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陆贾醒来的时候,只看到一个空荡荡的庭院。
幽深,寂静,荒芜,墙根的野草明显营养过剩,跃跃欲试要与人的膝盖一比高低。房梁上结着大大小小的残破蜘网,风一吹就瑟瑟地抖。微亮的天色下,宅邸里弥漫着一种陈旧破败的味道,像压在箱底几十年无人问津的破棉袄。
少年的脸上浮现一种很奇特的神色,倘若一定要破译的话,大概是“卧槽难道这几天我都是住在这种鬼地方”……
嗯,这座仿佛从志怪小说里跑出来的房子,是元夕给陆少年的最后礼物。
用特殊的药物催长野草,招来蜘蛛一家连夜赶工,外加少女自己挽袖子亲身上阵,历时一日打造出来的阴森大宅。倘若放在千年后,绝对是各位名导拍摄鬼片的不二选,连布景都不用,扛上DV直接开工。
陆少年黑着脸在宅邸里转了一圈,最后带着“真见鬼”的神情推开门绝尘而去。
于是骷髅蛊的目的达到了。
没有道别,无需挽留,将这一场数日相聚当做山精鬼魅心血来潮的戏弄,对双方都好。
当陆少年驰骋在北上的路上,这厢元夕懒洋洋地推开咯吱作响房门,鼻子一抽,呀,好重的灰尘味儿……
白朔走在她身后,脸色颇不满。
这是自然的,凭什么要为了一个萍水相逢的毛头小子,反倒让这座宅邸的真正主人搬出去窝在客栈三天?
显然猜出男人的腹诽,元夕偏头对他笑了笑:“谢谢,这几天辛苦了。你坐着,我来收拾就好。”
这一招先发制人真正可恶,她轻巧巧先把话都说尽了,叫别人想发脾气都显得下乘。
白朔一言不发,走到厅里唯一完整的木椅前,皱皱眉,明显在纠结要不要让自己的尊臀与这张布满灰尘的椅子来个亲密接触。
好在元夕很识趣,一看他在椅前发呆,立刻放下手头工作走过来,麻利地将椅子上上下下清理个遍,然后恭请蛊师上座。
看着少女手中那块脏兮兮的抹布,再瞅一眼她身上的黑衣,白朔默默叹口气。
其实呢,家政方面蛊师也是有一手的。要知道风这玩意除了能高速旋转杀人无形之外,只要操控风的人愿意,它也可以成为清洁污垢的好帮手。
半个时辰后,鬼宅焕然一新。
苇草上的露水早已蒸发殆尽,日华洒在这院里,金灿灿的。立在屋檐下的白朔看着明媚天光,微微蹙眉,转头望向一旁的少女。
两道视线在空中相遇,元夕笑一笑,不等蛊师催促就非常自觉地起身往寝室走。
关门,关窗,拉过窗帘,将阳光深深隔绝在灰砖与黑布之外,直到窗外响起群鸟归巢的拍翅声,告诉她又一个白昼已经过去,可以出来和月亮谈一下心情聊聊最新的人生感悟——倘若月亮听得懂的话,她其实很乐意,可惜对方永远沉默。
有时候元夕想莫非这就是白朔对她之前不断叛逃的惩罚,让她毫无意义地挥霍最后的光阴,在这座大宅里,在这个房间中,在时间的旷野里。那他真是个天才。
不过经过一年,元夕也慢慢看清楚,这人是很认真地想要救她。虽然不知是出于什么理由,但他的确一直在为如何保住她的小命而劳心劳力,那些角落里越堆越高的残破古籍和埋在地下的失败丹药都是证明。
刚发觉这件事的时候元夕嗤笑,早知今日何必当初,那朵七妙莲在解恨地笑啊白朔兄,让你脑残硬生生把它弄坏了,现在知道世事艰辛了吧。
但渐渐地她终于领悟到一件事,就算再有一百朵七妙莲放在白朔眼前,他还是会轻轻一挥将它们全数扫到地上,看他们枯萎成尘,眼睫都不会动一下。
对白朔来说,如果救回来的是一个人而不是骷髅蛊,就毫无意义了。七妙莲这种副作用太大完全不在考虑范围内。
对此元夕只能摊摊手,道一句世上不如意十有八九兄台你走好。
亥时过半,月上中天。
咚,咚。
“我进来了。”
象征性地知会一声,元夕慢吞吞地推开木门,不出意外看到蛊师已经等在那里了。见到她来,男子放下竹卷起身,朝屋内走去。元夕跟在他身后,看他踱到房间尽头,姿态悠闲地转动一个青花白瓷瓶,接着一条密道就出现在书柜后。
为什么宁可大费周章上演一场山中鬼屋也不走,因为修建密室实乃一项漫长又费心的工程。要是每被人发现一次就要搬一次家,也许某天元夕也会忍不住考虑直接灭口这种简单高效的解决方式……
密室建在地下,青石砖砌就,四壁涂以密香。
走到室中央那一口颜色奇异的温泉旁,元夕眼风里瞟了一眼身后,但见蛊师在检查过房内的结界后,就从从容容地出去了。
元夕知道他会守在室外,随时关注屋内结界的情况。
轻轻叹口气,元夕解开衣物,步入那汪浅红色的温泉。很快,骷髅蛊的邪气就在室中弥漫开来。
如果没有蛊师的结界,那些邪气就会一鼓作气冲出石室,肆无忌惮张牙舞爪,让任何一个路经此地的修行者都知道这座宅邸正发生着什么恐怖的事。
淡红的温泉里,少女渐渐显出原形。
元夕戳戳臂骨上那些绿斑,不知想到什么,居然笑了笑,然后往后一靠,倚着石壁休憩。
水温正好,元夕一直泡在水里,渐渐就有些迷糊。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人将她从水里拉起。她一恢复意识,就看到一双略带恼怒的眼。
“我说过不能在这里睡着吧。”白朔紧紧地抓着她的手,将她从水里拉起来。
“抱歉,这次大意了。”元夕低低说,任他将自己拖到座椅旁,按着坐下,又丢过来一块毛巾。
这口放了特殊药物的温泉,她从两个月前起就每隔三天来泡一下,每次泡到后面都昏昏欲睡,但唯有今天真正睡着了,因为这次她没有刻意克制睡意。
不听权威人士言的结果就是她现在坐在青玉椅上,几乎连一根指头都动不了。那颜色诡异的温泉对意识不清醒的骷髅蛊来说是毒液。
白朔一看她僵硬的姿势就知道发生了什么,想狠狠心给她个教训,冷不丁对方微微抬头,很苦恼的样子,小小声说:“我好像动不了……可以帮我擦一下吗?”
本来脚尖已经朝外了,不知怎么就收回来,真的拿起那条毛巾,他一言不发帮她擦掉身上残留的水滴。
坦白说,为一具骷髅擦干身体什么的,与香艳无关,倒是和惊悚有些搭边。要是有人站在对面看见这一幕,说出去简直就是最新的山野怪谈。
但对元夕而已,有些事情就不是怪谈可以概括的。
水分渐渐被布帛吸走,躯体也随之轻松起来,她微微偏头,朝男子笑,“怕么?”
“什么?”他语气里还带着一点冷,想必气还没生完,元夕却装作听不出来,笑着指了指骨头上的绿斑。
白朔凉凉地瞅她一眼,手下轻轻一加力,她相当配合地大呼小叫,一副疼得不行的怂样,视线却没有离开他的眼。
她相信,无论他眼底划过什么情绪,这一刻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但白朔却始终眼神平静。他没回答她的问题,只静静地把最后一滴水抹掉,然后直起身。
元夕知道机会就在这一瞬,赶在男人转身的那个刹那,她猛地站起来,紧接着脚下一绊,直直扑出去,手指在空中抓了几抓,眼看就要摔个眼冒金星,却在最后时分被人扯住手臂,小猫一样拎起来。
“你今天怎么回事?”白朔皱眉。
元夕只能用刚两个黑洞洞的眼眶,努力营造可怜兮兮的效果,同时右手不着痕迹地往身后缩了缩。
“那个,腿有点麻,一起得急了就……。”她轻声解释。
白朔按了按额角,探手将挂在一旁的衣物捞过来,丢给她。
这是要她穿上的意思,元夕明白,但她不明白白朔为什么一直站在那里。话说他这样直直望着她……难道是想观摩一下女子是如何着衣的么?
“看我作甚?赶紧穿上。”似乎是被她今天惊人的笨拙弄得心有余悸,蛊师姿态坚定地站在原地,用肢体语言表达了自己决不允许再出幺蛾子的决心。
既然人家都这般态度坚决了,元夕只好从善如流。老实讲她并不觉得自己吃了什么亏,毕竟看骷髅着衣根本毫无美感可言……她所担心的,全然是另一件事。
幸好直到出了石室,白朔也没发现骷髅蛊的小秘密。
密道闭上,书柜恢复原状。元夕挥挥手,笑眯眯地转身。
转过回廊,踏上石径,少女不紧不慢踱回自己的寝室,开门,阖门。
然后她猛地转身,紧紧盯着自己手中的那样事物。
那是一根细细的发,刚刚与它的同伴分离,发上仿佛还带着原主人身上的药草涩香。
这就是元夕今日出奇笨拙的原因,一切都只是为了能在不引起蛊师疑心的前提下拿到他的一根发丝。
时光回到两日前,她布置好了鬼屋,和白朔一起住到镇上的客栈去。
在这家客栈中的后花园里,元夕遇见了一个人。
那场惊心动魄的交谈里,对方最后说的一句话是——
“你好像不怕我骗你?”
“要骗一个随时准备与死亡为伍的人,是很困难的。”
她微微一笑。
“我相信我的直觉。”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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