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梦魅
天色已暗,寒风渐起,刘玉良托着棋盘,阿茗盏着灯,两人回屋接着对局。阿水学卫弘翻墙,却只在墙头坐着,不敢往下跳。
“你跳下来。”卫弘立在墙下,张开双臂,“不要怕。”
阿水声音已然发颤,“我不跳!这么高,会摔断腿的。”
“不会的。”卫弘难得耐心,连声音都放柔几分,“只管跳就好。”
他说着,又往墙边走了几步,“记得那天晚上么?江水那样深,我也会带你上岸。”
“……这次也一样,我会接住你。”
他声音柔软,字字像是承诺一般,“有我在,你不必怕。”
阿水眼中动了动。她闭上眼,伸开手臂,衣衫猎猎,像是一只扑火的飞蛾,直直从高墙上坠下去。
耳边风声呼啸,胸中心如擂鼓。还未及怕,就落入一个坚实的怀抱。
“怎么样,是不是接住你了?”卫弘抱着她,轻轻揉了揉她的后脑勺,凑在她耳边笑着揶揄,“明明有门偏不走,胆子又这样小,以后再也不带你翻墙了。”
他微微偏头,见屋中二人不知何时已停了棋局,都看向这里,登时面红耳赤,抬手就将阿水推了出去,“你……你没事就好。”
阿水被他推了一个踉跄,眼底一红,立时便蓄满了泪水。
卫弘看得心里一空,待回过神来时,才发现自己已然抬手,拇指摩擦着她的眼角。
“是我不好,弄疼你了么?你别哭。”
阿水呜呜咽咽,拿手背揉着眼睛,“卫大哥……你对我这么好,我却骗了你……”
她越说越伤心,干脆就地一蹲,张着嘴嚎啕起来,“你定然不会原谅我的……”
卫弘懵了,手足无措站在原地。他朝屋里瞟了一眼,见刘玉良原是要出来,却被阿茗拉住,两人都站在门口,只远远看着他们,显然是不打算来帮忙了。
“你这……你……唉……”卫弘伸手去拉,却发现普通的力气竟然扯不起来她,只好也蹲下来,揣着手好声好气问,“什么事,值得你哭成这样?”
阿水抽噎着,断断续续道,“我……我不是人……”
卫弘一怔,随即笑了出来,“傻子,你不是人是什么?”
阿水垂着头,低声道,“我……我是妖……”
卫弘收了笑,紧盯着她,“什么意思?”
阿水不敢看他,将自己缩成小小一团。一道白光闪过,原地已没有人,只有一只毛茸茸的小兔子眨着两只红眼睛,连耳朵都蔫蔫地耷拉着。
卫弘和兔子大眼瞪小眼,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探手过去摸了摸,道,“……兔妖?”
兔子听懂了似的点点头。
卫弘摸得开心,伸手拎着兔子耳朵将她抱在怀里。
门口的刘玉良也看愣了,喃喃道,“兔妖?”
阿茗浑身紧绷,小心地看着他。
“对。”她说着,也垂下头道,“其实我……”
刘玉良猛地转过身,“你?”
“我……”阿茗深吸一口气,心一横,“刘先生,其实我也是妖。”
她低声道,“我是……我是……”
“你也是兔妖?”刘玉良向后退了两步,“你……”
“我不是!我、我是海棠……”阿茗遥遥一指,窗外那株枯海棠竟慢慢长出叶片来,随即冒出花苞,开出一朵朵艳丽的花。海棠花开后即败,连同绿叶一起自枝头掉落在地,然后消失不见。
整个过程不过弹指间。刘玉良张大了嘴,几乎以为自己身在梦中。
“你……你竟然……”
他慌忙出门,一把扯住卫弘,见后者仍抱着兔子,惊惶道,“卫兄,刚刚你可看见了?”
卫弘将兔子两只前腿举起晃了晃,“看见了,海棠开花。”他往屋里瞥了一眼,见阿茗靠在门边痴痴地望着他们,于是脸上只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我自诩走南闯北,见过不少世面,可还未见过妖。”
他举着兔子,慢悠悠笑了起来,“说起来,你们妖应是呼风唤雨厉害得很,怎么连落水了都不能自救?”
兔子眨着眼说不了话,倒是阿茗开口道,“我二人本体均惧水,因此……因此……”
卫弘“哦”了一声,这才仿佛注意到刘玉良似的,“刘兄,你脸色不大好啊。”
刘玉良冲他猛使眼色,“你先把兔子放下。”
卫弘依言放下。兔子刚落地就又变回阿水的模样,伸手扯住卫弘的衣袖,眼中含泪,“卫大哥……”
“我虽是妖,但我……但我对你是真的!”
“妖也有心,你待我这样好,我又怎会害你?”
“你……你不要怕我好不好?”
她说着,又上前两步,大着胆子抱住卫弘,将头埋在他怀里,“你要是信我,就……就抱抱我……”
“……若是不愿意,就推开我。”
刘玉良偏头看去,见阿水虽浑身发抖,仍旧紧紧地扣住两手,将卫弘死死环住。
她抱得这样紧,怎么可能推得开?
刘玉良刚想上前帮上一帮,就见卫弘抬手拍了拍阿水,安抚地顺着她的脊背,“嗯,兔子挺可爱,再变出耳朵来我瞧瞧?”
阿水将头埋得更深,只两只毛茸茸的兔耳冒出来,在风中摇晃。
刘玉良惊得张大了嘴。他抖着手“你、你”地乱指了一番,甩袖夺门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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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玉良走得飞快,待阿茗回过神来追去门口,已经连人影都瞧不见。
她垂着头慢慢往回走,只觉得手心生疼,抬眼看去才发现自己一直握着拳头,指尖已将手心扎破。她摊开手,里面静静地躺着一颗还未及落下的黑子。
她原本不会下棋,是当年与刘郎在院中时,见他一人对弈无趣,饶着他教自己。
她偏是想到了他教的“不得贪胜”,才将原本要打吃的子收了回来,准备转而长气。
然后……
她抬头看了一眼。
今夜月如圆盘,银光倾泻而下,像极了当年对弈时的光景。
她复又攥紧了手里的黑棋,心中暗下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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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刘玉良与阿茗一前一后离开,水华与赭微呆愣原地,面面相觑。
水华还顶着那两只耳朵,跳脚的样子活脱脱一只白毛兔,“糟了糟了,这下可完了!功亏一篑了!”
赭微抱着手臂冷哼道,“就说太快了,你不信,偏要今晚让我喜欢你。你瞧,心急总也吃不了热豆腐的。”
想到水华估计连豆腐是什么都不知道,他暗自翻了个白眼,道,“得,和你说这个也白费。”
水华气得脸都红了,“你、你倒要怪我!”
“不怪你怪谁!纵然今晚我表现得喜欢你,也不必将是妖的事儿一齐说出来吧。得亏我还帮你圆了一句,你愣是没听出来,还往下说。”赭微摇摇头,实在难以理解,“你在急什么?”
水华呆了一呆,只这下便连气也泄了,眼睛蓦地红了一片,水汽上涌,“我不知道……”
他嗓子都哑了,带着哭腔,耳朵也耷拉着垂在两边,“我看着你,就、就说出来了……”
他揉了揉眼睛,手指抠着衣边,委委屈屈道,“完了,刘书生被吓跑了,小茗友可要伤心死了。”
他说着,上前两步扯住赭微的衣角,仰起头一脸哀求,“上仙大人,怎么办啊……”
赭微挑着眉,原想再嘲讽几句,待低下头看过去时,见他一双圆眼睛里满是泪水,嘴唇被咬得又红又舯,手指勾着那一点点衣角却不敢用力,仿佛只等着自己甩开似的。
今晚的月光真好,于是眼底那犹犹豫豫的渴求也被照得明晃晃。
这种可怜巴巴的看法,纵然是石头也要被他盯得心软吧?赭微叹口气,心说这小东西这会儿倒会拿捏人,但凡把用来诓我的心思放在演戏上,也不至于把人家吓得撒腿就跑。
“好吧好吧,”他抬手揉揉水华的脑袋,“总归事情还没办成,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他偏过头去,错开水华复又亮起来的眼睛,挠着后脑勺往屋里走,“赶紧变回来,顶着那两只耳朵也太奇怪了。”
水华原是跟在他身后,听他这么说怔愣一下。
“兔子怕水,我是想圆上之前的事。”他站在原地有些无措,抬着手左右看看,轻声道,“不喜欢吗?刚刚上仙大人还……”
“那我能说什么?”赭微侧头瞥他一眼,又好气又好笑,“我要是反应过大,那刘书生还不给当场吓死。再怎么样,总要替他撑撑胆吧。”
水华垂下眼点点头,慢慢笑了一声,“上仙大人,确实……确实是演技高超。是我太大意了。”
赭微轻哼道,“可不是。你呀,就不适合演这些,我看连那小海棠也比你强点。”
“嗯。”水华再抬起头时,便已恢复了正常模样。他脸上仍挂着笑,应和道,“能演到如今,还要多谢上仙大人替我遮掩呀。”
赭微毫不在意地挥挥手,“好说好说。”
他说完这句,原是仰着下巴,勤等着那小莲花夸夸他,只是干等了半天也没听见声响。刚转过头去看,就听见门外传来窸窣的脚步声,是茗友拖着步子慢慢走回来了。
这下两个人都顾不上彼此那点心思,赶忙迎上去。相互对看了一眼,到底是赭微先开了口,“小……茗友姑娘,你别难过,明日我便再去劝劝他。”
水华也赶忙接着道,“是啊是啊,他不过是一时接受不了,你别灰心,咱们再一起想办法。”
茗友冲他们笑笑,也不接话,只自顾自地走进屋里,将沾了点血的黑子落在棋盘上。原本断了的大龙被接起,左下的区域盘活,黑子又占上风。
她盯着棋局看了好一会儿,方才抬起头来,朝安静地陪在她身边的两人微微颔首,“莲花大仙,护卫大人,”她眼中透着坚毅,只轻声道,“二位已帮了我太多,小女子十分感激。只是感情上的事,不能总倚仗旁人。”
赭微听得云里雾里,转头看了眼水华。后者却似听懂了,眨眨眼问,“你要如何?”
茗友微微一笑,“已然有了开始,何时停下,便不能由他一人来定。”
她指尖划着棋盘边沿,声音虽轻,却有铿锵之意,“放心,我不会放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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