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情不愿
宸宫,位于西烈皇宫之东,是历代皇后的居所。
这日细雨淅沥,到了半夜才渐渐停歇,雨后风起,微有一丝凉意。
四周一片静寂,却有两条人影避开巡逻宫卫,在宫墙上矮身疾走,转眼间行到宸宫附近。
循着潺潺水声,两人在周围转了几转,待寻到那有过一面之缘的假山瀑布,方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宸宫就建在瀑布背后,倒是皇宫中园林最美风景最佳的宫殿。
上次因为萧焰在后追赶,看得不够仔细,单知道这瀑布前是一座大池塘,池塘前建有风烟亭,如今走近细看,才发现顺着亭子前行,没走几步又是一处长廊,廊下阶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香花,什么风仙花、百日草、半支莲、万寿菊,美人蕉,开得很是灿烂,堂后又挂了甘蓝、萱草、龙涎等香珠,但觉香气袭人,芬芳扑鼻。
再往前走,紧邻瀑布便是一座穹顶华堂,堂中有桌有椅,有杯有碟,还有架美人靠,上面搭着张薄毯,丢着几柄团扇,想是宫里妃嫔夏日歇息纳凉之所。
“没想到这西烈皇宫房子修得不咋样,园林景观倒真别致,当初修建时想必花了不少心思!哎哎,当皇帝真好,想要什么就有什么——”秦惊羽感叹一阵,转头看着一脸淡漠的银翼,轻笑道,“银翼,你想不想当皇帝?”
银翼淡然摇头:“不想。”
秦惊羽扁嘴哼道:“胸无大志的狼小子。”
银翼反问道:“当皇帝有什么好?”
秦惊羽笑道:“你也来扮一把皇帝,就知道啦。”说罢拉着他坐在正中凉床上,捧着只茶杯奉到他面前,屈膝说道,“小人侍候陛下用茶。”
银翼接过,点头道:“谢谢,我不想喝。”
秦惊羽摇头笑道:“皇帝不会道谢的,你太客气啦,学都学不像。”
末了又端着只碟子过去,故作恭敬道:“陛下请用,这是最好的贡品鲜果。”
银翼瞥了眼她手中的空碟,正经道:“我不爱吃水果。”
秦惊羽愣了下,直接将碟子朝他甩过去:“死小子,本殿下如此相待,怎么这样无趣!”
银翼手掌一翻,将碟子抄在袖中,轻轻放在桌上:“好了,已经耽搁了这样久,该办正事了。”
秦惊羽嘻嘻笑道:“着急什么,让他多等会,反正我是睡够了的!”料定萧焰今夜必在宸宫等候,她吃过午饭即是告知银翼,各自关在房里睡了半日,睡到天黑才起,精神那是好得不得了,也不必眼巴巴赶去,先在皇宫里逛个够!
两人在长廊里听雨赏花,磨蹭了小半个时辰,这才往宸宫而去。
宸宫是皇后寝宫,照理应当很是繁华富贵,一路但见灰砖青瓦,红墙竹楼,清幽有余而华美不足,颇有些小家碧玉的韵味。
秦惊羽忍下心中疑惑,径直朝前走,殿堂倒也宽阔,灯火闪烁,映出廊前一道白衣胜雪的人影,清隽挺拔,却又如斯瘦削。
两人脚步声并未掩饰,那人听在耳中,含笑转身过来,正是萧焰。
“两位来得倒早。”
早?秦惊羽暗哼一声,此时已到丑时,称之为早,真是睁眼说瞎话!
以为谁都像他一样闲得发慌吗,大半夜不睡觉,跟个孤魂野鬼似的四处游荡?
没有理他,秦惊羽大踏步朝殿内走去,宫殿里花幔均已挑起,铜鹤灯架上点着灯火,高低错落,风雨中确有几分温暖之意。
外殿内殿,一间间寝室走遍,除了几名被点了睡穴的太监宫女,没见别的人影。
正要退出,忽见墙上一副人物丹青,不觉轻咦一声,停下脚步。
画上所绘是一片花团锦簇围合下,一名锦衣少妇正在逗弄怀中婴孩,少妇端庄大方,温柔秀美,看向婴孩的目光里满含慈爱,而婴孩不过五六月大,咧嘴笑着,十分稚嫩可爱,整幅画作形象鲜明,色彩浓郁,画风与大夏颇有不同,而画作的背景正是那风烟亭。
丹青题为母子图,左下方有一行小字:棠儿半岁留念。
秦惊羽怔了下,再看那落款,仅一个风字,而印章内俨然却是元昭两字。
风……兰风……元昭帝的名字……
而那锦衣少妇,眉眼异常熟悉,她竟是……
背后脚步声起,一个清朗的嗓音低声讲解:“西烈元昭帝是位风雅之士,尤其擅长丹青,这是他留在世上的最后一件画作……”
秦惊羽打断他的说话,急问道:“这妇人是?”
“是……”门外人影闪动,萧焰微顿一下,看向来人一字一顿道,“正是元昭帝之妻,西烈皇后,乐氏。”
秦惊羽啊的一声低呼,一掌拍向脑门:“我怎么这样糊涂?!”
自从石棺出来,她就只顾着洗刷银翼,虽然对那山庄里的皇后有众多疑虑,却压根没往这上面想!
想起那看向银翼的震惊眼神,以及那句莫名其妙的问话,还有两人之间的情感互动……笨啊,真是笨死了!
萧焰看着她的表情,再看看她身后的银翼,狭眸一闪:“你们已经见过她?”
秦惊羽没有回答,而是走近一步,仔细端详着画上的少妇,是她,就是她!
但是,若是此皇后就是彼皇后,那兰萨他岂不是……
仿佛知道她心中所想,萧焰笑了笑道:“兄终弟及,在西烈是很平常的事情,而且并不仅仅限于皇位,甚至是……这宫中的一切。”
秦惊羽蹙起眉,听得他缓缓续道:“元昭帝驾崩之后,西烈皇后就病倒不起,有段日子还变得精神恍惚,最近几年才有好转,兰萨对她照顾得无微不至,为了给她治病,不惜招募天下名医,还多次派人去请穆神医出山来格鲁常驻,均遭拒绝……”
想请外公?秦惊羽暗地好笑,外公性情犹如闲云野鹤,一年有大半时日都在深山野林采草炼药,每回有大事才来天京,又怎么会答应到遥远的西烈来?
如此想着,却也一心二用,倾听着他后面的话:“兰萨武将出身,外形英武出众,两人朝夕相处,日久生情也是正常,据说因为顾及乐氏心情,他将后宫一干人等全部换血,虽保留了宸宫,却只封其为夫人,这一称号直到年前平定叛乱,寻回失散的皇子兰棠之后才得以改变,终是册封皇后。”
秦惊羽听得笑道:“光是给后宫换血有什么用,他应当把一朝臣子全都换个干净!”
萧焰跟着一笑:“他倒是想,但是这二十年来仁义治国,勤政爱民的声名不都全部白费了?”想想又道,“至于那找回来的皇子兰棠,就好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起初是被暴民推到阵前,与其说是起义领袖,倒不如说是精神寄托,然而起义被镇压之后,兰萨亲自前往天牢探望,与他一夜长谈,却来了个惊天剧变,从失散皇子一跃成为正统殿下……这一回兰萨大开杀戒,所有参与起义暴动的人不论男女老少,全部处斩,却与他一贯执政风格不符,倒有些像是杀人灭口。”
秦惊羽眯眼道:“你怀疑……这个兰棠不是真的?”
萧焰不答,眉眼弯起,薄唇一勾反问道:“你不也一样怀疑吗?”
秦惊羽瞥他一眼,冷然道:“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
萧焰笑道:“我毕竟早来了两个月,待在这皇宫里都快发霉了,自然要找点事情来做,你说是不是?”
“那为何要说给我们听?”
“因为……”他瞟了眼一言不发的银翼,轻笑道,“现在还不能说,以后再告诉你。”
秦惊羽懒得再问,拉起银翼就往外走,只听得萧焰在背后低唤:“哎,就这样走了么,连个好脸色都不给,好歹我打探到这么多,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没走两步,又听得他喊道:“乐氏一直在天台山静养,兰萨已经三日前亲往迎接,预计明日一大早就要回宫,届时宫中守卫不会像现时这样松懈了。”
秦惊羽脚步稍顿,暗道难怪这几次宫中空虚无人,他鸠占鹊巢,行径倒似地主一般,原来是兰萨不在宫中,想必自己跟银翼抄小路,而对方却走官道,一来一去,刚好错过。
萧焰见她背影微滞,笑了笑又道:“明晚我会约兰萨父子饮酒谈事,没机会见面了,要不今晚留下来我们再好好聊聊?”
眼看两人头也不回,越走越远,他轻吁了口气,原本挺直的身躯骤然软倒,跌坐在地,竟是半晌爬不起来。
过了片刻,那黑衣人首领匆匆寻进殿来,一见他这般模样,一个箭步上前搀扶,声音微颤:“殿下,你何苦这样作践自己?”
萧焰靠着他勉力站稳,笑着摆手:“我没事,只是站久了腿有点麻,你别大惊小怪。”
黑衣首领急道:“可太医说了,殿下这腿须得好生养着,阴雨天不能出门行走,最好是卧床静养,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还能有什么后果,大不了就是变成个瘸子。”萧焰说着,喘一口气,自嘲低笑,“你放心,我自有分寸,不会让自己那样悲惨的。”
就这样都不受待见,要是成了瘸子,那还不更一掌打去九霄云外?!
设想着那时的情景,他笑得愈发灿烂,喃喃低语:“不过,在此之前,我一定会将她身边那些男子的腿全部砍断,一条不留……”
皇宫外的大街上,一阵风过,银翼只觉得后颈微凉,不由得打个寒颤。
回了客店,两人也无睡意,索性挑灯夜谈。
“明晚兰萨父子要与萧焰共赴酒宴,也就是说,我们正好趁此机会再探宸宫,当面询问……”
“他说的,你都相信?你就不怕是个圈套?”
秦惊羽抬起头来,她怎么觉得这说话的语气有些泛酸?
笑话,萧焰的话,她怎么可能全部相信呢?顶多是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罢了。
“我不全信,但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必须冒这个险。”
“其实不必,那兰棠不是已经找到了吗,他身上也有印记,我看他与那西烈皇后相处也很好,而我——”银翼低头,下意识看了看胸口,苦笑道,“兴许是小时候顽皮,正好在这里弄出个疤来,根本就不是你想的那么回事。”
“去去去,哪有你这样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秦惊羽一拍桌子道,“你给我记住了,你是西烈皇子,西烈皇子是你,这就是事实。”一想到那个兰棠月夜半裸的猥琐模样心里就犯恶心,哪里有半点一国皇子的气质内蕴?跟个寻花问柳的嫖客没甚区别!再看银翼,气质冷峻,相貌堂堂,怎么看怎么养眼!
银翼看着她,忽然正色道:“你真那么想让我当这个皇子?”
秦惊羽脱口而出:“那是当然。”当皇子有什么不好,身份尊贵,威风凛凛,总比跟在她身边当保镖强,再有,自小身世凄苦的他,如能重获母爱亲情,那是再好不过。
银翼沉默了一会,点头道:“那好吧,如你所愿。”说罢站起身来,开门出去,一路低低碎念,“不仅没骨气,还没良心……”
“哎——”
秦惊羽不明所以看着他走出房门,她怎么没良心了?
明明是为他好,想他出人头地,想他飞黄腾达,怎么感觉自己是在逼迫他似的,还赶鸭子上架了,爱当不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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