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赴死
蝴蝶耳坠的四片翅膀嵌着水滴状的蓝宝石,光泽深邃又夺目,相映之下,银色的宝石托亦泛着浅浅的蓝光,耳坠最末是一颗黄豆粒大小的珍珠,由一条银细链与蝶尾相连,一晃一晃,如一只小灯笼。
杉本实彦把两只耳坠放进小方盒里,跟店员结账,他方才只顾着欣赏耳坠,如今这一抬眼,他顿时觉察出异样。
这店员的容貌,他前日没见过。
牢牢记住人的相貌是特工的本能,杉本实彦环顾四周,发现店里所有的脸都是陌生的,他直觉是出事了。
他一双犀利目光射进店员的眼睛里,日伪特务假扮的店员立时有些发慌,特务们虽听过近藤诚之有一心腹名叫杉本实彦,却不知他正是眼前此人。
特务脸上堆笑,恭然问:“先生,您还有什么问题吗?”
杉本实彦不欲让他发现自己已经警觉,便微眯起眼,故作奸滑地问:“你这蓝宝石,不是假的吧?”
特务松了口气,爽然道:“当然不是,您可以随便请人鉴定,我们假一赔十!”
杉本实彦揣好礼盒,“那就好!”
他出了珠宝店直奔成文书局,不出他所料,老板伙计亦是陌生的面孔。他便只随意转了一圈后走出书局,然后径直去了街口的一家典当行。
他借用那里的电话打去中日友好医院,电话辗转两人后终于由江口由衣接起,杉本实彦听见她的声音后立刻问:“诚之哥在不在?”他知道近藤诚之今日会以探望徐敬灵为由离开宪兵司令部。
江口由衣不知杉本实彦为何又急又慌,只说:“他来看过徐小姐,不过早就走了。怎么了?”
杉本实彦听后直接撂下电话,飞奔出典当行。
电话那头的江口由衣只吐出了个“实”字,后面的三个字却已经没人听了。
担心已经前去与乔润英会面的近藤诚之出事,杉本实彦急急赶往新民路27号,正巧碰上从工厂收队出来的江口美穗。他见带队的人是江口美穗,心下大松,既然她在,那近藤诚之一定不会有事。
只是现下杉本实彦与江口美穗对视而立,他竟不知该说什么,他不能问及近藤诚之,否则便是不打自招。可是他一时又编不出自己出现这儿的理由,他不能说是来支援行动,毕竟他们今日这场行动是瞒着近藤诚之的,近藤诚之不知情,他便不可能知情。
当然,他也不能逃走,不然更显做贼心虚,他呆立在原地,飞快转动脑筋,思考对策。
杉本实彦心里有盘算,江口美穗心里亦有计较。
如今在接头地点见到杉本实彦,江口美穗心里对近藤诚之的怀疑便已基本坐实,可是她此刻却不知该拿杉本实彦如何。
杉本实彦与近藤诚之同气连声,她装作不曾在这里见过他对近藤诚之最为有利,可是身边这许多宪兵看着,其中不乏说话有份量的军官,她不能视之不见;但是如果现在把杉本实彦抓回去,近藤义则一定会对他严刑逼供,他自然不会出卖近藤诚之,那如果近藤义则叫来近藤诚之与他对峙呢?看着自己兄弟受刑,近藤诚之一定不会无动于衷,他会露出马脚,近藤义则便知他才是真正的叛徒,而近藤义则不会原谅叛徒,纵使叛徒是他的儿子。
那样近藤诚之一定难逃一死。
该怎么办?江口美穗急得要哭出来,她的手死死按住腰际的枪,每当她心慌的时候她便这样做,有枪在手,便有了自卫的主动权,她便有安全感。
旁边一位少佐级别的军官见江口美穗迟迟不下命令,便提醒了她一声,“来人怎么是杉本少尉?”
江口美穗不由得吓得一抖,她不是被这声音吓到,而是因为这声音响起时,她的脑中闪过了一个可怕的念头。
现在那念头像条小蛇一样在她脑中游走,她怎么也甩不脱它,小蛇的身影占据了她的头脑,又占据了她的心,她再无心思想出别的主意了,她只好那样做了。
江口美穗以迅雷之势托起枪,对着毫无防备的杉本实彦连发数弹。
杉本实彦眸光跃然跳动,不可置信地大睁双眼,他身体直直地向后倒去,鲜血缓缓地从他胸口溢出,从他身下漫出,宛如绽放出一朵血莲。
他终是死去了,死不瞑目。
江口美穗握着枪的手簌簌直抖,她的枪终于脱手,“咣”的一声砸在地上,她从未有过因为杀人而手抖,可是如今她杀的这个人是她丈夫的兄弟,是她妹妹的爱人,她害怕极了,她不知如何向这两人交待,他们会恨死她,会再也不愿理会她。
可是她有什么办法呢?把一切都栽赃给杉本实彦是最好的办法,不是吗?她在心里说服自己,她做得对。
“杉本实彦勾结抗日分子,是大日本帝国的叛徒,他方才正要出枪反抗,所以我开枪杀了他,你们有问题吗?”
江口美穗凛凛目光扫向身后一众宪兵,众人皆赞“近藤大佐反应敏捷”,并无一人敢提出异议。
杉本实彦的尸体被人抬起,丢上军车,江口美穗见状破口大骂:“你们都不知道‘死者为大’吗?”她愧对杉本实彦,以为这样可以弥补,可以让她良心好过。
江口美穗亲自放下后车箱的幕布,然后才登上车。
一辆辆车子很快驶出视野。
藏身在街头墙角后的近藤诚之看着这一切,痛得心如刀绞,歪倒在石墙上,不住地捶着胸口,怎么也喘不过气来。
他的好兄弟竟这样死了,他怎肯为他死呢!
两个小时前,近藤诚之跟近藤义则提出去探望徐敬灵。因为他已有一个礼拜没有看望过她,近藤义则便也没说什么,不过事实上近藤义则知道他此番许是要去与共.党接头,所以才放任他离开司令部。
近藤诚之到医院时徐敬灵仍昏迷着,这七天里她也清醒过两次,但是很快又陷入昏迷,昏迷中的她无法进食,全靠打营养液支持着身体,如今的她是越发瘦了。
近藤诚之心疼地抚着徐敬灵的脸,交待江口由衣照顾好她,又请她转交一样东西,叮嘱数句,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开车去往新民路那间废弃工厂的途中,突然有只白猫从街边茶馆的二楼窜下来,近藤诚之迫不得已紧急刹车,就在他的车停下的一瞬,车窗玻璃霍然被子弹打碎,碎琉璃弹了他一身。
近藤诚之没有忘记当初徐敬灵对他的提醒,他霎时想到是林槐要杀他,立刻敏捷向后仰去,堪堪躲开一颗射向他头部的子弹。
近藤诚之迅疾推开另一侧车门,跳出车去,他利用车身作掩护,透过还残留着碎玻璃的车窗窗框,举枪向攻击他的人开枪还击。
街上行人早已吓得四下逃窜,唯有楼上猖狂的刺客连连放枪,近藤诚之在刺客回身躲子弹的时候,看见了他的侧脸,正是林槐。
从上次暗杀任务失败起,林槐就一直在策划另一场暗杀行动。
这条街是日本宪兵司令部势力范围的最边缘处,日本人防卫最弱,同时也是近藤诚之离开司令部去往其他任何地方的必经之路。这些天林槐一直在埋伏在此,只等近藤诚之现身,今日是他第一次经过此处,林槐已经等了太久,机会千载难逢,他不会错过。
汽车车身上弹痕累累,连车门也被打得脱落下来,近藤诚之索性拿起车门做盾,一路撤退。
林槐见目标人物就要退出视线,冒险暴露整个身体,翻过栏杆,纵身跃下茶楼,欲追截他的去路。
手持车门挡枪,不受枪弹威胁,加之对手跳跃时无从瞄准,近藤诚之掌握了刹那的交锋主动权,然而他无意致人于死地,只等林槐落地站稳,才再次开枪,他每一颗子弹都射在林槐脚边,向他发出暗示——他们不是敌人。
林槐对近藤诚之两次饶他性命颇感困惑,然而他却不曾深想,只是心无旁骛地要取他性命,完成任务。
近藤诚之不肯速战速决,不仅是为了留林槐性命,亦是做戏给跟踪他的特务看,到时特务回去将他遭遇暗杀一事禀告近藤义则,或许可减轻几分他对自己的怀疑。另外,借着与林槐周旋之机,他亦可轻易甩脱特务,又不致让人以为他是要行鬼崇之事,所以防人。
近藤诚之又与林槐对阵半晌,最终装作不敌,逃离现场。
闹出这样大的动静,满身弹痕的破损汽车辨识度实在太高,近藤诚之再不能开这辆车去接头地点,他只好弃了车,搭乘电车到新民路附近,然后再步行去那间废弃工厂。只是他连工厂的影子还没瞧见,便看见杉本实彦倒在血泊里。
近藤诚之无须多想便可知道,杉本实彦定是发觉事情生变,所以赶来救他。
那个躺在一摊血水里的男人与自己情同手足,对自己忠心耿耿,如今他却死在自己眼前。
近藤诚之觉得像是有人在用刀子剜他的心,让他持久不断绝地痛着,痛到无法呼吸。
中日友好医院里,徐敬灵又一次苏醒过来,江口由衣立即去喊医生,医生仔细为徐敬灵做了一次检查,终于宣布徐敬灵已经脱离危险期,如今只要专心养伤便可痊愈。
江口由衣欣喜不已,忙不迭地向医生道谢,因为两人皆是日本人,所以自然是用日语交流,然而那一口地道的关东腔听在徐敬灵耳里却是分外刺耳,她偏过头去,不肯正视江口由衣。
江口由衣能体会到徐敬灵心中的憎恨,送走医生,她主动示好道:“我是江口由衣,是诚之哥哥叫我来照顾你的。”
躺在床上的徐敬灵闻言心里一震,床边站着的这个女孩子姓“江口”,又那样亲切地称呼近藤诚之,而且眉眼还与江口美穗有几分相似,那她跟江口美穗会有什么关系?她会是杉本实彦当初提到过的江口美穗的妹妹吗?
徐敬灵转过脸来,犹疑不定的目光斜向上射去,落进容颜清秀的女孩眼里,问:“江口美穗是你什么人?”
江口由衣心怀愧疚地垂下头去,低声坦诚道:“她是我姐姐。”
徐敬灵失望地闭上眼睛,心叹果然如此,她微微张口,抛出两个字:“你走。”
江口由衣受了近藤诚之嘱托,自然不肯弃她不顾,她替自己辩白道:“我跟我姐姐不一样。”
徐敬灵仍是闭眼,她看见这张与江口美穗相像的脸,便会想起她的家人,即便已成死尸仍要遭受烈火焚身的家人。
江口由衣看着徐敬灵痛苦的神情,明白不论自己做什么,都弥补不了江口美穗对徐家犯下的罪过,她如今能做的只是不辜负近藤诚之所托,尽力照顾好徐敬灵。
她拿出近藤诚之先前请她转交的信物,问:“诚之哥哥让我问你,断了的你还要吗?”
徐敬灵缓缓睁开眼,视线挑向江口由衣的手掌心,看见她手中之物,眼眶顿时湿润,两行清泪流过眼角,沾湿枕畔。
断成两截的琉璃金鱼吊坠仍然璀璨夺目,放射着绚丽的灿金光芒,徐敬灵拿起它,声音里带着哭腔,说:“要,断了的要,碎了的要,没了也要,都要。”
她心已了然,他请别人转交,是因为他也怕自己回不来,他定是在做危险的事,他在做那样危险的事,伤了也罢,残了也罢,死了也罢,她都爱他。
徐敬灵躺在床上,啜泣不停,眼泪一直淌,江口由衣忙用手帕帮她拭泪,安慰道:“别哭了,诚之哥哥一会儿还要来看你的,见你在哭,他一定也会伤心的。”
徐敬灵止了哭声,终于意识到江口由衣对她并无恶意,禁不住问:“你不知道你姐姐视我为死敌吗?”
江口由衣涩然一笑,幽幽道:“我姐姐视你为敌是因为诚之哥哥喜欢你,我姐姐很小的时候就爱上诚之哥哥了,可是一直都是她一厢情愿,诚之哥哥从来没有爱过她。”
徐敬灵心下困惑,问道:“那他为什么不爱你姐姐呢?”
江口由衣凄凉道:“他们是不一样的人,诚之哥哥很善良,我姐姐……很坏。”她的语气彷徨无助,像是为无能为力感到遗憾。
徐敬灵蹭去眼角残余的珠泪,漠然道:“不管怎么说,你不该来照顾你姐姐的敌人,我也不需要你的照顾。”
江口由衣摇了摇头,坐在她旁边的病床上,缓缓道:“诚之哥哥说过,你从前的性格与我相像,但是后来你变了,因为我姐姐做的坏事变了,我们江口家欠你的,我是在还债。”
徐敬灵微带敌意的目光投向江口由衣,她却只冲她嫣然一笑。
徐敬灵拗不过她,又不愿与她讲话,便沉默着,阖上眼休息。
江口由衣知道徐敬灵对自己的芥蒂不会轻易消除,便不再多言,免得惹她不快。
两人无声共处一室,气氛极是僵冷,直到近藤诚之推门而入,她们才都觉得仿佛有阳光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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