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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谱诡计


  “小王爷,你怎么会在这里?”西凉茉站了起来,眸光微微眯起,闪过一丝警惕幽光,唇角却带着仿佛惊讶而羞涩的笑容。

  他到底有没有听到自己和何嬷嬷的谈话,如果听到了的话,又听到了多了?

  她真是太大意了,竟然没有察觉到有人过来。

  而此时,气喘吁吁的白蕊这才赶到,抹了把汗,对着司流风没好气的埋怨:“小王爷,奴婢的话还没说完,您怎么就这么突然闯进来了呢,惊吓了郡主,不是您的过错,却是奴婢的不是了!”

  她才在院子门口见到司流风的时候还挺开心的,毕竟他是郡主选中的夫婿,谁知这位小王爷刚问温文尔雅地了她郡主在否,便施展轻功一下子掠过了桥面。

  她猝不及防,没来得及通报,也不知道有没有撞上什么不方便的事。

  司流风看着西凉茉,有点仲怔,方才她眼中那锐利如刀锋的眸光……大概是他的错觉吧。

  看着少女有些羞涩地以袖掩面,他才如梦初醒般,优雅而歉然的一笑:“抱歉,惊吓到你了,今日与母亲一同前来商议婚期,听说国公书房里有人行刺,你也在里面,我很担心,所以只是想看看你安好否。”

  西凉茉这才记起了几日前黎氏是说过司流风吆喝德王妃要来商议婚期,时间就是今日,只是当时此事当时交由黎氏来办,而且未婚男女婚前见面是于理不合的,所以她也没有放在心上。

  想不到司流风竟然这样……将他的担心都放在了脸上,西凉茉不由有些不自在地轻声道:“没事,不过是一个小贼罢了。”

  看来书房里的事闹得不小,放人之口如防川,竟然这么快连司流风都知道了。

  司流风也觉得自己有些唐突了,俊秀无双的容颜上也掠过一丝窘迫,但是当时,他有一种奇怪的预感,这件事必定与西凉茉有关。

  想起那日朱雀长街上,她差点在马蹄下香消玉碎,他心中一紧,便未曾顾虑太多就冲过来。

  何嬷嬷瞥着两人之间的怪异气氛,不知为什么就是不太欢喜,便硬邦邦地道:“小王爷,你如此唐突,实在于礼不合。”

  司流风在宫中见过何嬷嬷,知道宫中这些女官最是讲究礼数的,顿时觉得有些下不太台的窘迫,但很快他就对着西凉茉拱手,温声道:“郡主,在下唐突佳人,还请见谅,母妃正在前院等候,在下先行告辞了。”

  说罢,他便准备离开。

  西凉茉犹豫了一下,还是出声道:“小王爷,茉儿送你出院子吧。”

  毕竟人家是担心她才来,看样子似也未曾听到什么不该听到的东西,所以她觉得还是该给对方一个台阶下。

  何况他是她选定的夫婿,虽然她并不讨厌他,但是总归是并不熟悉,更谈不上情分。

  而他们成亲后总是要……总是要……同床共枕的。

  西凉茉莫名其妙地也感到了一丝不自在。

  司流风俊逸的面容上掠过一丝喜悦,立刻亦很有礼地道:“那就有劳郡主了。”

  西凉茉轻抚了一下发鬓,落落大方地向屋外而去,她能感觉到司流风炽热的目光偶尔从自己身上一掠而过。

  两人维持了一定的距离,并肩而行,向白玉桥的那一端而去。

  司流风悄悄地睨着西凉茉,她清美精致的五官在淡淡斜阳下,拢上一层柔和的色泽,让她看起来仿佛极为美丽的暖玉,行止优雅而从容。

  陌上佳人缓缓归。

  明明知道自己在看着她,维持着适当的羞涩,却并不窘迫。

  他暗自地告诉自己,只有这样的少女,才配得上德王府小王妃的头衔。

  院子里干活的婢女与嬷嬷们都不自觉地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看向白玉桥上的一对璧人。

  一个秀逸无双,俊美风雅,一个雅致婉约,清美窈窕。

  还有谁比他们更般配的呢?

  众人都在心中这样的赞叹着。

  惟独何嬷嬷站在莲花池前,拢手入袖,冷眼看着那对璧人。

  下意识地拿司流风与自家主子比较,那样的男子怎么比得上自己智计无双、倾国倾城的主子?

  西凉丹的事情到底被靖国公给压了下去,那把刺伤他手臂的匕首上染的是寻常毒老鼠的砒霜,因为不是吞服,而且匕首上到底染的不多,所以在军中那位擅于解毒的圣手军医的治疗下,并无大碍。

  但是这一回靖国公是怒不可遏,将西凉丹的一切作为都怪到了韩氏的头上,认定了她教女无方,竟然教出这样打算杀姐轼父的逆女!

  不管西凉丹想要杀的人是谁,但最后受伤的人是靖国公,而西凉丹的话更是让他心寒。

  他将前来求情的韩氏给恶狠狠地骂了出去,一直将西凉丹在柴房里关了五天五夜,老太太亲自来求情,才将被关得失魂落魄,粒米未进,只喝水,又在冰冷柴房里发起高烧的西凉丹给救了出去。

  不管韩氏如何哭泣哀求,靖国公都下定了主意,将刚刚退烧的西凉丹送到郊外的庄子上去养着,没有他的召见,不允许回来。

  西凉茉抱着精巧的手炉冷眼看着西凉丹在柴房里从破口大骂到最后烧得迷迷糊糊,满身凌乱肮脏,蓬头垢面,完全没了当初的那种绝色风华,被人抬进了刮着铁锁头的马车带走。

  当初绿翘将西凉丹迥异于寻常的行为和她的担忧告诉了自己之后,她就知道机会来了,并且是个一箭双雕的机会,以西凉丹的个性,根本不可能被打击之后,彻底绝望然后沉寂。

  所以惟一的可能就是,西凉丹已经被这个消息刺激得准备孤掷一注,要对自己下手。

  所以,她精心设计了这个局,平日足不出户,连进出靖国公的叔父的路上,她都带了好些丫头嬷嬷,西凉丹唯一能对她动手的机会就在靖国公的书房里面。

  想不到效果超乎她预料的好呢,一箭双雕。

  “四妹妹在庄子里是为了修身养性的,不是为了享福游乐的,婶婶可要好好的磋磨一下妹妹的性子,免得以后真闯出大祸来,大家都救不得。”西凉茉对黎氏微笑着道。

  西凉丹,也该试试人下人的滋味了,当初自己可是在这样的处境里呆了许多年呢。

  黎氏是个聪明人,并且似乎对韩氏有着一种奇怪的怨恨,此刻她眼睛一亮,立刻笑道:“一会子我就吩咐庄子上的人好好的‘款待’四小姐。”

  西凉茉掩唇而笑,眸光悠悠:“可别让夫人觉得庄子上的人苛待了四妹妹,闹将起来大家面子上都不好看呢。”

  黎氏明白西凉茉在提醒她,小心韩氏,心照不宣地点头:“那是自然。”

  她出身官宦人家,小小年纪就掌家,自然知道许多折磨人,又看不出伤痕的办法。

  就在韩氏彻底陷入焦头烂额与痛苦之中,哭泣着送走被囚禁在马车中的西凉丹之时,西凉茉与德王府的婚期已经定下了,就在年后的正月初六。

  消息传到西凉本家的时候,西凉本家忽然派了本家的一个长老送了贺礼过来,忽然提出西凉茉既贵为郡主,又要嫁给德小王爷,成为王妃,就应该要开宗祠,将西凉茉的名字写入宗谱嫡系。

  毕竟当初她从出生那一刻就没有人欢迎,这么多年来,早已经被人有意无意地忘记了,她应该被记载在嫡女一支上。

  靖国公想了想,觉得没有什么问题,便应承了下来,他既然已经正视了这个女儿的存在,那么上宗谱也是理所当然的。

  于是,他将此事交给了黎氏去操办。

  而黎氏接到任务后,却陷入了烦闷,想了许久,她决定还是给西凉茉通个气,一大早便到了西凉茉的莲斋里。

  白玉一早知道她要来,早早在莲斋外头头恭候着,将她领进了西凉茉的房子里。

  “什么风一大早把三婶给吹来了,白蕊看茶。”西凉茉刚刚梳洗完毕,微笑着招呼黎氏:“三婶,可用了膳,与茉儿一同用膳可好?”

  黎氏倒是真没用膳便匆匆地来了,此刻见到何嬷嬷摆了一小桌子的精美早点,就知道西凉茉有意为她准备的,心中便也松懈开怀了些,并不推辞,也优雅的坐下了。

  “那感情好,你三婶我还真没用早点。”黎氏笑笑也在紫檀木的八仙桌边坐下。

  两人各自说笑一番,又用了早膳完毕,西凉茉屏退了左右,看向黎氏道:“三婶,我不是二妹妹,最不喜欢打哑谜,婶婶可是有什么要告知茉儿呢?”

  黎氏见她如此开诚布公,倒也省了许多客套话,只道:“郡主想必已经知道了西凉本家那边派了长老来商议开宗祠将郡主之名纳入宗谱之事了。”

  西凉茉不可置否地轻抿了一口茶,点点头:“是,我知道。”

  “上一次,本家提议将郡主作为和亲赫赫的人选,去本家小住那一日发生了大事,有本家的人传言说是郡主不满和亲之事,所以火烧本家,虽然这些不过是不可取信的谣言,但本家与郡主之间有所不和之事想必是真的了,既然如此,为何本家这一次会如此大方,要替郡主开宗祠呢?”黎氏索性一次性将心中疑虑说了出来。

  她又她自己的消息渠道,老太君和西凉林等人极为不喜欢西凉茉,说她飞扬跋扈,不敬长辈,乃不贤不孝之徒,如今态度却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岂非可疑?

  如今靖国公将此事交给她来筹办,若没什么事情也就罢了,若是有什么事情,自己就是风箱里的老鼠,两头不讨好。

  西凉茉是知道黎氏的疑虑的,她微微一笑:“婶婶也是个痛快人,那茉儿也实话实说,对于是否归于宗谱之事,茉儿其实没有所谓,只是父亲认为有必要,那茉儿自然是从命的,西凉本家的人确实不喜欢我,婶婶今日揽下的差事还真是吃力不讨好。”

  她顿了顿,淡淡道:“但婶婶放心,水来土掩,兵来将挡,他们若是不出什么妖蛾子,也就罢了,若是真有那心怀鬼胎的,想要做鬼的,茉儿倒是不介意就送他们一程。”

  看着西凉茉柔婉面容似含着打趣的笑,但眸光幽幽,深不可测,却让黎氏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这样一个不过十来岁的少女怎么会有这样阴郁的眼神?

  潜意识地,她觉得西凉茉说得出做得到。

  “既然郡主心中有数,那婶婶也不多说,必定将此事尽心办好。”黎氏点点头道。

  但是出乎意料的是,西凉本家对西凉茉的态度仿佛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

  虽然说不上热情,但是尊重与恭敬却是足够了的。

  因为祠堂在本家,所以入宗谱归祠堂的仪式,便要在西凉本家的老宅举办,所以至少要提前三日入住。

  西凉茉看着在西凉本家门前更胜从前的迎接排场,一溜二十多个丫头婆子外带十来个家丁,依旧如从前那样在凤姐的带领下在门前站了一排,恭恭敬敬地垂着手。

  凤姐仍旧是一身富贵却略显轻浮的装扮,披着百蝶穿花的红锦镶嵌貂毛披风,珠光宝气,耀眼之极,这一次她手里牵着个四岁左右粉妆玉琢的小男孩在门前站着。

  见着西凉茉下轿,便领着小男孩上前,凤姐拍拍小家伙的背后,小家伙就怯生生地对着西凉茉露出个笑,奶声奶气地唤:“小姑姑好。”

  西凉茉愣了愣,没有想到凤姐的孩子竟然这么大了,她看着小娃娃,不由自主地露出个温柔的笑:“乖宝宝,你叫什么名字呀?”

  小家伙害羞躲在娘的后面不肯再出来,凤姐竟有些急了,便立刻笑着替小家伙回答:“这孩子叫大名叫西凉安,往日里大伙都唤他安哥儿,平日里皮实得很,不晓得今日竟突然害羞起来,怕是见着瑶池仙女一样的郡主,所以不好意思呢。”

  凤姐的嘴一向是巧的,众人都笑了起来。

  西凉茉看着凤姐紧紧握住安哥儿的小嫩手,眼神里满是对孩子的爱怜,还有一种几不可见的忧虑,她忽然有点明白凤姐为什么那个时候会暗地里知会她要小心了。

  这个出身于商贾之家的女子,精明之极,对于危险有一种天生的直觉。

  她希望凭借着卖给自己的这个大人情,换来日后得以安生的余地,在这个世家大族里,她能凭借这样被鄙夷与唾弃的身份得到今日被倚重的地位,必定对西凉本家有着一种极为本质的认识。

  西凉茉打量着凤姐母子的时候,凤姐也正在悄悄地用眼角余光观察着西凉茉。她一直觉得,西凉本家仿佛一座华美古老,但地基已经腐朽,满是蛆虫,在如此环境之中,若没有一个退路,或许迟早连着她和孩子一起都会被埋葬在其间。

  而西凉茉,这样一个少女却让她潜意识地感觉到危险的逼近。

  所以她冒险卖了一个人情给这位小郡主,若是不能逃过,也是她的命,若是她安然无事,那么自己不但送出一个人情,也安抚了自己的良心。

  谁知这个年方十五的少女,不但逃过此劫难,连当初想要侵犯她的叔叔与子侄都神秘的死在她手上,后来她还一把火烧了几乎半个西凉家,让西凉家为轻视与冒犯她,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在听到皇后娘娘的懿旨的时候,她就明白了——自己当初押在这个少女身上的宝没有白押。

  这个小郡主绝非常人,能在如此苛刻厉害的韩二夫人手下闯出一片天地,步步荣华,甚至得到皇后娘娘的青眼,她心志之坚韧与手段之毒辣,让人咂舌。

  而她唯一需要确定的是,西凉茉是否承她的情,又或者她与西凉本家中大多数披着人皮,自私冷血的禽兽没有什么两样?

  此刻,凤姐边心不在焉地说笑,边细细地观察着西凉茉的表情。

  白玉是个极为细心的丫头,早早准备了一些精致的小玩物,西凉茉从她奉上的锦袋里拿了一串精美的黄金嵌碎宝石花生递给安哥儿,温柔地道:“乖安哥儿,姑姑给你玩儿,好不好?”

  安哥儿得了这样新奇的玩意儿,一下子高兴起来,对着西凉茉露出可爱的笑容,两个小酒窝若隐若现,宛如小苹果一样脸蛋红扑扑的,异常稚憨,惹人心怜。

  “谢谢姑姑!”

  凤姐柳叶吊梢眼里掠过一丝晶亮,却笑骂:“小东西,这么贵重的东西,你也敢收,还不还给小姑姑。”

  安哥儿一下子就瘪了嘴,很委屈又很不舍得地摸着宝石花生,看看凤姐,又可怜兮兮地看看西凉茉。

  西凉茉看着孩子稚嫩可爱的容颜,那是长久浸润在黑暗与血色之中,难以见到的纯净,她心中微软,她看了凤姐一眼,笑道:“这是我这小姑姑给安哥儿的,若是嫂嫂不肯收,岂非不让安哥儿认我这个姑姑?”

  凤姐儿眼中亮芒大盛,这才真正高兴起来,捏捏安哥儿的小手,赶紧道:“还不谢谢小姑姑。”

  彼此都是聪明人,凤姐儿知道西凉茉这是承了她的情了。

  安哥儿用胖胖的小手捧着金珠花生又笑了:“谢谢小姑姑!”

  黎氏正与赵夫人寒暄已币,一同走了过来。

  “郡主。”赵氏低低唤了她一声。

  西凉茉眼角余光早已看见了她,她微微一笑:“赵夫人。”

  赵氏看起来又憔悴了不少,光滑的灰鼠皮的披风下一身暗红色织锦缎绣金合欢的褙子配着黑色百褶下襦,原本该是喜庆的,穿在她身上却反而显出一种强弩之末的黯淡来。

  原本意气风发的大族掌家夫人在以凄惨的方式接连失去了心爱的女儿和一个儿子后,迅速地苍老下去。

  “郡主的容貌越发动人了,还没恭喜您即将成为德少王妃。”赵氏木然地开口,眸光有点闪烁地步看着面前的少女,一些日子不见,她处落的越发的动人,让她想起了自己惨死的女儿。

  还有死在这少女手上的儿子。

  她是该恨着面前的人的,可是看见西凉茉,赵氏心中更多的是一种近乎畏惧与憎恶、后悔交织成的复杂情绪。

  常年浸淫于高门内宅争斗的女人都有一种天生的直觉。

  面前看似无害而纯美的少女身上有一种超乎她年龄的黑暗血腥的气息,飘荡在她一颦一笑,一转身一投足之间。

  当初,若是她不顾一切阻止了庭儿……不去招惹她,或许一切都不会发生。

  可惜……

  说什么都晚了。

  如今她不过两条路可以走,到了该她抉择的时候……

  赵氏垂下眼睛,掩盖掉眸里翻腾的情绪。

  “夫人客气了。”西凉茉拢了拢镶嵌着白狐毛的厚锦披风,睨着赵夫人麻木的脸,却并不为她可怜,这个女人,她是给过她机会的,只是,她没有如凤姐一样做出明智的选择。

  寒暄过后,众人自进府内不提。

  依旧是坐在小轿子里穿过曲折宽阔的青砖黑瓦的高大房屋间的青石板路,在流芳堂拜见了余老太君,老太爷前段日子感染了风寒,卧病在床不得起,只有余老太君还戴了满头点翠首饰,撑着有点虚弱的,披着红狐裘,穿着松鹤延年褙子、百子千孙撒花裙坐在主座上,一脸僵木威严地等着靖国公领着西凉茉和黎氏前来叩拜。

  西凉茉瞅着她那老树皮似的脸,不时因为要咳痰而拧成一团,却还要维持威严肃穆、高高在上的表情而竭力隐忍,不由就是好笑。

  这老太婆果真是没药救了,和自家老太太怄气,明里暗里斗了那么多年,如今还迁怒到子孙身上,非要等着‘仇家’的子孙来拜自己,才觉得压了‘仇家’一头,真真可笑。

  到不若自己的老太太,虽然是个薄情冷血的,但到底聪明,任由你们这些小辈斗去,她自稳坐钓鱼台,反正谁赢了、谁输了,得了面子好处,她一样不少。

  果然不是一个水准上的人呢。

  等着靖国公府上众人来拜见之后,余老太君才有些撑不住地,让自己的嬷嬷们扶着进去歇息了。

  看着她愈发颓然垮塌,几乎是被丫头婆子们驾着走的背影,西凉茉冷漠地眯起了眼,看来上次烧了半个西凉家和连着五个子孙惨死,对余老太君的打击不可谓不大。

  若是她老实安分一些,也就罢了,否则,自己并不介意在余老太君和地下子孙团聚之路上,送这老太太一程。

  余老太君走了以后,西凉和倒是一脸随和地过来招呼靖国公与西凉茉、黎氏等人。

  “侄女儿果真是富贵命里人,繁华乡中花,不是从潜龙之邸,就是入天潢贵胄之府,伯父之前言语间若有不妥之处,还要侄女儿海涵了。”西凉茉和笑着道拱手,面容上丝毫看不出当时对着西凉茉嘶嚎势必要将以族规将她沉降的狰狞怨毒,仿佛一个慈祥疼爱晚辈的长者。

  又或者见风使舵,善于谄媚的讨好者。

  靖国公看了西凉和一眼,有些淡淡地鄙夷:“堂兄不必如此,茉姐儿是小辈,哪里有你向她请罪的道理。”

  西凉茉也柔婉一笑:“叔父,您这是要折杀茉儿了。”

  西凉和见对方仿佛都不曾怪罪,便似一副终于误会尽消,冰释前嫌的模样,笑眯眯地各自安排国公府邸的住处去了。

  西凉茉这一次,被安排在了那梅园附近的一处院子里,离着各处都近,院子据说曾经是西凉烟姐妹幼年住过的,家具都是黄花梨打的,虽然有些旧了,倒是处处精致,幔帐陈设则换了新物,以显示对西凉茉这位郡主的重视,倒也看不出什么问题来。

  等着西凉本家安排的丫头们将各处事物都处理完毕,各自退走之后,白蕊呼了一口气,仿佛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松懈了下来,才凑到西凉茉身边道:“大小姐,今儿真是怪了,西凉本家的这些人怎么拍起咱们的马屁来了,莫不是因为大小姐要成为德王妃了,所以都凑过来讨好,真不要脸。”

  白玉端了自己带又加热好的茶水过来递给西凉茉,她并没有白蕊的乐观,而是有些警惕地道:“奴婢倒是不这么觉得,郡主还是小心为上。”

  自从得知又要到西凉本家走一遭之后,白玉对此非常紧张,直接准备了三天的干粮和三天的水,准备到了西凉本家之后,只用自己带的东西。

  西凉茉虽然觉得她的行为有点夸张,但也未免感动于她的细心,她接了白玉端来的热茶,边喝边笑道:“是啊,我这位叔父,别看官儿小,不过是个户部行走的芝麻小官,但是权力颇大,所有递交户部开支文书都要过他的手,未免于被扣下开支文书,不少比他官职大的官员都还要孝敬他,脾气是个锱铢必较的,若我是太子良娣,他的行为就不奇怪了,如今却竟来讨好我这无关痛痒的未来王妃,还真是件稀奇事。”

  就是不知道叔父大人给她准备了什么大礼呢?

  白蕊和白玉顿时紧张起来,上一次西凉本家死里逃生至今还让她们心有余悸。

  西凉茉拍拍她们的手,从容地道:“不必太紧张,静观其变就是了。”

  打发了白蕊和白玉各自去做自己的事,西凉茉坐在窗前的暖榻上出神,她唤过白嬷嬷:“白嬷嬷。”

  白嬷嬷正在整理她入宗庙家祭时穿的夹棉锦袍,听着西凉茉唤她,便过来笑着问:“大小姐,怎么了?”

  西凉茉沉默了片刻,忽然问:“嬷嬷,我母亲与外祖蓝家的事,您能告诉我么?”

  白嬷嬷一怔,脸上的笑容就没了,看着西凉茉锐利清冷的目光,有些不知所措:“大小姐,怎么想起问这个,可是……可是因为蓝大夫人不肯出来参与小姐宗祭之事么,大夫人几乎已经是方外之人,小姐不必介怀。”

  “方外之人?”西凉茉捧着精致的鎏金暖炉,眉目间带了一丝凉薄冷色,想起那天她第一次踏进院子里最偏僻的惊澜院,不,或许叫惊澜佛堂,也是蓝大夫人静修之所。

  若非靖国公的牌子,她或许连惊澜佛堂的门都进不去,她站在院中,等候穿着僧衣僧帽的女尼进去房去通报蓝大夫人。

  也许是因为苏醒时,她继承了真正西凉茉的记忆,也许是这一抹孤女的灵魂还残留着一丝灵识,所以她对蓝氏,真的多了一分从来没有过的期待与希翼。

  她真的想知道,为什么,为什么身为母亲的蓝氏可以对她不闻不问这么多年,任由西凉茉受尽欺凌?

  难道,自己不是蓝氏亲生的么!

  如今,她已经不需要这个母亲的‘庇护’了,甚至一一让那些欺凌她的人都付出了代价。

  哪怕是靖国公,她也让那个男人品尝到了亲生骨肉拔刀相向,刀入血肉的心痛。

  可是蓝氏……这个从未见过面的母亲,真的欠她西凉茉一个答案。

  在院子里站了许久,她最终的坚持,甚至近乎威胁,终于换来了一个款步而出的女人的身影。

  西凉茉记得彼时,她紧张得几乎不能呼吸,仿佛有另外一个自己在身体小声地啜泣着呼喊:“娘……娘……”

  那是真正的西凉茉残留的灵魂碎片,她欢欣得想要哭泣。

  可惜,那个僧衣僧帽的女人只是站在了门内阴影里,若隐若现的一张脸孔,与自己有七分相似,却苍白而淡漠,还有一种从眼里透露出来的苍老冷漠,她站在阴影里毫无表情地道:“施主回去吧,贫尼已经是方外之人,不会参与任何俗世杂物,从今往后,也不要再来找贫尼了。”

  说完,她甚至没有等待自己做出反应,便毫不犹豫地转身,缓缓离开,只留下一个冷漠僵硬的背影。

  她浑身僵冷,仿佛听见空气里有什么破碎的声音,然后在瑟瑟初冬的寒风中,被打着卷的枯叶卷入空气里,化为尘埃,彻底消失。

  西凉茉垂下眸子,看见手背上有一滴晶莹的水珠,仿佛从中照见一张安静的脸,不知何时她的表情已经变成一片淡漠,而睫毛上最后的湿意也已经风干。

  她知道,那是身体里的那个被抛弃的小女孩的最后残存的渴盼母亲而固执的不肯离开的灵识,已经随着蓝氏的那一句话,化为碎片粉末,消散在空中,再也不复存在。

  她轻叹一声,转身离去。

  人世间,最大的谎言之一就是所有的父母都会无条件深爱着自己的孩子。

  否则,又怎么会有那么的弃婴和被虐待而死的孩子呢?

  可是,依然还是会感觉心痛啊,会感觉不甘心……

  西凉茉面色淡漠地伸手捂住了胸口。

  终有一日,她会让这些人都后悔他们的所作所为,让蓝氏正眼看着,那个死去的孩子。

  在此之前,她需要弄明白,所有人都忌讳着,不曾提起的蓝家,到底曾经发生过什么事?

  一个曾经掌握着朝廷兵权,几乎是天下兵马大元帅的男人的衰败,还有曾经叱诧朝堂的第一位女将军蓝翎,为什么会忽然在成亲生子后,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西凉茉看着白嬷嬷顾左右而言他,便淡淡地道:“嬷嬷若不想说,我也可以不问,九千岁那里,想必有很多能探听消息的渠道,又或者,他本就在朝堂之上纵横十数年,想必知道的也不少。”

  白嬷嬷看着面前的少女,她知道,西凉茉要么不做,想要做的事,必定破除千难万险,甚至不择手段都会做到。

  她终归是无奈地叹了一声:“大小姐,这当年发生具体的事,老奴也不甚清楚,只是静小姐与夫人原是手帕交,才知晓一些,蓝家掌家的乃是蓝冰大元帅,大元帅与元帅夫人相识于微末,恩爱非常,乃至蓝冰元帅步步高升,先帝曾想把安阳公主嫁给年方二十七已经是威武侯的蓝冰,却被侯爷一句‘糟糠之妻不下堂’而婉拒了,哪知安阳公主倾慕于他,并不死心,在侯爷夫人生产之时,令接生婆子做了手脚,塞了金锭到夫人肚子里。导致原本平安生产的夫人腹痛不止,大出血而死,那婆子原本该把金锭拿出来,不留痕迹,谁知侯爷知道夫人出事,不顾一切冲进产房,那产婆尚未来得及拿出金锭来。这世上到底没有不透风的墙,侯爷后来得知此事后,又痛又悔,竟抱着刚出生的蓝翎小姐要撞死在御书房前,先帝愧对侯爷,便将安阳公主鞭笞一顿,又将她嫁到犬戎去和亲,将小姐加封为公主,允她自由出入宫禁,皇后亲自抚养,荣宠之极。”

  白嬷嬷顿了顿,又道:“蓝翎虽有公主封号,却性子活泼,不拘小节,威武侯爷出入疆场,再不纳妻,时常将蓝翎带在身边,教授武艺兵法,蓝翎时常听人说,可惜她是女儿身,否则必有一番大作为,她性子桀骜,于是非要女扮男装上战场,竟然真给她打胜了不少仗,还得了个玉面罗刹的外号。”

  “回朝以后,也不知她怎么痴缠先帝的,先帝竟不顾众臣反对,给她封了个凰翼将军,真的带上了一只属于她的队伍,再之后,便是她与西凉世家的嫡次子——西凉无言,也就是如今的靖国公成婚了,两人倒是真有一段不打不相识,并肩作战的时光,只可惜……”

  白嬷嬷眸光悠悠,仿佛陷入了对往事的追忆,而变得有些迷茫,但苍老的面容上却仿佛显出一种奇异的光彩,让人想要去探究。

  西凉茉一直在听着和观察着白嬷嬷的神态,知道至少这一段,白嬷嬷是没有说谎的,她静静地追问,带着一种诱哄的语气:“只可惜什么呢……”

  白嬷嬷看着西凉茉,叹了一声:“只可惜后来西凉本家要求蓝翎必须放弃军职,免去公主封号,从此铅华褪尽,卸甲归家,才允许她与西凉无言成亲,蓝翎深爱西凉无言,终于是同意了,未过几年,新帝登基,她一直没有孩子,于是西凉本家又与韩家商议,将韩婉言,也就是韩二夫人嫁过来做贵妾。”

  “韩二夫人嫁过来的时候就已经身怀六甲,蓝冰元帅又已经病重逝世,从此蓝家没落,根本无法阻止此事,而且韩家还请来了陛下的圣旨,蓝翎夫人很是伤怀,彼时未过多久她也怀上了大小姐你……”

  “蓝翎夫人太过伤心,最终虽然产下了你,却从此只愿意常伴青灯古佛,不愿意再理世事了。”

  西凉茉捧着茶,指间慢慢地磋磨着茶杯的边缘,神色淡漠而讥讽:“所以,这就是一个放弃一切,却被负心男人伤了心的蠢女人从此恨上男人,连自己女儿都恨上了的故事么?”

  真是不能理解这些愚蠢的女人,从古至今,并不乏这样的事,以为自己放弃了一切,就能换得男人一生感恩爱怜,却不知道男人本是最现实的动物,身为世家公子的西凉无言,谁知道他对你的爱里是否存在了利益的考量。

  “郡主,你……你还在怨她么?”白嬷嬷似乎没有想到身为女儿的西凉茉会如此不留情面的讥讽自己的母亲。

  西凉茉推开窗子,任由冷风吹入,卷走一室温暖,她漫不经心地道:“蓝翎是一个看不清楚自己处境自怨自艾的蠢女人,这种人怎么配做我的娘亲?身在皇家,有疼爱自己手掌重兵的父亲,还是先皇后的养女,却只看见了繁花如锦,看不见下面的烈火烹油,黑暗鬼魅,不会利用手里掌握的权势与长处,能把这人上人的日子过成这样也不是一般蠢,一个不成熟而对生活充满幻想只会逃避的蠢货,却连累了自己无辜的女儿做了人下人。我只怨怎么会有这样蠢的母亲!”

  白嬷嬷仿佛颇遭打击一般,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冷漠的少女,艰涩地道:“她……她只是识人不清……你……你莫要怪她……那时候她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女孩子。”

  “呵呵呵……”西凉茉忽然嗤笑,笑得不可自已,仿佛听到什么极为滑稽的事一般。

  白嬷嬷手足无措地看着西凉茉,有点难堪似地问:“大小姐,你笑什么呢?”

  西凉茉抿着嘴儿,好容易收了笑,唇角弯起冰冷的弧度:“蓝翎这个女人,难道一辈子都只有十几岁么,她只是习惯逃避而已,从不会想过哪里跌倒哪里爬起来,嬷嬷,我且问你,茉儿今年又比蓝翎当年大多少?”

  “如今,我不必靠她,不必靠西凉家,不也走到了如今的天地么,西凉家今日一样必须承认我是嫡女!”

  白嬷嬷顿时哑口无言,看着面前气势惊人的少女,终于是苦笑:“是啊,蓝翎夫人,终是不及小姐啊。”

  西凉茉撇撇嘴,她知道白嬷嬷并没有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她,不过未来,她有的是时间去调查,以前不问,不过是因为时机未到罢了。

  “行了,嬷嬷,如今暂时不去说这些事,只说眼下的,我请何嬷嬷去向九千岁借了司礼监的几个高手潜伏在我们这里,咱们只要细心留意着,也不怕西凉本家出什么妖蛾子。”西凉茉仿佛说话说长了,有些疲倦地揉揉眉心,眸里掠过一丝阴冷。

  怎么什么事都有西凉本家的影子,从十几年前到今天,这西凉本家的人还真都不是省油的灯,那日烧了一半,还真是便宜了他们呢。

  白嬷嬷立刻会意:“好,嬷嬷晓得的,这三日约束着那些丫头。”

  但出乎意料的是,这三日,在西凉家过得颇为平静,并没有什么异样的。

  包括一行人前往知名的秋山温泉,斋戒沐浴,先在供奉着祖宗灵位的秋山香庙里住着,祭拜之后,再回本家开祠堂,奉上新的名帖入族谱。

  都很顺利,西凉茉还舒舒服服地泡了三天温泉。

  在第三日头戴金冠,一身秀美大气的装扮,在祠堂里,西凉家代族长西凉林的敬告天地文下,她算是正式地上了族谱,正了名。

  立在那极高的红木牌坊下,看着西凉本家府邸里的管事妈妈领着丫头婆子恭恭敬敬地对着自己深深躬下去,齐齐唤了声:“郡主万福。”

  而国公家里跟来的仆人们则齐齐跪下去道了声:“大小姐万福。”

  西凉茉垂手而立,望着萧瑟的天空轻叹了一声,虽然她丝毫不在意是否入这个族谱,但逝去的白梅、柳嬷嬷的在天之灵却是会想看到的。

  而蓝氏,你看到了么,西凉茉不靠你,也让所有人都尊称她一声郡主,称她一声大小姐!

  白蕊和白嬷嬷这两个最先伺候着西凉茉的老人眼眶也都是一红,泪光闪闪,大小姐到底熬出了头。

  这一头还在摆宴,那一头西凉和与赵氏则一同过来了。

  西凉和恭喜了她一声,便与靖国公寒暄去了,临走看了一眼赵氏,吩咐:“剩下的事就交给夫人安排了,莫要怠慢了郡主。”

  赵氏点头淡淡道:“夫君放心,总不会出岔子的。”

  听似平常的话语,西凉茉却仿佛感觉到了一丝奇异的气息。

  赵氏转脸对着她微笑:“郡主,按照规矩,您应该将族谱亲自带回秋山家庙上供奉,您看什么时候启程呢?”

  “是么?”西凉茉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随时听后婶娘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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