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章
两人幼时在妖界被四处追杀的时候,曾经短暂的分开过一次。
那时候两个人正好流浪到了蛇族的泰城,精疲力竭之下还未来得及好好休息片刻,便因为不慎被人发现了行踪,不得不又连夜逃出,最后悄悄睡在了城外一处人家的柴房里。在那一战当中南渊受了不轻的伤,而没办法照顾清时,那时候清时年纪尚小,没有办法照顾自己,也什么都不会,又累又饿只能坐在南渊的身边低声啜泣。
南渊重伤发热,陷入了昏迷,待醒来之后,才发觉自己正被清时抱着。清时身子瘦弱,小小的身板还不能将她完全圈入怀中,却是固执地不肯松手。南渊看着他的模样,头一次认识到自己的选择大概是错误的。
一直以来她将清时带在身旁,只道是自己当初救下了他的性命,他们相互依赖,自然应该结伴而行。
但后来南渊才想明白,如果不是因为跟她同行,清时不会受这样多的苦,也不会变成如今这番模样。而真正需要清时的,应该是她才对。她执意将清时留在身边,不过是因为不愿回到一个人流亡的日子罢了。
南渊其实心中十分明白,却又不敢放清时离开,直到那次受伤过后,她终于下定了决心,找了一处可靠的人家,将年幼还不知情的清时交付给了他们。
从那之后,南渊又恢复了独自一人。
收留清时的人家是泰城的人,在那接下来的三个月之间,南渊离开泰城,却一直无法走得太远,她踏遍了泰城周围的城镇,心里面总惦记着那道曾经陪伴着自己的身影。她独自行走,看见有意思的东西总是情不自禁的回头去唤清时的名字,被追杀的时候总会下意识的往身后探出手,想要牵着谁的手,路上总会独自一人开口,说到一半,才想起来那个倾听自己说话的人已经不在身边了。
她开始有些魂不守舍,心思总是在那远处屹立着的巍峨泰城方向,她对自己说了许多话,下了许多次决心,却依旧在泰城城边徘徊,无法走出去。
最后她告诉自己,再去看清时一眼,就远远地看着,只要看一眼,看他是不是好好的就够了。
带着这样的心思,南渊终于再次来到泰城,找到了原来将清时托付的那处人家。她不敢从正门进去,也不敢弄出动静,只得悄悄地躲在街角墙头去看,然而她没有料到,不过一眼,她便立即看到了清时。
清时抱着双膝,靠坐在那处人家大门外的台阶上,仰起脸看着每一个从街头来往而过的人,一双眼睛里读不出情绪,甚至显得有些木然。
他就这般坐着,整整半日也没有挪动过半分,而南渊远远看着,便也看了半日。
南渊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想要上前,却又不能上前,只得躲在墙后陪他,直到当天傍晚,她转身打算离开的时候,她在转角处遇上了那对收养清时的夫妇。
他们似是刚自外面回来,见到南渊,很快便将她认了出来。
“那个孩子,你还是将他带走吧。”那对夫妇这般说着,远远看着那处还守在大门处的孩子,眼中流露出无奈。
南渊满心不解,担忧着道:“清时他还不懂事,要是他不听话你们可以管教他,拜托不要抛下他……”
“不是的。”那妇人摇了摇头,将目光自清时的身上收回,只对南渊道,“那个孩子,我们照顾不了。”
“自你走那天开始,他每天就一直这样守在门口,刮风下雨都不肯离开,也不愿与别人说话,只是守着,就这样守了三个月了。”妇人轻叹一声,无奈笑到,“他是在等你啊。”
南渊无言的听着这番话,只觉得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像是锋利的锥刺,烙得心中生疼。
她侧过脸,街角之外,那处大门的台阶上,清时还坐在那里,盼着,等着,影子被夕阳的余晖拉长,显得空寂而孤独。
南渊沉默片刻,终于回头朝那对夫妻歉然一笑:“这三个月,打扰了,谢谢。”
那妇人摇了摇头,轻声道:“去吧。”
南渊轻轻颔首,转身踏着夕阳颜色,朝着清时那处走去。
天色渐晚,街上来往的行人也渐渐少了,清时守了许久,终于黯然的收回视线,低头盯着自己脚下的影子,在晚风里紧了紧单薄的衣衫。
然而便在此时,落叶声伴随着熟悉的脚步声传入耳中。
清时依旧垂着眼,却看见地面的影子从孤零零的一道,变作了两道。
清时身子一僵,像是察觉了来人是谁,却又像是不敢相信,他迟疑着不敢抬头,紧咬着下唇,两手紧张的绞着自己的衣角。
直到南渊走上前来,俯身与清时对视。
她疼惜的看着眼前的人,纷繁复杂的心绪让声音也显得沙哑:“清时,我来接你了。”
清时怔怔望着南渊,身子却依旧小心翼翼地蜷缩着,像是怕一动之下等了许久的人就会消失不见。
南渊无奈苦笑,正欲开口调笑两句,然而对面的清时一双眼中却突然滑落两行泪水,他喉中发出一声没有含义的呜咽,然后重重地撞进了南渊的怀里,撞得南渊心口生疼。
南渊安抚了清时很久,清时原本就是个十分依赖南渊的性子,胆子小又喜欢哭,在路上见了只小虫子都会吓得往南渊的怀里钻。然而从这件事过后,清时却像是突然之间懂事了起来,总是乖乖跟在南渊的身后,两人露宿林间,南渊生火他便拾柴,南渊做什么他都守在旁边帮忙,因为赶路身上被树枝割破了口子也不再哭了,风寒发热也不敢告诉南渊,最后还是清时烧得在南渊眼前晕倒过去,南渊才终于察觉。
那时候南渊才明白过来,清时是在害怕。
怕自己连累她,怕她会认为带他在身边是负担,会再一次将他给丢下。
“不会再有下一次了。”那时候南渊牵着清时的手,承诺道,“将来我绝不会再丢下你一个人了。”
在那之后,清时才终于恢复了从前的模样。
只是南渊的那番承诺,到底还是没能够实现。
八百年前,南渊为了自众妖手中救回清时,觉醒了血脉之力化为原身斩杀五百妖众,而四大势力的首脑也终于出手将她擒住,最后她被神木尊者带回了听木山,而清时则被送往了鲛人族。
南渊不知道清时究竟是如何度过了这漫长的八百年,但能够见到清时依旧是从前的模样,南渊真的很开心。
虽然他们都已经成长,虽然相貌已经有了改变,但他依旧是南渊所熟悉的清时。
听完南渊所讲述的故事,云定沉默良久,却是没能够告诉对方。她所看到的不过也是假象,她所在意的那个清时,或许早就变了。
。
接下来又是一番赶路,南渊与清时之间的气氛依然不变,云定每天夹在两个人中间,只觉得自己显得毫升多余。而便在这般的相处之中,第三天的傍晚,马车终于驶入了狐族的舟阳城。
因为在回来之前云定早已经通知过狐族,所以早有人在此等候,迎接南渊等人到来。
在进入舟阳城之前,云定也有几分犹豫,不知是否应当将清时这个烛明殿殿主也一并带进去,然而如今的形势却已经不容他有别的选择,在清时若无其事的视线压迫下,云定终于无奈的将人带入了狐王的宫殿当中。
三人才方踏入宫中,便听得那前来迎接他们的使臣道是狐王早已在大殿内等候,要他们进入舟阳城后立即前去。
南渊一行带来的是有关狐族九原大将军与千山岭的消息,虽然早知道狐族会十分重视,但南渊却仍是没有想到狐王会重视到这般地步,不等丝毫耽误便立即想要清楚其中情况。
因为狐王的吩咐,三人于是又跟随着那名使臣,很快到了狐王的宫殿当中。
狐王宫极大,四周殿门高耸,门庭威仪,守备严密,如传说中一般,是整个妖界最为古老华贵的宫殿。
妖界虽多年来战乱纷繁,四大势力从多年前的明争到后来的暗斗,不论是过了多久,却依然没有谁能够撼动狐族的地位,因为整个狐王宫便是妖界的中心,妖界分裂至今,第一代和最后一代的妖王,依然是来自狐族。
纵然如今四大势力分占一方,但狐王宫依然是最能够代表整个妖界的地方。
而就在这大殿的中央,站着整个狐族最为强大的人。
狐王负手站在宫帷之后,似是已经等待了许久。
南渊等人随着那名狐王亲信来到此处,看着狐王的背影,不禁想到了许多年前的事情。
南渊曾经见过狐王,便是在梦落崖一战之后,南渊身为四大妖兽当中的赤追,杀了妖界数百人,终于惊动了四族的首脑,于是神木尊者与狐王同时出手压制了她,并最终将她囚禁与听木山之中。
那个时候南渊浴血而战,早已分不清与自己交手的人是谁,也没能够仔细去分辨那狐王究竟是什么模样。
当时的匆匆一战,南渊对这位狐王的印象一直十分模糊,直至此时,这位掌管着古老狐族的王者的模样,才终于清晰起来。
狐王是一名女子,这一点整个妖界的人都知道,身为四大势力掌管者中的唯一一名女子,狐王的手段与实力却丝毫不逊于任何人。甚至狐族在狐王的统领之下,锋芒曾一度遮盖所有其他势力,俨然有统一整个妖界之势。当初千山岭的四族大战,便是以狐族为至强一方。然而后来引发了天灾地劫,九原将军封印千山岭,妖界的四族之战便也不了了之。四大势力折损极大,这场战事也因此停止。
如今的狐族虽没有了从前的锋芒,却依旧是四大势力当中最为强大的存在。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这名女子。
若没有这些名号与传言加身,狐王看起来不过是一名普通女子,她身着金色华袍,雍容加身,端庄威仪,她有着不输于任何人的美貌,然而却没有人能够直视这美貌。
进入殿内,见得狐王,云定连忙下跪行礼。
然而南渊却没有如他那般下跪,只微微躬身算是施礼。清时伴在南渊身侧,看着这位统领狐族数千年的帝王,也依然未曾有所动作。
云定在看看得苦笑,不敢多说一句,只低声道:“陛下,云定回来了。”
狐王目光自云定身上扫过,却未曾停留太久,出乎云定意料的是,她第一件关心的事情不是千山岭的异状,也不是她要云定去调查的烛明殿,而是另一件事。
“九原呢?”狐王问道。
云定神情不由微变。
因为事情复杂,所以在回来的时候,云定在传书中并未将九原大将军的事情全然告知狐王。如今狐王问起,云定实在不愿自己将九原大将军的生死一言道出,只得求助般看向南渊。
找回九原将军本就是南渊所负责的事情,她听得狐王的询问,也未曾犹豫,当即应道:“陛下,九原大将军,已经过世了。”
此言一出,大殿顿时陷入了一片沉寂。
南渊曾经听说过一些关于狐族的传言,相传狐王与九原大将军自小一同长大,九原身为整个狐族的第一人,原本能够将身为女子的狐王取而代之,但他却没有,他直至身死都在为狐族,或者说是狐王而战斗。狐王与九原之间的故事,旁人很难说清,但唯一能够断定的是,九原身死,不论对于狐族还是狐王,都是一件沉重的打击。
所以说完这话,南渊便陷入了沉默,她抬眸观察着狐王的神色,斟酌着是否要继续说下去。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短暂的沉默之后,狐王垂下眼,低低哂笑了一声。
“是么,他终于死了。”狐王的声音中隐满了岁月沧桑,她收起笑意,神情与声音也同时冷了下来,“死得真好。”
听得狐王这话,云定不由一惊,却不知应当如何应答。一旁南渊与清时亦是不解,谁都不知道,为什么狐族大将身死,狐王会是这般反应。
然而没有给众人去寻思的时间,狐王在说出这话之后,很快便不再过问九原之事,只转而对南渊道:“赤追南渊,好久不见。”
南渊轻轻颔首,神情却是复杂:“狐王。”
“过去之事,都已经过去了,这次千山岭之事,还要多亏你出手。”狐王朝南渊一笑,继而又道,“我知你如今已恢复自由之身,但我还有一事想请你相助,事成之后必有重谢,不知你是否愿意答应?”
南渊微微蹙眉,不解除千山岭之外,还有何事能让狐王亲自相求于她。
“陛下请说。”南渊垂眸道。
狐王衣袂轻拂,于座中坐下,回身看向南渊,缓缓道:“不知你可曾听说过,烛明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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