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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章乐武举贤初面圣兄弟齐心东皇祭


  

  春露幽咽,长安的春夜,如此的蚀骨。这个时辰,长乐未央各处华灯初上,但照亮的紧紧是包裹灯火的一角。夜晚如斯黑暗,掌灯女史们的忙碌,仿佛毫无结果,一阵风吹过,点上的灯次第熄灭,女史们又用灯竿依序点着,忙忙碌碌,丝毫没有人注意到,在黄昏的步道上,有一个人正在两宫间穿梭而过。正如同,周夷的死就如一盏灭掉的灯,自会再被他人顶替点燃,并未让这律砌欲横的未央宫有些许改变。

  不知是走的过快,还是夜深露重,葶苈的额发上已是潮湿如泉,汗水交杂濡湿的鬓发也贴在耳边,正一滴滴的往脖子上的流淌着。一张脸上毫无表情,因为他的脑里现在已经没有平日的诸多心思,唯有四个字——同归于尽。

  “腰牌!”长乐宫的卫尉如此问着。

  葶苈拿出腰间乐府的腰牌递给那卫尉。

  “所为何事?”

  “奉诏演乐。”说完葶苈一把拿回腰牌,就往长乐宫走去。

  “你这人怎么回事。”卫尉在后面骂着,葶苈却没有听到。

  广内殿是长乐宫的藏书之所,也由未央宫去往长信宫的毕经之路,此时已是灯火辉煌,但除了巡逻卫尉,并无太多杂乱的人。广内殿两边的殿门打开着,葶苈的匆匆步伐,在寂静的回廊间显得有些刺耳而明显。

  路过打开的殿门,忽然一阵穿堂风刮过,一些帛卷便从殿内飞了出来,铺天盖地,合上那来势凶猛的夜风,一瞬间让人喘不过气来。

  “来人。”只听殿内传出一阵女声。

  葶苈看了看四周,并无他人,顿时觉得鄙夷莫名:“这些做主子的,便是离了下人便不能活吗?但又为何,视下人的性命如草芥呢。”又匆匆向前走去。

  “来人。”只听那女声又传出。

  可是四周任然未有人回应。葶苈又行了几步,只见从身前的殿门缓步走出一女子,而她正在追着那些随风飞舞的帛书。那女子体量纤纤,一袭淡雅的湖蓝色不着绣纹的裙装也一同被风带起,消瘦的脸上没有妆容,着一双素白布鞋,全身唯一的一件装饰就是头顶上的一只木钗。

  那些随风飞舞的帛书残页在她的周围飞舞着,而那名女子也在飞舞如落英的帛书阵中旋转,番飞,抬手,踮足想要去抓住那些帛书。然后又俯下身去捡拾地上的帛书。

  她的动作轻盈而小心,每一阵风吹过,她就需要起手追逐一阵,然后再拾起那些残页。仿若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

  忽而一些残页,被风带到葶苈的脚边,葶苈继续走着,丝毫也没有停下脚步。

  “请留步!”只听那女子好像终究留意到葶苈了一般,对他说到。葶苈此时才驻足望了望自己的脚边——已经聚集了一堆帛书的残页。

  “能帮帮我吗,手里实在拿不下了。”

  葶苈俯下身,这一俯身不要紧,袖囊间的修竹刀,尽然滑落了出来。

  “叮当”一声,是金石敲砸地面的声音。在和空阔无人之处,分外明显。葶苈盯了盯那个女子,很明显的那个女子看到这利刃。只看那女子看了看那把刀,又看了看葶苈,眼中的震惊一瞬而过,转而恢复寻常。她拾起那柄利刃,递给葶苈,目光落在他的腰牌上,然后淡淡的说了句:“有些东西,该收得再小心一点。不过你放心,我没兴趣知道你的故事。”转而进殿了,葶苈看了她一眼,发现她正在一张烛光黯淡的案几上,整理着那些帛书,应该是在整理书籍。

  “就是他!”突然听后面一阵卫尉的叫声,原来是门庭卫尉追过来了。一大群人一拥而上,拿住了葶苈,葶苈也没有挣扎。脸上一抹惨笑——是啊,这里连主子杀人都需要一个名目,何况自己只是个臣子。

  “你们这是干嘛?”只看那个女子头也没抬的问。

  “启禀太后,此人强闯宫门。”那带头的卫尉回答到,但是并未行礼,态度也些许的不屑。

  原来,这女子就是赵太后,此幕之下,葶苈忽而明了。只是未曾想到曾经宠绝后宫,权倾天下的赵皇后,在做了太后之后,不仅衣着朴素,身边连个服侍在侧的人都没有。

  “他是没有腰牌吗?”那女子问到。

  “这…并不是,只是通常东宫这边宣召,会提前在门庭卫尉府备案,我们并没有此人的备案。”

  “那不就对了,”只见那女子放下手中的帛书,用一块镇石压住,走出案几说,“是哀家的宣召。哀家奉帝太太后之命在这里背诵《孟子》以明孝道,纲常,颇有所感,所以思忖着在过几日太太后的饮宴上应该做一个什么舞以娱她老人家。所以才宣召了乐府的人。事出突然所以并未备案,而且我也想做的不着痕迹,好给她老人家一个惊喜。”

  听到此处,王葶苈一阵错愕,这个女子,这个传闻中连亲妹都不相救的女子,为何会替一个毫不相识之人解围。

  “太后娘娘,此人手中可是持有利刃。”

  只见那赵太后一笑:“大人再看看清楚那是把什么刀。”

  卫尉道:“修竹刀。”

  “是的,哀家觉得背诵不如抄写印象深刻,但原文的竹简中有几处错误,便命他用修竹刀来帮我腕去。以免后代嫔妃错解了孝道纲常。不信大人你来看,这个老而无妻者曰鳏的鳏字,竟是错的。”

  那些卫尉互相看了看,那带头的便说:“那么我等不打扰太后习孝了。”

  “退下吧。”

  那些卫尉答了一声“诺”后退下了。

  等到卫尉走远了,葶苈正要开口致谢,只见那女子伏案上继续整理着帛书,道:“你别问我为什么帮你,那些卫尉是不识字的,但我若在明天早上背不出‘五孝’就会被罚。而那一页,被风吹走了。孟子曰‘世俗所谓不孝者五:情其四支,不顾父母之养,一不孝也;博弈好饮酒,不顾父母之养,二不孝也;好货财,私妻子,不顾父母之养,三不孝也;从耳目之欲,以为父母戮,四不孝也。’这下一句是什么,你来写给我。”

  “诺。”葶苈做了个礼,走到案几前,在帛书上接着写起来:“好勇斗狠,以危父母,五不孝也。”落笔之间,葶苈忽然想到了自己的父亲,是啊,即便自己一击得手死不足惜,可是父亲呢,他一定会被株连。

  恍惚间葶苈觉得,这女子是否是故意在这里等自己的。

  “看到你的样子,倒让哀家想起当年和先帝相遇时。那时在阳河公主府,大家都害怕呀,不敢给先帝献舞,但我不怕,因为我练了好久。先帝问哀家‘你不怕朕?’我说‘我们日夜练习,就为了今日有何好怕’。初生牛犊啊,你看哀家就这么一跳,一辈子就在这里出不去了。”说着,那女子脸上充满这笑意,那时一种属于回忆的甘甜。

  这已是葶苈今日第二次觉得传言不可信了。

  “哀家问你,乐府在上林苑,你如此狼狈的到这里,应该不是为了演乐吧?”

  葶苈并没有回答。

  “哼,”只见那女子又是微笑一下,鼻尖一阵轻嗤,“你不用答我,这个地方不答我的人多了,我也不必要知道那么多。白天和黑夜四时节令,都不是一样长,但是却没有人因为喜欢暖春白日去向天求一个公平,你说为什么。”

  葶苈还是没说话。但见那女子斜首抬眼看了看他,继续俯首说到:“怎么,你听说哀家是赵太后,便不敢说话了?外间是不是有关于我很多狠辣的传言,你在猜测我帮你的动机。”

  “是的。先帝昭仪之死。”此时的葶苈仿佛心中已然没有畏惧。

  只见那女子听闻此处,手停了停,继续整理着:“我来说吧,因为人人都知道,自己斗不过天。女娲补天,缺一空隙,尚需用身填补。何况凡人。有些事,要做,是因为有恨;而不做,是因为有爱。‘好勇斗狠,以危父母,五不孝也。’说的真好。你父亲还在吧?”

  “禀太后,家父尚在。”

  “那么便是了,我当日对我妹妹留了句‘不是我,就是她’,你今日这一做,能给你父亲留下的只能是谁也不是。刚才你也看见了,你走到这儿尚且不易,不过吓之惴惴几日,但你一家为此搭上性命,值得吗?”

  “须臾几日,我看见的不过就是为了一己私欲,处处暗局,而人命如棋,弃之不悔,这到底是什么地方!您在此处生活这么多年,您告诉我!”

  “日头不是非黑既白,四时也不是非炎既寒,一切皆有章法。这地方,也有这地方的活法,女娲补天,以身填补。但最后也是补上了。人人皆有眼下的忧虑,正如我,为了背一句话而帮你,就是想自己明天不被罚。万事总有解决的方法,关键是和不和章法。这是一个讲规矩的地方。”说罢,她斜眼微笑着看了看葶苈,把手中的帛书放好,笑着说到:“你看完成了。”

  “你就一点没想过为昭仪报仇?”葶苈狠狠的几乎从牙缝间挤出了这句话。

  赵太后又是斜眼盯了他一眼,并未接话,反而说:“人活得太艰难,百世繁杂,不一定凡是要亲力亲为的,他害怕什么,你便给他什么;他想要什么,你便统统拿走。但你得明白,你要做的都是为了自己做的。”

  是啊,他害怕什么,你便给他什么!一语寥寥,葶苈如醍醐灌顶。葶苈茅塞顿开立马下跪,对赵太后三拜。

  “闲谈而已,回去吧,趁着宫门还没下钥。”

  于是葶苈正对着这个昔日太后,退出了广内殿。

  看着他退出殿内渐行渐远的背影,赵太后叹了句:“我昨日厌恶的,并不想有人重蹈覆辙,便是这样悟性的救了一次,也不愿有人再让我救他第二次。”

  回到乐府已然是申时,他去了辛丹的房间,因为琴坞里是扑鼻而来,挥之不去的周夷的血腥味,虽然那具在自己怀中曾经温热的身体,已经被内侍们抬走了。

  彻夜未眠,葶苈脑中一直是周夷的死,还有那句“他害怕什么,你便给他什么。”仿佛那页辛丹也没有睡,但两人始终不曾交谈。

  翌日葶苈和辛丹便是约好了一样,寅时便起了身,早早去了国风阁研习,中午匆匆扒了两口饭,下午便又是研习。第四天亦是如此,而这两日,不断的有同僚下属聚集一处,在默默的谈论着葶苈毒死自己师学的事。但葶苈一言不发,因为他知道,现下,能让帝太太后害怕的是什么。

  终于到了大习的第五天,乐府令早早的便起来命人张灯结彩,扫洒门庭,望着一派繁忙景象,可是葶苈的鼻中依然有着那不绝的血腥味儿——终是要见面了。

  午时刚过,岳父的三部吹鼓便已在国风阁的集合,负责演乐的持器在台下的奏音池中,负责合讴的在台上。

  葶苈和辛丹分列上下准备指挥。

  不一会儿,便见三个好大的仪仗向国风阁走来。居中的是一顶龙凤合卺仪仗,显然是皇帝与傅皇后的仪仗;右边的是一顶金凤仪仗,有两位穿着华丽翟衣的长者行至其下,应该是太太后仪仗;左边是一顶彩凤仪仗,有两位中年人款步其下,应是太后仪仗。后跟着太常令、太乐令一干人等。浩浩荡荡,前呼后拥。

  只见三顶仪仗行到阁前,众人齐齐的做了个礼,说到:“参见皇上,吾皇万寿未央,参见帝太太后、太太后、帝太后、太后、皇后,愿帝太太后、帝太后、太后、皇后长乐无极,”那为首的皇帝,今日正是上玄下朱,冕旒服舄。只见他朝葶苈笑了笑,稳步上了台阶正襟危坐在地垫上。葶苈故作了一个惊讶的表情,而辛丹是切切实实的惊到了。而后跟着两名长者,一名便是当日的傅太太后只见她赤底玄花翟衣加身,而王太太后则是玄底赤花翟衣在身,手中握鎏金蟠龙红木杖,身边跟着一个着普通朝服却看不出是什么官员的青年男子。虽然翟衣规制相同但一颜色之区已经高下立现,而赵、丁两位太后各自着着皂底朱花和皂花朱底的太后翟衣。皇后傅姬跟随在最后规制不同,但却用的是玄赤正色。

  只见两位太太后携手上殿分席于帝后左右,其次是两位太后。而帝太太后身边跟着那名后生却也是跟上了上位。年龄约莫14岁上下,柳眉缓峰,澄澈的双眼加上朱红硬挺的嘴唇,清秀透出一股英气。

  而于太乐令众人中,葶苈一眼便看到了身着一袭素衣的齐冉。两人点头致意后,齐冉带着太乐令诸人到了一旁。

  “诸卿平生。今日是为了下月大祭的祭乐一事,来此大习。诸卿亦知,太乐令突发变故,现无导领主事,未免祭乐有差池,所以此事寡人的意思是有乐府负责,太乐令配合,太常寺总领,望能兴雅乐正音,以悦诸神,保我国泰民安。”今日那皇帝,威仪颇具。

  “皇帝这么说,就不对了。”只见帝太太后用手指敲了敲蟠龙杖,说到。

  众人还未起身便闻听此言,只得又复跪下,齐齐等着帝太太后说话,可是许久,她未发一言。

  皇帝有些许的尴尬便朗声问道:“孙儿执政资历尚浅,请皇祖母明示指点。”

  只见此时赵太后从座间站起对着两位太太后做了个礼,道:“禀帝太太后、太太后,臣妾身子有些不适,刚路过上林苑吹了风,有些晕眩,特请罪离席回宫。”

  只听傅太太后抢先说了话:“你身子一贯是不好的,前些日子背了那么些书,辛苦了。”

  赵太后闻言一拜说到:“臣妾明孝侍奉表率,是分内之事,不敢辛苦,只是大祭在即,未免身体出什么变化,失了天家礼数。”

  傅太太后刚想说话,却又被王太太后抢了先:“这百善孝为先,皇后年轻,这国之表率,重担系于你一肩。今日这祭乐,你是行家,你的意见还是很重要的。”

  只见赵太后微微一怔,葶苈明了,正是这躲事儿的,遇见了挑事儿的。一句话就能将赵太后置于众矢之的。但那傅太太后微微一笑说:“音律嘛,是宜主擅长的,就连先帝也曾流连数日不朝呢。”

  此时王太太后,冷色一暗,这讽刺来的太突然,葶苈也是心中一激,怎么感觉有异。

  傅太太后接着说:“这音律的事儿,我们给不了术业上的意见,倒是宜主可以提醒着丁姬去历练,教学相长嘛。再说宜主身子不好,岂能事事操劳啊。”

  “那么来日大祭,宜主倘若真的操劳倒了,是不是也可由丁姬顶上啊?太常?”王太太后双关一语,听得太常寺卿汗流浃背。

  只见那太常出列道:“于礼,是需要两位太后都出席的。但倘若有变故,由一位受礼也有先例可循。不过此乃下下之策。”

  “那如若是我和姐姐有一人不能列席呢?当如何准备啊?”傅太太后也紧追不放。

  “这…两位太太后列席,开亘古之例,因无先例可循,太常寺是按照双礼之法来考量。”太常寺卿避重就轻的答到。

  “看看,这新帝登基第一件大事,从礼到乐,就没有一件能让朕和妹妹还有皇帝放心的。我看那,君臣生疏。是不是连人都该换一换了。”只听王太太后淡淡一语,顿时风云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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