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认爱
徐敬灵、方祖良和夏含瑛分别代表自家长辈在募捐箱里把投了款,登记了姓名,又听罗县长发表了一段冗长的讲话,然后方才能够离开。
方祖良命人去替他开车过来,让祈灵二人先在跑马场外等他。他去找夏含瑛,问她原是同谁一起来的,要不要她送她回去。夏含瑛稍稍犹豫便答应了。
方祖良便将司机丢在跑马场,让他跟一位王老板的车回去。他自己则开着车,载了祈灵两人和夏含瑛往潭城城里驶去。
因为先前的不愉快,车里一时无人说话,待车子进了城里,徐敬灵便嚷着要下车。
“这离你家还有好远呢!”方祖良对着已经站在他车窗外的徐敬灵说。
徐敬灵扒着车窗,冷嘲热讽道:“方大少爷,你就陪着你的蛇蝎美人共度美妙时光吧。”
“你……”方祖良张口结舌,后又反唇相讥,“你有本事别坐我的车回来呀!你从城郊走回来呀!”
徐敬灵面无表情,幽幽的声音传到方祖良耳里:“我没本事。”
副驾驶位置上的夏含瑛扑哧笑出声来。
徐敬灵白她一眼,与祈原退到一旁,目送方祖良离去。
车子渐渐驶进古香古色的潭城街巷,祈原正要举步前行,却被徐敬灵一把拉住。她眼里盛着满满的笑意,问:“你那时叫我灵儿了,是吧?”
祈原心头荡漾起一丝甜蜜,并不答话,含着笑往前走。
徐敬灵追上去,张臂挡在他身前,用微微气恼的口吻说:“我都听见了!你叫了!”
祈原深情的目光望进徐敬灵眼里,终于说:“是。”然后他将她一把揽入怀中,紧紧抱着。
在徐敬灵听来,这一个“是”字竟是比一千句“我爱你”还要好听。她也紧紧回抱住他。
许久,祈原放开徐敬灵,轻轻牵起她的手,两人往家的方向走去。
心情雀跃,祈原的脚步轻盈。步伐轻快,徐敬灵的裙摆一荡一荡。
祈原忽然又想起今日与徐敬灵摔下马的情形,很是后怕,他语气里带着深深的忧虑,问:“她那么恨你吗?”
徐敬灵眉毛一扬,“你是说夏含瑛?”
“嗯。”
“因为她喜欢你,可是你喜欢我。”徐敬灵理所当然地说,因为她以为一个女人的忌妒心具有极强大的破坏力和摧毁力。
“只是这样?”祈原不能信服。
徐敬灵扭头看他,问:“怎么了?你觉得她这个人有问题吗?”
祈原微微摇头,说:“只是怕她再伤害你。”
徐敬灵做出保证似的,说:“这个啊!我以后不跟她来往就是了。”
“嗯。”祈原淡淡答应着,眸光却有些深邃。
方祖良的车缓慢地开着,有徐徐的清爽凉风进来。街边林立的店铺不急不徐地倒退着,门面或古朴,或新潮,使车里的人觉得仿若是在古今的时光里来回跳跃着。
方祖良惦记着刚才春.药的事,时不时地往车棚顶悬着的后视镜里瞄一眼,观察夏含瑛的神情。
他见她嘴角噙着丝恬淡的笑,心情似乎很是愉悦。他便终于有些难为情地开了口:“夏小姐,慈济堂真的不卖那种药的。”
方祖良傻傻地认为是她记错了。
夏含瑛怔了片刻,随即一声轻笑。
方祖良发觉她与自己在一起时十分爱笑,于是阵阵的欣喜从他心底生起。
夏含瑛说:“我知道。”
“那……”方祖良困惑了,那她为什么要说药是在慈济堂买的。
夏含瑛微笑着向他解释道:“我用的只是普通的烟草,混了咖啡豆粉.末,同饲料一起喂给马儿吃了。”
“那你为什么要承认你用的是那个药啊?”方祖良微一扭头,问道。
“我就是不喜欢徐小姐嚣张跋扈的样子,所以故意逗她。”夏含瑛脸上笑意更盛了些,“她果然被我弄懵了!”
方祖良又从后视镜里偷窥她一眼,小心翼翼地说:“夏小姐,我保证徐敬灵以后不再惹你了,你下次也不要开这样的玩笑了,其实挺危险的。”
夏含瑛面上晃过一抹黯然,随即又变了脸色,笑问道:“你如何能保证呢?她肯听你的话吗?”
方祖良专注地看路,未留意到夏含瑛那一瞬间的心思变化,只说:“她小事虽然胡搅蛮缠,大事却是心里清明,让她知道事情的重要性,她就不会乱来了。”
方祖良口中的“重要性”是指他要告诉徐敬灵——他喜欢夏含瑛,真心喜欢,像她喜欢祈原那样喜欢,让她就算为了他也不要再去烦扰夏含瑛。
夏含瑛听了这话却是心头一涩,原来他与徐敬灵那样相知相熟,竟了解她最本真的样子。
她勉强忍住,不表现出一分一毫的难过。她时刻记着她是不能流露出真感情的人。
她答应道:“好。”
碾过一块块青石砖,汽车开过了方府。夏含瑛喊停,她要在这里下,她面带谢意地说:“方少爷不必麻烦了,就送我到这里吧。”
“我可以送你到家的。”方祖良没停车,坚持着他的好意。
夏含瑛抚了一下太阳穴,说:“不是,我坐车颠簸得头晕,想走回去。”
“那我陪你。”方祖良把车开到方府大门前,自己下了车,又去叩方府大门,唤小厮去找人把车开进去。
夏含瑛看着方祖良急匆匆跑上跑下的身影,心想,难道他是她命里甩不掉的人?
盛情难却,夏含瑛唯有允许方祖良送她回家。
路上,方祖良有一句没一句地说东聊西,夏含瑛却都只是以“嗯”“哦”这样的语气词简单回应。
女人心,海底针。方祖良摸不透,夏含瑛怎么忽然就对他冷淡了呢?
方祖良又找到了新的话题,问:“夏小姐,过些天我可能要去平沪,如果到时你也去,我们一起走好吗?”
夏含瑛略显惊诧,“你怎么知道我会回平沪?”
方祖良腼腆笑笑,说:“我听说你姑妈家在平沪,你常去那里住。”
“哦。”夏含瑛轻轻点头。
方祖良提议道:“那到时我们一起去,好吗?”
夏含瑛语气淡淡地说:“不好。”
“为什么?”方祖良完全不能理解她的拒绝。
“男未婚,女未嫁,怎可走得那样近呢?”夏含瑛抛出男女之礼委婉回绝。
“就是因为男未婚,女未嫁,所以才……”方祖良发觉自己这句话有太明显的暗示性,忙住了口。
夏含瑛也心照不宣地缄默着。
两人便无言地走下去,离夏府还有一条街时,夏含瑛淡漠地对方祖良说:“方少爷,就送到这里吧,下次再见。”
“不如这次就见。”方祖良脱口说出这句真心话。
夏含瑛一愣,“我们现在不就是在见面吗?该结束了,不是吗?”
“那个……我是说……延长……把时间延长,延长十分钟,就十分钟。”方祖良再一次急得说不通顺自己的话。
夏含瑛像看着一个卖乖撒娇的孩子一样,无奈地笑了,说:“方少爷,真的再见。”
夏含瑛转身那一刻,方祖良眼疾手快地握住她手腕,语气近乎央求,说:“我不奢求很多,只是十分钟。你没给我留过一个可以让我想找到你就能找到你的地址,所以我想见你时,却总是见不到你。我以为每日去你家就可以找到你,等到你,可是你怎么总是不在家,总是不回家。我很怕再也见不到你。”
方祖良终于不顾前后,表明了心迹。只是夏含瑛却沉默了。
方祖良见她不言,半晌,他又真挚地建议道:“那不如你告诉我怎样才能找到你,我就让你回去。”
夏含瑛迟疑着,思忖着,最后下定决心,说:“在平沪法租界的弗朗索瓦路,有间成文书局,你若是想找我,便去那里留个字条,然后我便去见你了。”
“怎么这样麻烦?”方祖良有些惊讶。
夏含瑛坚决地说:“只能是这样。”
“那……你要去哪儿找我呢?”方祖良不放过每一个有可能导致他见不到她的纰漏。
夏含瑛舒展眉目,笑道:“你方大少爷的行踪可是很好打听的,你自己不知道吗?”
“呵呵,是呀,好像是。”方祖良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尴尬地笑了。
时间已近黄昏,西方天际铺着层层的霞彩,那一大片厚密的橙金色向四周延展得极为轻薄,边缘处丝丝缕缕,像溶在了淡蓝的天水之中。
祈灵两人快要走进徐府所在的那条街道时,祈原忽然停下脚步,扯了扯徐敬灵,示意她也停下。
徐敬灵不解祈原的意图,回头凝望着他。
祈原一手牵着她的手,握紧不放开,只用另一只手比划。他手掌心朝上,向身侧平移延伸出去,好像要无尽地延伸下去。
他单手比划,比得不完全,但她也看懂了,他在问她,可以一直牵着吗?
她深深地望着他,眼里的笑意渐转深浓,甜甜地,轻快地说:“可以呀!”
祈原心满意足地,由衷地微笑,他松开了徐敬灵的手。虽然他希望能永远牵着她的手,但是要实现他想要的“永远”还需有所顾忌。
徐敬灵凑近祈原脸庞,疑惑地问:“但是你为什么不说话?”
祈原想了想,说:“看你还懂不懂?”
他能说话后,她便不必再猜测他比划出来的意思,他怕她因此再不懂他了。
徐敬灵吹嘘道:“当然懂,你比划什么我都懂!”
徐敬灵与祈原一前一后走进徐宅,在未渲居院外道别。
徐敬灵与父母一起用过晚饭后,在自己房里闲看了会书。她现在一刻不见祈原便觉得想念,便又去未渲居找他,然而他却不在。
徐敬灵问了一个丫鬟,才知道他被叫到父母房中去了。
“知道老爷夫人叫他去干什么吗?”徐敬灵随口问道。
“因为……让他做一件事……干点儿活。”那丫鬟眼神闪烁,言辞跳脱。
“你怎么了?说明白,不会怪你的。”徐敬灵摆出主人的架子来。
“是因为……他与大小姐走得太近,老爷夫人不高兴了,说是要给他个警告。”说完,丫鬟如释重负地呼出口气。
原来这几日佣人之间流传着不少徐敬灵与祈原的闲话,终于被徐老爷徐太太听去了,他们大为恼怒,如今把祈原叫去作一番警告。
徐敬灵急忙向父母住的槿芳阁奔去。她迈过院门槛,见祈原正跪在父亲面前,父亲正对他大加斥责。
“什么年代了,还罚跪!”徐敬灵跑上前与父亲争辩,说着就要拉祈原起来。
徐安仁厉声喝止:“你给我松开,你不知道男女有别吗?怎可与男人拉拉扯扯。再说,我让他跪自有让他跪的理由,你多什么事?”
徐敬灵还是不肯松手,说:“不行,男儿膝下有黄金,跪天跪地跪父母,不……”
说到这里,徐敬灵拉扯祈原的动作顿住了。她忽然把手一松,声音平平地说:“行了,你跪着吧。”
徐安仁愣了一愣,心里奇怪他这个刁蛮女儿今日怎么肯这样轻易罢休?然而待到他反应过来,不禁勃然大怒,指着祈原吼道:“你给我起来!”
徐敬灵方才说“跪父母”,如果让祈原继续跪着,那不等于是在跪父母吗?她的父母,也是他的父母,那说明什么?
这个鬼丫头!一句话就免了祈原的罚跪。魏如梅又好笑又好气。
徐安仁这时又指向徐敬灵,疾言厉色道:“你给我跪下!”
徐敬灵忙屈膝下蹲,把长裙摆折了好几折,贴在膝盖上跪下去——她狡猾得很,这样便不用直接跪在又硬又凉的地砖上。
看徐敬灵代他受罚,祈原心底忽然涌出一股难言的喜悦。
徐安仁没办法罚他跪,反而让徐敬灵跪下,让祈原觉得自己与徐敬灵是同命相连的,他犯的错,她可以替他受罚。就好像那天她说“早知道罚跪这样好使,我早来跪着了!”她跪着,可以让他会说话,她受苦可以给他带来好处,同样使他愉悦地以为,他与她是拴在一起的两个人。
“你还嫌地板硬?”徐安仁看不上女儿吃不得苦又怕痛的窝囊样。
徐敬灵没听见父亲的讥讽,她在想别的事。她虽然跪在叠起来的裙边儿上,但是现在膝盖已经隐隐作痛了。她由自己的疼又联想到祈原的疼,看他刚才站起来时那颤颤巍巍的样子,定然是跪了很久,一定疼死了。
父亲的心真狠!
想到此,徐敬灵的面容不自觉地扭曲了一下。
徐安仁见状,知道女儿一定是在心里骂他,气不打一处来,霍地抽出瓷瓶里的鸡毛弹子狠狠抽在她胳膊上。
徐敬灵捂住胳膊,“哎呀”一声大叫。
祈原想上前护她,可是一想此时护她无异于害她,只好收住脚步。
不过幸好还有徐太太在。
魏如梅没想到徐安仁下手这样重,“嗳”地嗔怪一声,忙伸手握住鸡毛弹子的竹柄,怕徐安仁再打女儿。她触着竹柄,觉得上面似乎还残留着抽打女儿身体激起的温热。
徐敬灵人已经被打懵了,表情一时凝住,回过神来发现父亲是用竹柄那头抽的她,登时大喊:“您怎么能用那边打我呢?”
徐安仁见女儿理直气壮的样子,竟是毫无悔改之意,心头怒火更盛。他从魏如梅手里抽出鸡毛弹子,高高扬起,又要抽到徐敬灵身上。
徐敬灵却没躲,因为她知道母亲会拦住的。
魏如梅果然抬手阻拦,出言制止:“你还有完没完?”
徐安仁愠怒地瞥了夫人一眼,没吭声,把鸡毛弹子狠狠摔在地上。
魏如梅心疼地去拉徐敬灵,柔声说:“别跪了,起来让妈好好看看。”又一迭声地问:“胳膊疼不疼?膝盖疼不疼?”
“都疼,但是我再跪一会儿,让爸消消气。”徐敬灵很识趣地没站起来。
徐安仁鼻孔喷出冷气,白了女儿一眼,似乎仍是余怒难消。
四人静了好一会,魏如梅才挽着女儿说:“好了,起来吧。”
徐敬灵看父亲神色似已恢复如常,又没有说不准,便乖巧地站起,与母亲一起坐好。
母女两人依偎在一块,魏如梅好一阵心疼,徐敬灵好一阵撒娇。
徐敬灵把头埋在母亲怀里,偷偷转过头,露出一只眼睛,调皮地冲站在一旁的祈原眨了眨。
祈原看她的样子,知道她心里没事,身上也没事,便也安心落意。
徐敬灵从母亲怀里抬起头来,一本正经地对父亲说:“爸,现在都讲究民主平等,不时兴下跪了。您还说要送我出国读书,不如您自己先去读读吧。”
徐安仁瞪着在自己眼前如此放肆的女儿,捡起鸡毛弹子,作势又要打她。
徐敬灵赶紧拉着祈原跑开了。
徐安仁凝望着两人身影跃过的院门,又想起那日他去祠堂偷看被他罚跪的徐敬灵,他看到那个年轻人竟然陪着女儿一起罚跪。他当时本以为是徐敬灵收获了一个忠仆,却没曾想其实是自己将要收获一个女婿!
徐安仁此时的目光变得有些悠远。他喃喃自语道:“也许该让那个年轻人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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