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如花
是夜。
明月高悬,洒落一地清华。
院墙附近是一大片榕树,树冠如盖,连绵不断,枝叶被夜风一吹,沙沙作响,又被月光一照,落下些影像斑驳的黑影。
最高最大的那棵榕树上,黑影间雪色一闪,却是一只白瓷般柔和的手,轻轻拂开挡住视线的树枝,一双星眸子夜般漆黑,青衣少年英眉微挑,居高临下看着烛光摇曳人影成双的新房。
白玉般的耳垂忽而被谁轻轻一咬,男子气息温热吹在面颊,耳语声几不可闻。
“他们在说什么?”
少年轻笑,凑去他耳边道:“人家新娘子要喝交杯酒,雷牧歌不肯,想尽办法推脱。”
两人声音压得极低,借着枝叶遮挡,自顾自咬着耳朵说话,话音比那风声也差不太多。
男子低哼一声道:“他心里记挂某人,竟连虚与委蛇都不肯。”
少年故作不解睁大眼:“谁啊谁啊,八卦说来听听?”
男子扫他一眼,但笑不语。
没等到男子的回答,少年又竖起耳朵,凝神细听,低笑道,“这新郎官真是,人家主动投怀送抱,他却要去找侍女帮忙……”忽然听到那互赠礼物之说,不由一怔,手指不自觉摸去自己发髻。
正当此时,院墙假山处有人闷闷低哼一声,声音却有几分熟悉。
下一瞬,新房窗户立时大开,一身红裳的新娘探头出来,朝外一瞥。
假山处立时归于静寂。
又过得几秒,一声猫叫适时响起,花盆落地,四分五裂。
眼见底下窗户关上,少年掩口低笑:“还记得那个蒙古大夫不?没想到他转世投胎,做了只猫……”
男子点头,眸光里泛出几分冷色:“原来他们已经谋划好,软硬皆施,里应外合,趁这洞房花烛夜,便是放手一搏。”
少年点头:“那我们就作壁上观,先看看他们的表演吧。”
此言正合男子心意,当下揽住少年纤腰,让其舒服坐在自己腿上,继续观看。
底下新房中,烛光闪耀,窗户上映出两条纠缠的人影。
少年低呼:“呀,好激烈,雷牧歌会不会吃亏?”
男子瞥去一眼:“你很担心他吃亏?”
语气好酸,这个醋坛子!
少年侧头轻笑:“肥水不流外人田,好歹也是我未来姐夫……”
男子面色稍缓,正要说话,就听得婚房传出男子兀自压抑的求救声。
“屋外之人,好戏看够了没有,还不快出来挽救我的清白!”
少年微怔,身形一顿,手背被男子轻轻按住:“这不是在唤你——”
目光一转,那边光秃秃的假山上忽然冒出个灰影,稍一踌躇,便是一跃而下,朝着那半掩的窗户奔去。
新房里,雷牧歌终于忍无可忍,一掌推开半挂在身上的玛莲达。
与此同时,一道灰色的人影破窗而入,长袖挥舞,朝两人撒出漫天粉雾。
“你……你们……竟然……”
玛莲达美目圆瞪,眼光带着一丝复杂,娇躯软软倒下,大红的嫁衣衬得俏颜晕红如血。
坠地之前,雷牧歌长臂一伸,抓住她的腰带,将之平放上大红的喜床。
李一舟检查下她的鼻息,拍了拍手掌,扁嘴道:“好了,晕过去了。”
雷牧歌皱眉道:“你这是什么药,药效那么差劲,我在这屋里屋外都撒了,酒里菜里也放了,镯子上也涂了,还是迷不倒她?!”
李一舟哼道:“你知道什么,这药是我花了好几年功夫才炼制出来的,寻常人等一嗅就倒……但你这新娘子是寻常人吗?她可是这密云身份最高的巫女,体质异于常人!”
“算你有理,但是你方才在外面鬼叫什么?还叫那么大声,就不怕打草惊蛇,坏了大事?”
“还说呢,明明是我的镯子你借来一用而已,凭什么说你早年置下的?”李一舟伸手过去,毫不客气拉起玛莲达的手,将玉镯一把掰下来,在袖口处擦了擦,揣入怀中。
雷牧歌没有理他,手上动作不停,随手扯下玛莲达的绣鞋,置于床下,又抓过一床锦被给她盖上,最后还将轻纱罗帐尽数放下,制造出一番缠绵悱恻的景象。
李一舟站在他身边,看得啧啧作声:“我说雷,其实你这新娘子长得也是不错的,又对你一见钟情,这洞房花烛,大好春光,要不你就将就下把房圆了,莫要辜负美人恩……”
雷牧歌冷道:“别新娘子新娘子的叫,谁说她是我的新娘?”
李一舟好笑道:“虽说你心里不认,但是方才都进了喜堂入了洞房,除了圆房,该做的都做了,说出去谁会相信你的清白?”
雷牧歌剑眉一挑,斜斜睨他:“什么叫该做的都做了?她上过我雷府的迎亲花轿吗?与我拜过天地高堂吗?我有给她揭开过盖头吗?你看清楚,桌上那交杯酒是她一人独饮,我可是滴酒未沾。”
“你……”李一舟指着他,瞠目结舌,半晌才道,“我就说你为何同意用巫族的婚仪,原来你心里竟是连假成亲都是不愿!”
雷牧歌轻笑:“你这后知后觉的家伙,难不成是第一天认识我?”
李一舟连连摇头:“可惜,你这番心思,人家丝毫不知,昨日我们宴会受袭,他却比泥鳅还溜得快,当不知躲去了哪里!”
雷牧歌不甚在意笑笑:“躲起来也好,我也腾不出精力保护他。”
李一舟不满道:“你今日与玛莲达成亲,他也没到场。”
雷牧歌面色不改,只是笑道:“他就是个孩子,兴许去别处玩去了,我也没指望他能来的……”
“你就知道为他开脱,凡事替他着想——”李一舟忧心望着他,叹气道,“雷,你没救了!”
雷牧歌耸肩苦笑:“没办法,我大抵是上辈子欠他的。”
李一舟张了张嘴,还要再说,雷牧歌及时按住他的肩膀:“有人来了!”
榕树上,少年早已听得脚步声起,却是来自院外,当下按捺不动,凝神细听。
有侍卫模样的男子匆匆而来,穿过长廊,叩响房门:“岛主,有要事禀报!”
雷牧歌坐回桌前,轻咳两声,压低声音道:“岛主困乏,不予出门,有事明日再说!”
那侍卫不料是旁人出声,微怔一下,急切道:“请姑爷转告岛主,有不明身份之人登岛来袭,大长老请岛主速去议事大厅!”
雷牧歌心头一惊,与李一舟对视一眼,低道:“知道了,你先去,我们等下就来。”
“是。”
那人应着,脚步声渐渐去了。
“不明身份之人?”李一舟一拍大腿,喜道,“难道是陛下见我们迟迟未返,派人前来增援?!”
雷牧歌缓缓摇头,沉吟道:“应当不是。”
李一舟目光一转,又道:“她至少要昏迷三个时辰,接下来怎么做?”
雷牧歌默了下,走去玛莲达身边,从她腰间摘下一枚金光闪闪的令牌,仔细端详。
李一舟凑过来,好奇问道:“这是什么?”
“岛主令牌。”这令牌岛上人人都有,普通百姓是木制,山庄侍女是竹制,侍卫是铜制,四大长老是银制,唯有岛主所持为金制,拥有无上的权力。
或许,可以借来一用?
雷牧歌将令牌收入袖中,转身就走。
“哎,你做什么?”李一舟跟着追出去。
雷牧歌头也不回道:“去找七彩水仙。”
“我找那么多地方都没找到,你确定你能行?”
“我有这个,糊弄下那几个老家伙,估计还是能顶用。”雷牧歌脚步不停,只朝他晃一晃衣袖。
李一舟看得眼睛一亮,又继续追问:“要是找不到怎么办?又跟你新娘子闹翻了,到时候怎么挽回……”
“都跟你说了,她不是我新娘子。”雷牧歌走出两步,停下,“谁说我跟她闹翻了,我只是出去赏月散步,若无收获,回来便是。”
“回来?”李一舟怔了下,总算反应过来,哈哈笑道,“真有你的,这兵不血刃的,原来是给自己留了条后路……”
两人掩上房门,说说笑笑,一路远去。
周围只安静了一会,房门咯吱一声被推开,一高一矮两道人影大摇大摆步了进来。
“好个雷牧歌,拿着鸡毛当令箭!”秦惊羽轻笑道,不用问,她几乎可以猜到他想做什么,三个时辰,足够他拿到想要的东西,然后趁乱驾船回航,逃之夭夭。
就算不能如愿,回来再当一日新姑爷,总能找到脱身之计。
燕儿淡淡道:“我早说了,他是不会甘心就此娶亲的,果然不错。”
“哎,人家这回可没惹你,你少在那里阴阳怪气的——”秦惊羽朝四周看了看,目光落在那轻纱罗帐中曲线玲珑的身影上,微微蹙眉,“奇怪,这回玛莲达为何没用媚术?”
昨夜自己单是偷窥旁听,都中了招,要是直接用上,雷牧歌决计抵挡不了!
燕儿看她一眼,低笑:“听你这口气,好似挺遗憾的,你到底是希望她用,还是不想她用呢?”
“死小子,说话越来越放肆了!”秦惊羽手肘撞他一下,催促道,“废话少说,快些帮我找东西,我们还要赶过去跟他们会合呢!”
燕儿哼了一声,两人分头行事,走去箱柜前四下翻找。
找了半天,别说是柄三尺长剑,就连把水果刀都没看到。
闭眼一默,调动所有感官,心底却也丝毫感觉不到琅琊神剑的气息。
“怪了。”秦惊羽站起身来,略显惊疑,“不在这里,却在何处?”
燕儿笑着提醒:“会不会在你昨夜撞破好事的地方?”
“倒是有些可能。”秦惊羽点头,想起那处清幽偏僻的小院,自己当时被媚术所惑,迷迷糊糊,也没注意感觉查探,于是拉着他就往外走,“事不宜迟,我们这就过去。”
不经意回头,见得罗帐边上露出的一只柔白玉手,忽然停住脚步。
对了,巫女之血!
手掌摊开,朝身旁一伸:“你的刀借来用用。”
燕儿随她目光过去,了然一笑:“还是我来吧。”说罢走过去,袖底翻转,银光一闪,青葱玉指上红花绽放,血流如注。
秦惊羽在妆台上随手抓了只小巧的瓷瓶,将里面香粉倒出来,绞了衣角里外抹擦干净,回头正好瞥见,不由道:“你下手那么重干嘛,好歹是与你亲热过的人,怜香惜玉懂不?!”
是的,玛莲达就是青青,青青就是玛莲达,此前蛛丝马迹甚多,两人因为种种利害关系虽未说破,却心知肚明,也乐得个顺水推舟,将计就计。
如此想着,不禁又瞪他一眼,前不久的舌吻剧情,她可是历历在目,记忆犹新!
燕儿抬眸一笑,接了瓷瓶过去,避重就轻,边做边道:“我只对你怜香惜玉……”
秦惊羽哼了几声,没有理他,心底却在暗笑。
这小子,越来越会说甜言蜜语了。
转眼瓷瓶中鲜血过半,燕儿缩回手来,将瓶塞盖上,秦惊羽看着那还在淌血的手指,心下不忍,从嫁衣上撕下一截布带给她裹上。
刚包扎完毕,正在打结,忽觉一丝若有若无的微风拂过,手上动作一顿。
“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有点心慌……”秦惊羽目光掠过四周,警惕查看,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不觉自嘲笑笑,自己五感太强,一点风吹草动就疑神疑鬼,“好了,我们走吧。”
房门被轻轻关上,屋里重归清静。
烛火摇曳,在夜风中翩然起舞,淌下一滴清泪。
榻上,女子紧闭的双眸慢慢睁开,射出清冷如雪的光芒。
没人能想得到,这药效重重,放血即散——
雷牧歌……阿丹……阿严……
你们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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