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1惟有旧所识,每见心依然
展云飞从怀里拿出钱包,打开来,递给范楚原。范楚原将信将疑地接过来,看到里面有一张微微泛黄的照片,照片上的女孩子,身量未足,稚气满脸,看上去像是一个中学生。但是那幅模样,笑起来眼角弯弯,露出浅浅梨涡的样子,和花惜晚像了个十成十。
“二十二年了,我无时无刻不在找寻依依晚儿的母亲。”展云飞说着,露出一个迷茫的笑容,“苍天不负有心人,她居然给我生了两个孩子,两个孩子……花先生,您一直不肯告诉我晚儿的母亲去了哪里,现在,您都亲口承认了晚儿确实是依依的孩子,您能不能告诉我,她在哪里?”
花满庭想起当年那个躺在病床上的女孩子,他只见过她一次,他见她的时候,她刚刚生下莫然和花惜晚,不足十六岁的女孩子,独自一人,由于长年的营养不良和担惊受怕,在艰难地生下两个孩子之后,就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花满庭四人当年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躺在了雪白的床单之下,甚至没有来得及看一眼新出生的两个孩子。
“你当年扔下她的时候,就应该做好再也见不到她的准备。”花满庭对展云飞说不上有什么好感。欠下的东西,再怎么补好,也不能如原样般毫无裂痕。
展云飞听出了花满庭的责备之意,黯然道:“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当时,依依才十五岁,我十六岁,她母亲病逝,跟着嗜酒的父亲和继母生活。那时候,我们才上高一,我对她一见倾心,非得要让她和我好。她在家里的日子过得很糟糕,我常常看到她身上遍布的伤痕,有一次,她继母又狠狠地找茬打了她,我决定带她离开。”
“如你们所知,我们偷尝了禁果,那时候我们都还太小,什么也不懂,很快,我就让依依有了身孕。我身上还有点钱,带着她来到了这座城市,在这里,我们打算安顿下来。我还是太天真了,以为这样就能过上好日子,我父兄的人却不费吹风之力就找到了我们,我现在都还记得,我被强行带走时,她绝望无助的眼泪……”
展云飞说到这里,语气里浓浓的伤感扑面而来,连范楚原都能想象,那张酷似花惜晚的脸,是如何悲伤绝望。
范楚原想到这里,又去看了看花满庭,好在,晚儿是跟着他们夫妇,从小虽然身体弱,没少吃苦头,但是他们发自肺腑的疼爱和关怀,让她至少在情感方面,没有缺失。心内就对展云飞有了更多的排斥,他不想让花惜晚来承担这样沉重的往事。
“我被带到英国之后,父兄断绝了我与国内的一切联系,也断了我的所有零花钱。我知道依依肚子里有孩子,而且她那么小,那么柔弱,要怎样在这样的情况下照顾自己?我趁课余时间,偷偷帮邻居割草、送报纸,挣了点零碎的钱,按照我们之前住的地址寄了回来,但是每一次,这些钱都被退了回来。”
“二十二岁,我大学毕业,有了自立能力。我派无数个人回来找过依依和她的孩子,都没有结果。我每年也回来两次,去所有以前我们去过的地方找她,但都无功而返。”
“直到今年我再次回来,在一次服装发布会上看到晚儿。我知道人有相似,但是晚儿不仅和她母亲长得一模一样,连她的一颦一笑都像极了她母亲。尤其是她手臂上那颗红痣,位置、颜色都和依依一样的。如果说晚儿不是我的女儿,我完全不能相信。”
花满庭沉吟道:“你是想要把女儿从我身边夺走吗?我不能让你这么做。你说我自私也好,无情也罢,晚儿是我一手带大的孩子,我不能容许任何人带走她。”
“我只想要一个弥补的机会。”
“你现在有机会去弥补然儿,他有家族遗传疾病,现在还躺在病床上,我想你比我们更清楚你们展家的病是怎么回事。”花满庭沉声道,“但是,莫庆阳夫妇也不可能容许你带走他们的儿子的。”
范楚原想起莫然的病,是家族遗传,那么晚儿呢?不由脱口问道。
展云飞笑了一下,“你放心,展家的遗传疾病,向来不传女性。至今为止,还没有任何女孩子患上过这个病。”
范楚原松了一口气。展云飞继续追问花满庭,晚儿母亲的下落。
花满庭沉默了半天,终于说:“林依然你口中的依依,是叫这个名字的吧?在生下孩子后,没有来得及看孩子一眼,就去世了。”
“怎么可能?不可能?”展云飞情绪一下子失控,几步向前,就要伸手来抓花满庭,被范楚原一掌隔开了,“我这么多年,一直在找她和孩子,离别的时候,我说过要回来娶她的,她也哭着说一定会等我的。我怕她生的是男孩子,患上了展家遗传的疾病无法治疗,这么些年,也一直派人在各个医院里打听。她怎么可能会不等我?依依,你不可能有事的,你不可能有事……”
花满庭苦笑道:“你关注晚儿很久了,晚儿的身体你该知道,她今年已经二十一岁了,身边也不少人照顾,怀了小孩都还出这么多状况,差一点就保不住。林依然当时不到十六岁,还是个真正的孩子,身边没有一个人照顾,也没有什么钱。据当时的医生说,她去医院生小孩的时候,连盒饭都吃不起,看到别人吃东西,一个劲儿地咽口水。医生和莫庆阳夫妇认识,知道他们要收养她肚子里这个小孩,好心去买了半斤水饺让她吃下去,她吃得连舌头都咬了。你知不知道,怀着两个小孩,生产的时候,她才不到七十斤。那样的身体,你让她怎样等你?何从等你?”
展云飞听到花满庭一一道来林依然当时的窘况,心里一阵阵抽痛,颓然坐倒在沙发上,他不是没想过他不在她身边,她会怎么悲伤难过,但是他真的没有想到过,她会落入那样的境地,怀着孩子,连饭都吃不上。
他年近四十,一直未娶,抱着极大的希望回来找她,却听到这样的结果,虽然知道自己有一儿一女,心内并没有因此好过一点,想到那样弱小的一个女孩子,从出生到去世,都没有真正过过一天好日子,恨不能时光倒转,他要留在她身边,至少给她一点点抚慰。
范楚原听到此处,也是心有戚戚然,他一直担心花惜晚留在自己身边,会被卷入和周家的恩怨中,受到伤害,才索性趁原原和李可心的出现,逼走她,但是知道她怀孕,他一刻不停的回到了她身边,现在他才知道,这是一个多么正确的决定。
花惜晚长得像极了她的母亲,身体也像极了她。在那段困顿的日子里,花惜晚不想接受父母的帮助,也不想见任何人,连最爱的甜甜圈都省着舍不得吃,范楚原不能想象,要是花惜晚也落入林依然那样的境地,连饭都吃不上,他会怎样的揪心。
“是,我不配爱她,我不配得到这两个孩子……”展云飞双手抱头,喃喃自语,本来以为见到晚儿,迟早也会见到林依然,花满庭夫妇只是不想让自己去打扰林依然的生活,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是我害了她,是我害了她……”
也许,当初不是他执意要带走她,她就不会有这样的后果。哪怕还是在她父亲和继母的打骂下成长,她总有一天,会守到日出见明月,是他强行把她拉入自己的生活,又完全没有能力去照顾她,才让她甚至连生命都失去了。
耀眼的阳光下,林依然瘦弱的脸庞上永远挂着那样无辜单纯的笑容,笑着问:“云飞,长大了你真的会娶我吗?”
他每坚定地回应一次,她脸上的笑容都会更深一份。
她不到十六岁的短暂生命里,这是唯一一段快乐、充实的日子。他给的爱意,他给的慰藉,让她有了足够的勇气和力量,生下了两个小孩。
展云飞,短暂地出现在她的生命里,又急速地离开,却是她整个人生历程中,仅有的光华。
惟有旧所识,每见心依然。
她简单的墓碑上,浅浅地刻着这一行字,是花满庭在她的手心里,找到的纸条。历年来,花满庭和陆沁园都会在花惜晚生日的前几天,来为林依然扫墓,但是,还是有私心的吧,带着花惜晚来的时候,少之又少。花惜晚小时候好奇地仰起头,疑惑地问:“妈妈,这是谁啊?”
陆沁园都只是轻轻地说:“是一个对你很好很好的阿姨。”
花惜晚便会从衣服上的兜兜里,掏出妈妈买的零食,放到墓前,轻声说:“阿姨,晚儿也要对你很好很好,这个巧克力是我最爱吃的,我请你吃。”
三个人的思绪都差不多到这里就止住了,花满庭望着展云飞,把手里那张泛黄的纸条递过去,道:“我和莫庆阳去接然儿和晚儿的时候,他们的母亲,手里握着这张纸条。”
展云飞接过来,看到纸条上自己熟悉的字迹,“惟有旧所识,每见心依然”,刚刚压抑着的泪水,终于再也控制不住地掉落下来,然后,变成了压抑的低沉啜泣。
良久,展云飞才抬起头来,对着花满庭和范楚原说:“谢谢你们。”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是谢花满庭夫妇毫无二心地养大了女儿,给了她正常的家庭生活,谢范楚原一心一意地对待花惜晚。至于他自己,是真的不该再出现的一个人吧?除了将林依然拖入漩涡,他什么也没有做,他所谓的爱她,却不过是另外的伤害。
“展云飞来找过我几次,我都不肯承认晚儿是领养来的。莫庆阳说然儿病了,需要近亲的脊髓液,我不得已才去找展云飞,他执意要见晚儿,我和她妈妈推不过,趁晚儿睡着了让他去见了她……”花满庭向范楚原解释。
范楚原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心内早把刚刚的不快忘得一干二净了,道:“爸爸,我明白的。”想了半晌,加了一句:“晚儿交给我,爸爸妈妈,你们就放心吧。”
花满庭赞许地点了点头。
范楚原回到房间的时候,花惜晚正在书桌前看书,陆沁园坐在旁边,收拾着女儿的衣物,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花惜晚说得高兴的时候,就甩着双腿,看着母亲“咯咯”直笑。范楚原看到花惜晚高兴,心里柔情倍生,想起她从小就经历过那么多事情,要不是花满庭和陆沁园,她哪里能这样无忧无虑,安然长大,对两位老人也更是充满敬意。笑问道:“在说什么呢,这么开心?”
“原哥哥,妈妈说肚子里怀着的宝宝是男孩子,人就会变得很丑很丑,你说是不是?反正我是不信的。”
“那按妈妈的说法,我们晚儿怀的肯定是女儿了,不然,哪里会这样越来越漂亮呢?”范楚原笑道。
花惜晚放下书,“那么,怀一男一女双胞胎的会长成什么样呢?妈妈?”
陆沁园收拾好了花惜晚的衣物,打趣道:“唉,我一个人,说不过你们两张口。我去看看孟阿姨给晚儿买的基围虾整理好了没有,你们过会儿下来吃晚饭了。”
“好。”范楚原和花惜晚异口同声地回答。
虽然花惜晚不相信母亲的话,还是拿了镜子自己照,看到鼻翼两侧越来越深的星星点点的斑点,赌气丢开镜子。双手也是略略浮肿,范楚原买的那枚简单的戒指,戴在手上,已经调过好几次大小了,心中已经信了七八成,不由叹了口气。
范楚原知道她在想什么,轻轻一口咬在她鼻尖上,宠溺道:“一点也不难看,我爱你这样小草莓的样子。”
“像草莓么?”花惜晚犹自不信。那么丑陋的雀斑,怎么会像草莓一样好看?
“像草莓,又红又甜,颗粒饱满,汁水浓厚……”范楚原轻声地说,说到后来,自己住了口,不敢继续。哪怕她再像草莓,他要吃她,也必须得忍到她生育过后了,再不能像之前那样肆无忌惮,以为避着深处,就不会伤害到她和宝宝了。
花惜晚甜腻腻地道:“怎么不说了?”
“你爱听,我就说,你不爱听,我就不说了。”
花惜晚嫣然一笑:“我喜欢听你说话,你声音好好听的样子,略嘶哑,有磁性,不管说什么,我都爱听。”
范楚原听得心里暖暖的,道:“那你要记住你今天说的话哦,等你生完宝宝,养好身体,我说什么,你不许说不爱听,不许捂耳朵。”
“我保证。”花惜晚举起手,扬起小脸看着他。完全没有听出,这是某人一个什么样的阴谋。太好骗了,有人已经在心里窃笑一万遍了。
“早上走的时候,说到原原的事情,还没说完呢。”范楚原恢复了郑重,道:“原原叫李思函,是李可君和李可心的儿子,不是我的。从来就不是。”
花惜晚怔了一下,“从来就不是吗?可是为什么亲子检查的结果……”
“那是李可心做的假,也是我故意接受那个结果的。从第一天见那个孩子,我就拿了东西回来,让陈医生帮我做了鉴定。”
“你对原原那么好,怎么会是这样呢?”花惜晚心里总觉得哪里不太舒服,要是装,他也装得太像了吧,花惜晚天天见到他和原原,却也都被瞒过了。
她的情绪变化,没有逃得开范楚原的眼睛,他笑道:“我们的晚儿又要开始不安了,担心我是不是也是在装着对你好?傻瓜,我知道言语再丰富,也不能真正保证什么,你用心来好好感受我就好,看我对你是不是有异心。”
“我要听正经事,不要听你贫嘴。”
“晚儿,你知道我母亲的死因么?”范楚原说到母亲,声音里有说不出的伤感。
花惜晚点点头,“爸爸曾经说过,她是自杀去世的。”她所说的爸爸,指的是范成奇。
“晚儿,你要是带着我们的宝宝,假如我背叛了你,或者发生了什么事情,你会怎么样?”范楚原看着花惜晚,看到她眼里闪过悲伤和坚决,安慰道,“乖乖,我是说假如?”
花惜晚郑重其事地说:“那我会好好带大宝宝的。他们在,就是我坚持下去的动力。我不可能舍得丢下宝宝做什么傻事。”
“所以,妈妈是被人害死的。”范楚原点头道,“我那个时候才七岁,她的性格和你很像,表面柔弱,骨子里却有坚强韧劲,她疼我爱我,怎么会舍得丢开我自杀?我那时候太小,信了大人的谎言。等到我成年了,想要追查事情的真相,就查到了周铭阅的外公周正天身上。他们因为商业纠纷,害死了母亲,现在又想要来谋划我。”
怕花惜晚担心,他还是避开了一些事情,比如,周正天是因为他掌握了周家和金家的全部资料,非得要逼他交出来才肯善罢甘休。比如,这些不是什么商业纠纷,而是黑道上几代人的恩怨情仇。
范楚原顿了顿,“李可心就是因为这个,在周正天的授意下,才假意带着孩子接近我的。我怕他们伤害到你,所以承认了原原,想要一步一步逼你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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