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元夕从未想过,自己的手有一天会刺穿他人的胸膛。
但当她终于从蒙昧的昏暗中走出来,刺入眼帘的却是那样一副可怖的景象。
龙天师死了,死在她的手里。
看着自己犹自插在男子胸口中的右手,元夕脸色瞬间煞白。
几乎是条件反射的她猛地缩回手,但是那也不能改变什么。大错已经铸成,男子胸前那个血淋淋的洞就像一张狞笑的嘴,冷冷地瞧着她。
她怔怔地看着那张嘴,半响,低头,视线僵硬地落到自己的右手上。
这只手,方才还插在龙天师温热的躯体里,元夕还记得这只手从人类的胸膛中抽出时上面刺目的猩红,一片淋漓,浓艳得似要滴下来。
而此刻,她再去看,却只看到淡淡的血迹,零星停留在苍白的肌肤上。
血迹不见了。去哪儿了?
元夕知道。
因为就在她盯着这只右手的时候,那些残余的粘稠还在继续消失。不错,就是消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直至所有液体都渗进毛孔,渗进血管……渗进她的骨髓里。
元夕望着那只魔物一样的手,嘴唇微微颤抖。
她想起来了。
在陷入混沌前,自己闻到了一种甜蜜的味道,几乎立刻她脑袋一轰,视野就泛起了红。
而当她恢复清明,瞳仁里映出的已然是倒下的龙天师。
看着气息全无的男子,元夕面上显出一种奇异的神色来,像是要痛哭,又像是要苦笑。
现在她终于知道那种“甜蜜的味道”是什么了。
血的味道。是血腥味引起了骷髅蛊的对血的渴望。而这次,她没有好运地逃过一劫。
然后呢?元夕记不太清楚了。
在她发呆的时候,世界已经发生了剧变。
似乎听到某种事物碎裂的声音,似乎有人来到她的身前。
她迟钝地抬眼,看到那拢熟悉的墨蓝。
一种软弱的情感突然就淹没了她。
“怎么办啊……。”
她低低地说,嗓音掩不住的暗哑。
“我杀人了。”
“我杀了龙天师。”
浓重的血腥味忽然弥漫开来,仿佛在验证她的话。龙天师面色死白,唯独心口的破洞中反常地殷红,甜腥味浓得化不开。
白朔没有出声——也许他是来不及出声,四面已经走出了众多熟面孔。
元夕一个个看过去:澹台佾,穷奇,百里怀,阿娣,陆回雪。
都到齐了啊。
说不清胸中浮动的是什么情绪,被他们看到了,她杀了龙天师,杀人凶手……
“怎么回事?”
——这个嗓音!
心头一声咯噔,咬咬牙,元夕鼓起勇气朝声音来源看去。
如坠冰窟。
居然是他们。
元夕睁大了眼,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眼睛。
为什么他们会出现在这里?!
元青,元朱,还有三个蜀山弟子。
“你们……。”她艰难地开口,刚出声就蓦地忆起一件事来。
之前小天说过,有另一批前来天窟的人……原来如此。
那些替他们吸引了金属虫注意力的倒霉蛋,就是元青他们。难怪那时剑魂娃娃的表情那么微妙。
“他怎么了?”
显然是发觉了情形的异常,元青朝少女这边走来,他严肃的目光一直凝在龙天师身上。
看起来,虽然之前元少侠曾在蜀山与幻形后化名“小曦”的元夕有过数面之缘,但他早已忘记这张与小师妹有几分相似的脸了。
元夕抿着唇,垂在身侧的手渐渐缩成拳,却一言不发,任由那碧衫青年走到她的面前,看清他们的状况。
然而元夕毫不意外地看到这个总是大咧咧的二师兄脸色一变,眉心深深皱起。
就算性格再怎么直爽开朗,元青也是如假包换的蜀山弟子。在他身上,体现的是最正统的仙门观念。
元青凝视着龙天师胸前的血洞,犹能感到那里残留的邪气,阴毒,森冷。
妖邪害人!
那张惯来轻松的容颜上凝了霜,蜀山掌门的二弟子将目光从失了气息的男子身上移开,转而望向紫衣少女。
这个紫衣少女的身上……有种邪气。
注视了少女一会儿,元青的视线掉回死去的男子身上,墨黑如点漆的眸里映出那个瘆人的血洞。
虽然很微弱,但元青敢断言,从血洞冒出的邪气与紫衣少女身上的根本是同源。
“妖孽,是你杀了这男人?”怒视低着头的少女,蜀山剑仙的手已按在了腰间的剑上。
元夕缓缓抬起头来。
她黑白分明的眼眸里,有种奇异的光。
元青一怔,忽然心底升起一缕很微妙的情绪,仿佛是某种下意识的感应,让他无法维持对眼前人的憎恶。
会不会弄错了?非常突兀的,蜀山剑仙脑海中跳出这个念头。
或许人不是她杀的?也许是他对邪气的判断出了问题?
元青扭头望向元朱,伸手一指血洞,又瞟了一眼元夕,问元朱:“你怎么看?”
他很清楚,在修为上元朱胜他甚多,若是她来判断,必定不会有差错。
多年默契,元朱自然明白自家师兄的意思。
她神色淡淡:“是同一种邪气。”
一锤定音。
元青脸色一沉,再度转向元夕的眼眸中已经燃着怒意。
但是他的这种怒意,在看到少女的神情时,顿时悄无声息地熄了大半。
真是……不知为毛他就是没法对这个妖邪生气啊!
狠狠地挠了挠头发,按住莫名乱蹦的心脏,元青一把抽出腰间青锋,瞪大了一双桃花眼,凶巴巴的:“妖孽,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复杂的神色从元夕的脸上慢慢褪去,渐渐地,那张白得吓人的容颜上只剩下平静。
一种心绪变荡到极点后,最终沉寂下来的,空白似的平静。
她放下了一动不动的龙天师,站起身来。
视线轻轻掠过持剑的青年,掠过面色淡漠的红衣女子,掠过严阵以待的蜀山弟子们……最后又回到元青身上,元夕在心中无奈地苦笑了一声。
承认吧,人本来就是你杀的。
辩解?没办法辩解啊,她的确是入了魔,然后在嗜血的冲动下杀了龙天师。
她不是会否认自己所作所为的人,而且若真计较起来,说到戕害无辜,那些在横塘巷的日子,自己帮着白朔炼蛊,间接害死的人早已不知凡几了啊。
而龙天师之事,只是她终于从帮凶“晋升”到主犯而已。其实如果元青和元红今日不出现在这里,就算面对陆回雪等人,她也不会多么胆怯。有些事,她其实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那些可能袭来的谴责报复,她也有了觉悟。
可是……元夕眼中划过一丝黯然。
为什么,偏偏来的是他们呢?她多想在他们眼中保持美好,即使现在她只是顶着一张虚幻的脸,她也希望能在他们面前的时候,自己仍旧是那个干干净净的小师妹。
然而这样的心愿,不得不在今日终结了。
忽略闷疼的胸口,元夕慢慢地扬起一个笑。
那个笑容看在元青的眼中,后者忽然生起一阵强烈的不安来。
仿佛有什么东西,将在下一刻碎裂。就在眼前的少女说出话语的那一刻……
“人是我杀的。”突然有一把男音淡淡道。
元夕僵住,脸上表情骤然定格。
心中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元青无暇研究自己奇怪的心理,调转视线,怀疑地看着忽然出声的蓝衣男子:“你杀的?”
没有人是傻子,想要顶罪,也要给出合理的证据。光凭一张嘴一张一合,岂有这般容易的事儿。
元夕怔仲地望着镇定自如的白朔,这个男人用淡淡的语气道:“他胸前的伤,是我所伤。”
“你?”元青明显不信,大刺刺地扫视了白朔一番,摇头,“手无缚鸡之力……。”
嗖——
锐利的风声过后,蜀山剑仙捂着自己右颊,难以置信地瞪着白朔。
澄澈的蓝光从男子掌中消失,收回手,宽袍广袖的蛊师闲闲道:“现在你觉得呢?”
元青迷惑了,甚至忘了生气。
“为何你还能用法术?”他自己在进入天窟的途中就饱尝失去法力之苦,现下看到有人竟能施展风刃,眼珠都要瞪出来。
“因为我比你强。”白朔毫不迟疑地回答。
“……。”
全场静默。
白朔比元青强?元夕不能肯定。如果是剔去仙骨之前的白朔,应该没问题。可是现在么……
好吧现在的白某人也不好惹。他那一身稀奇古怪层出不穷的法器,足以令让绝大多数人望而生畏。
咦,这样说来的话,其实他能用风刃,是因为云鼎天窟虽然能压制人自身的修为,可是却限制不了法器吧?
喂喂,这是作弊啊!
元夕没发现,就在她一句句腹诽中,方才她对白朔涌起的那些感激悸动都飞到九天云外去了。当然,同样飞走的还有因为之前元青的逼问而产生的痛苦和悲伤。
她这一走神不打紧,那边元青和白朔的辩论已经到了尾声。当元夕回过神来,才发现不知白朔用何方法令诸人皆信龙天师身上的邪气与她无关,而是出自白朔之手。
这人居然真的……将所有的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来了。
说不清那一瞬心中翻涌的是什么,元夕抿着唇,没来得及深思,耳旁就炸响元青暴烈的喝声。
“邪魔歪道!”
心上一惊,元夕立刻抬头望去。
——一柄长剑直直指着白朔,执剑的是她那二师兄元青。而被指之人,蛊师白朔姿态从容,嘴角隐隐携着一丝冷笑。
锋刃如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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