,而是十三个牡丹样式的盘纹。青鸾是凤凰的一种,而这图案分明是一副凤穿牡丹。

  若是能买下这把琴送给葶苈,他一定很高兴。甘遂一眼就看上了这把琴,心里这么想着。

  琴摆好,老者伸出手轻抚起来,起势悠扬。只听老者歌到:

  “芒砀幽幽,十二幻梦。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

  都说神仙好,尘缘忘不了。

  历劫此间中,了悟知多少。

  有人道,朱丹难留青鸾翼,万绪思念厉。

  何曾晓,青鸟终究西归去,何人使之停。

  沧海浮蜉,尽皆殊途,大彻惊觉,黄粱未熟。

  人生若是有变数,不在十二幻梦中。

  蟋翅振振有一词,语向青鸾同归去:

  谁能断憎爱,太虚任遨游。”

  老者歌毕,琴声未绝,若松涛欣欣,回荡在东寺之中,刚才的俗世尘烟,尽皆散去。东寺的吆喝贩卖顷刻安静,听到这仙渺浩荡之声,许多人向这茶馆缓缓聚集而来,买茶而坐,皆听这老者抚琴而歌。

  甘遂只觉那琴声轻渺出世,绕枝不绝,似乎这琴比葶苈素日所用的那把好出不少。不知道这琴老人卖不卖,若是有机缘,自己应当向老人求之。

  “店家,给这位老仙换一碗上好的碧螺春。”甘遂说着掏出了五文钱。那老者一边抚琴,一边对着他笑了笑。

  琴声毕,众人却似乎还停留在那清音之中,整个东寺街,陡然隐没于熙攘长安之中。见那老人按弦绝音,之后对甘遂招了招手,示意他过去坐下。

  甘遂笑了笑,过去坐到了老者身边,只听那老人说:“店家,这下可以清偿您的水钱了。”

  “哎,仙翁可别这么说,绰绰有余了。”那小二也是兑现了诺言,端上了一盘寒食青叶酥。因为这寒食节快到了,这糕点也是当下应节的。

  只见那老者取出一块布将那青叶酥包了起来,看了一眼甘遂,嘴里低吟着:“蟋梦人生,可能得偿所愿乎。”

  “老人家一个人出门,怎么不带上一些钱傍身呢?不知道您要去向哪里,这些糕点够不够路上吃的。若是不够,我再买来一些给您。”甘遂看老者小心包着那糕点的样子,似乎是准备留着路上吃的。

  老者摇摇头:“我本是芒砀山上修道之人,久不下山了,钱在山上也没有用处。这次下山,只是因为老夫夜观星象,发现紫薇垣里有些异动,正好与北河二和北河三以及参宿一有些关联,而这北河二和北河三是一对双星,正好和我得两个徒弟有命联。所以下山来看看。这长安已经是目的地,所以多谢先生的美意,不必了。”

  甘遂有些不放心,看那老者年纪应该已过耳顺:“那老人家知道您高徒的住处吗?长安大着呢。”

  “好找,这个地方长安人人都知道。”老者笑笑并未名言,反而笑说,“小先生,刚才一直盯着老夫的琴看,是否是有什么意思啊?”

  甘遂倒吸了一口凉气,这老人家好生厉害:“不瞒仙翁,我有一个朋友,是长安最会弹琴的人,只是他的琴倒是不如仙翁这把了。”

  那老者听闻看了一眼甘遂,笑着并未接话,转而道:“老夫看小先生面相,似曾相识。”

  “仙翁不是第一次来长安吗?”

  “是第一次的。”

  “那或许是长的像仙翁的某位故人?”甘遂心想,既然这老仙是第一次来长安,那么便不是之前见过。

  “不,小先生看,这天如棋盘,星斗如一秤余子,轸宿代表虫,又名天车,属于朱雀七宿,朱雀和青鸾同是凤族,轸宿在朱雀七宿中又是一个变宿,老夫在那看到过小先生。”

  “哦,是吗。”甘遂最不懂这些玄之又玄的东西,只是觉得这老仙应该是长期修道,所以说话也是高深莫测。但自己也是接不下去了,想着若是葶苈或许能和老仙聊上许多。

  “小先生知不知道,青鸾为何长期与梦蟋相伴?”

  “在下不曾入过学,没有听说过。”

  “相传青鸾因为是神使,所以被神拿走了睡眠,十二个时辰脑子都在快速的运转,从来不会做梦,所以经常觉得劳累而不美好,但梦蟋,却有编织美梦的能力,就常常为青鸾编织梦境,好让青鸾可以休息。”老翁一边饮着甘遂买的碧螺春,一边说到。

  “可是梦,究竟是梦。青鸾若要真的睡上一觉得以休息,就必须把梦蟋给吃掉。不过这一觉之后便不在有梦了。一生只有一觉,也不免操劳。不过天命难为啊,就和我这次下山,也是想跟我徒弟说,天命非人力所能及,顺应才能合一,不要强求。”说着那仙翁笑着摸了摸自己的琴,抬给甘遂看了看用布包了起来。

  甘遂虽然没有读过书,但也是十分聪明的人,老者说这番话,想这琴是不会卖了。

  “不知道仙翁这把琴,可否让于在下。”突然从旁边传过来一声清丽的女声,桌边的二人循声望去,只见是一个身着雪青色缀粉花图案的广袖裙的女子,围着一袭雪青色的轻纱那衣服的质地在此处布衣阡陌中格外扎眼,而头插一根橡木簪,却又平实。面色柔和目光温婉,碧玉秀气。只见她谦和的屈身福了一个礼。

  “刚才听仙翁所奏之曲,古意深邃,变商打摘之间,是一股青玄仙气,唱词延绵玄妙如同谶言,而此琴共鸣浑厚,绳颤清雅脱俗,五色弦应该是用金银铜铁锡五金所做,五金对应宫商角徵羽,现在的琴,很少能有这样的仿古的精巧作风了。”那女子一席话,似乎也是研习音律之人。

  “姑娘是内行啊!这曲子叫十二幻梦,共十三阙。总章一阙,叫老仙歌,已然失传,剩余的十二阙是分别用三种花草、三种鳞兽,六种凤鸟为题,刚才那半阙,叫青鸾思。至于琴嘛,若有缘,一两黄金,若无缘,万金不卖。”

  一两?甘遂不太相信,虽然一两黄金很多,但是对于这样的琴来说,其实并不贵,但老人的重点似乎是最后那句不卖。

  那姑娘显然也是听出了这个意思,不过也坐了下来,一边说一边拿出了一吊钱对小二道:“店家不知道您可否为我去为仙翁雇一辆马车,我看仙翁远道寻人十分辛苦。然后在备一些好的茶点小菜,我想与仙翁品评一下这个古谱。”

  “好叻,姑娘。”那店家说着接下了钱便去办了。

  “姑娘心善,可是老夫却也是直说,若是一般的琴,或是别的乐器,不出这十二幻梦的韵味。”

  那女子怕老人是以为自己又所图,所以立马说到:“老仙有所误会,我虽然是学习音律但是对琴不甚精通,研习的是瑟。求这个琴只是为了送给恩师。”

  瑟?甘遂想不到得来全不费功夫,立马问道:“姑娘可是姓夏?”

  “我和公子认识吗?”那女子显得有些吃惊。

  “见过瓊玖姑娘,我是葶苈朋友,今天是因为葶苈的托付,来找姑娘的。”甘遂笑着答道。

  “小师弟尽然是公子的朋友。他还好吗?找我什么事儿?”

  甘遂看了看老人,瓊玖明白他似乎不太方便说。

  话语间那小二已经呈上来了几盘小果,一道翠芽芦笋,一道白灼榆钱,皆是素菜。

  “这店家也是应景,这芦笋又叫谁家玉笛,这榆钱也叫巧手响铃,就像我们是因为音律而坐在一桌。”瓊玖说到。

  “你们一个为了朋友,一个为了恩师,皆是尘缘。不过我们三人因琴而识,也是尘缘。而你二人却早已是注定相识,还是尘缘。缘起缘灭也颇为玄妙。就像这位小先生口中的那位故友,竟然也是老夫认识的人。”

  说着三人相视而笑。

  “仙翁似乎并没有胃口,是不是因为这些茶果小点过于粗陋?”瓊玖见那老者只是喝茶并没有吃东西的意思。

  “老夫吐纳辟谷已多年,三日只吃一餐,刚才包起这茶点,只是觉着丢掉可惜,想着长安也有饥馑,可以送给他人。没有推辞姑娘也是姑娘的一番美意,如果姑娘不介意,可以带回去,我想姑娘那儿有人需要这些。”老人说到。

  “老仙真乃神人也,小女子开琴行与一般的琴行不同,只为了收琴,而不卖琴。我得‘无端忆’其实是一个善堂,但是老仙怎么知道我的琴行后面收养了一些孤儿?”瓊玖说到,十分好奇。

  只见那老人笑笑并未作答。看来这星占面相,却又不可言说之妙处。

  不过这么一来甘遂便明白为何问不到这琴行了,原来在外人看来这“无端忆”是个善堂,不过只收琴不卖琴,这瓊玖又哪里来的钱周济这些孤儿呢?可能夏家家大业大吧。

  三人谈笑一阵,老仙也给二人讲了一些星象之道。只见远处一驾马车缓缓而来,那老者看了看日头,已然接近午时,便道:“二位小友,时日不早了,我们今日萍水之缘,来日还有一面,就此别过。”老仙说着起身,从怀里拿出一本曲谱放在桌上。

  甘遂、瓊玖二人赶忙起身,甘遂道:“期盼来日再会了,也希望仙翁能早日寻着高徒。”瓊玖看那马车有些高,于是扶着老人上了马车说着:“您老慢点,小心别踩控咯。”然后转身给了车夫两文钱,吩咐说:“待会下车的时候,请您稍微扶着点,先生年纪大了,不大方便。”

  “好的,姑娘。”那车夫答应道。

  “姑娘不必担心,你看老夫有几岁了?”那老者朗声笑道。

  “古稀不像,耳顺倒是看着有的。”瓊玖微笑着回到。

  那老者笑着摇摇头:“古稀已然十年前,耄耋已过三月余。东海有鱼,其名鲐。后会有期。”

  鲐背之年?瓊玖和甘遂惊讶的互相看了看。这个老人步履稳健,头脑清晰,目光如炬怎么也看不出有九十岁了。不过想来也只有这样的老人,才能有观天的智慧。

  说着那车架缓缓而动,这时瓊玖才发现老人的琴和谱落在桌子边儿了。拿着追了出去,喊到:“仙翁,您的琴和谱子!”

  “再下和那位小先生的朋友有缘,相赠了!一两黄金,来日再取。谱子你可以誊写一分!”

  听闻老人中气十足的声音,两人互相看了看,笑了。甘遂心想,这下可以让葶苈高兴一阵子了。

  只见瓊玖走到桌子旁对甘遂说:“刚才看公子的意思,大概是不便名言,可否到无端忆一叙?”

  辛丹、葶苈、眼前的瓊玖以及以前见识过的太白,大多是心思剔透之人,想来一个师傅教出的徒弟都会相似,所以瓊玖也是冰雪,甘遂点了点头背起那个琴包跟着瓊玖离开了茶坊,转过了一条菜巷便到了无端忆的门口。

  只是这大门口所在之处是在一条僻静的巷子里,有些萧索,那无端忆的大门紧闭,招牌显得脱漆而陈旧,唯留了一间小门开着,夏瓊玖轻轻的拍了拍门,只听一个妇女的声音问到:“谁呀?”

  “是我,瓊玖。岑妈妈,开一下门。”夏瓊玖对着门说到。

  “姑娘啊,马上来。”只见来应门的是一个大约40岁左右的妇人,穿着粗布的衣裳,胸前挂着一个三足鸟样式的钥匙串,显然是这无端忆里管事的。

  那妇人看了一眼甘遂:“姑娘今日怎么带人回来了?”

  “哦。是师弟的朋友,我借他的琴来看一看。”瓊玖回的很自然。那妇人才让着两人进了屋。

  甘遂看了一眼昏黄黑暗的屋内墙壁上挂着好些琴瑟筝管一类的乐器,只见神位上供着一个灵牌,烛光悠然,可是这大白天的不开门,却是靠着这一点点祭祀的烛光照亮也不知为何,而为什么瓊玖对自己的下人也不说实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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