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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元夕知道自己又闯祸了。

  她郁闷,她想扶额,她想解释。

  可是就在一炷香前,确定白朔已经朝这边走来的她撤掉了加在琥液上的术法,然后快手快脚地跳进琥液里面。琥液迅速凝成她预先想好的形状,而她终于在液体最后凝结前成功摆出了天女散花的造型,喜洋洋地等着白朔大驾光临。

  结果白朔的确来了,然后他很生气地瞪着她苦心孤诣出的天女散花,怒道:“你给我从里面出来。现在,立刻!”

  元夕出来了么?

  白朔只看到那只骷髅的脑袋以极小的幅度不停抖动,同样发抖的还有她的肩膀、手指……

  两个呼吸过去了,她除了把自己抖得像一只的蠢乎乎的鼹鼠,再无其余建树。

  白朔迅速明白发生了什么。

  这只蛊挖了个坑,把自己埋了进去,现在她跳不出来了。

  “……。”

  深深吸气,一种扭头就走的冲动在蛊师胸中横冲直撞。

  白朔想他现在的神色恐怕不太好看,因为他看见那只蠢蛊在看见他的脸色后,眼珠不转了,脸上露出些许委屈可怜的模样来。

  真难为她还能做出这么可怜兮兮的表情来!那琥珀色的玩意怎么不干脆连她的脸一起冻住好了!

  他恨恨地扬手,几道风刃刮过那块一人高的琥珀色固体,竹屋中顿时响起噼里啪啦的硬物落地声。

  所有的声音都静止后,骷髅蛊那张惨兮兮的脸终于再度接触到了可贵的空气。

  “疼死了……。”揉着自己僵硬的胳膊,元夕用眼角偷觑着面色不善的白朔。

  白朔绷着脸不出声。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那只的蛊,发现她虽然面露痛色,但其实并无任何损伤。

  确认了这一点,白朔转身就走。

  他以后再不会听任何来自这只蛊的建议了,一个字都不会!

  “等下等下!”

  咚!好像有什么庞大的东西一下子摔到了地上。

  白朔步履一顿,正要继续,就听到身后一个可怜巴巴的声音:“别走别走,哎哟……嘶……。”

  少女的抽气声在安静的竹屋中格外明显清晰。

  他终究是回了身,果然就看到一只跌坐在地上的蠢蛊。

  蠢蛊向他伸手,手心向上,如同一个无声的恳求。

  他应该毫不犹豫地转身的,这么明显的装可怜真是激不起人半点同情心。

  可白朔却走过去,握住那只伸向他的手,用力拉起某只偷笑的蛊。

  元夕笑得一点都不掩饰,她也没打算放开那只拉起她的手。

  是谁说的,要说服一个人,最好先让他感受你的诚意。

  她握着白朔的手,声音诚意满满:“白朔,这是我给你的赔罪礼。”

  赔罪礼?

  “你让我差点失去了一只骷髅蛊。”白朔语气凉凉,“这是赔罪礼?”

  笑容一僵。“咳,这是意外。我只是想着,可以用的动物都前面上完了,”一指前十一张桌子,又不好意思地收回手,“最后好像只能上

  ‘人’了……。”

  嗯哼,所以?

  “所以我就想,做事要有头有尾么,反正我就是个现成的‘人’,直接摆上去还省得找素材……。”

  在白朔睨视的目光中她嗓音越来越小,努力鼓起余勇一口气说完这出闹剧的主题:“好歹是我一份心意虽然最后结果不太完满但是请你不要嫌弃接受我的歉意然后大人大量高抬贵手原谅我吧!”

  低头,静等纶音。

  许久,男子低沉的声线在竹屋中响起:“关在那东西里面的感觉如何?”

  元夕不知道该不该说实话。

  “感觉不错?”丝绸般轻柔的男音,可惜语气危险,大大降低了美感。

  这下明白领导意思了。

  元夕赶紧摇头。

  白朔抽回手,睨着一脸“我错了我有罪”的骷髅蛊,心中明白她必定对自己刚才做的事毫无反悔。

  这只蛊永远这样,面上一套,心里一套。阳奉阴违,自作聪明。

  “怎么会想到弄这个?”他问。

  元夕抬眼,小小声说:“那不是惹你生气了,想讨好你么……。”

  “你认为我会喜欢……。”眼角余光瞥了那十一具骨骼一眼,他面无表情,“……这些?”

  元夕大感冤枉:“那不是你总让我变回骨头的样子,我才觉得你喜欢骨头吗?”顿了顿,表情疑惑,“你真不喜欢骨头?”

  白朔喜欢骨头?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

  她怎么会想到,他喜欢白骨,更多是因为享受血肉一点点从骨架上剥离的感觉,看着一具纯粹的骨骼出现在自己的手下……然后用这副骨骼,创出一个全新的生命。

  如同上古众神创造六界,而蛊师则创造蛊。

  白朔喜爱蛊,甚至可以说是热爱,他喜欢那些小东西。而骷髅蛊是他有生以来最期待的作品。

  可惜最后这作品实在不尽人意……

  目光自那十一具造型精巧的骨骼上一一掠过,再转回那只低着脑袋的蛊身上,白朔垂下眸子。

  ……不过,虽然是只不合格的骷髅蛊,但似乎也并非一无是处。

  慢慢踱过去,白朔的视线似乎望着那些动物骨骼,又似乎没有。

  他一直走到了竹屋门口,元夕紧紧地跟在他身后。

  那袭蓝衣停在了门前,久久不语。元夕望着男人,等他给自己一个回应。

  逆光,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隐约感觉到,他此刻心绪并不平和。

  空气里有残菊的余香。

  元夕等着白朔说话,留也好,逐也好,他总要给她一个反应,她才能决定后面的策略。

  但白朔却一言不发,反而一撩衣摆,越过门槛,径直朝院门走去。

  元夕暗啐一声,抓过一旁桌上的幻形琅戴在身上,脚下三步并两步跟上去。

  白朔走得很稳,却并不慢。

  眼看院门就在三步外了,这人却丝毫没有想停下来解释什么的意思……

  这算是……拒绝?

  元夕正在纠结,他却在院门前突然顿住了步子,她没防备,鼻子直接撞上那拢蓝衣。

  她哎哟一声捂住鼻子,忙侧身一步,闪到他对面。

  她正揉着自己险些无辜遭殃的鼻子,却听得对面的人道:“跟着作甚?”

  啊?

  元夕用“您就可劲儿的揣着明白装糊涂吧”的眼神谴责他。

  白朔回以一个挑眉,无声施压。

  元夕无奈,闷声道:“我就送到这儿了,您老走好。”不情不愿地做了个恭送的手势。

  耳中听得一声轻笑,那袭墨蓝从她眼角掠过,飘出了青蔓盘绕的院门。

  元夕以为这件事也就这样了,今日攻关不成,说不得,明日擂鼓再战。

  然而,当她靠着院门无奈地思索下一个战略时,却分明听到两句淡淡的话语,自那抹渐行渐远的墨蓝传来。

  “回去罢。”

  “下不为例。”

  一切归于寂静。

  倚着院门,元夕慢慢眨了眨眼,然后,唇角渐渐弯起。

  菊的落英散落在陌上,翠色已老。

  秋暮了。

  桌上摆着一壶酒。壶是白瓷菊纹细颈壶,酒是霜菊醉。

  “我是不是听错了?”

  一身玉色的男子倚在乌檀椅中,他轻轻说出这句话,搁下手中的霜菊醉。

  “你的意思是,”百里怀带着笑,语气很轻,“你决定原谅那只蛊,当做她不曾背叛过?”

  白朔坐在百里怀对面,抿一口泛着菊香的酒,神态如常:“留着她,还有用。”

  “我知,她是难得的骷髅蛊。可是,你不是即将拥有一个新的骷髅蛊了么?”百里怀望着白朔,“她是个残次品,这是你自己说的,白朔。”

  “不错。”白朔神色自若,“所以我从未将她看成一只骷髅蛊。”

  “那她对你而言是什么?总不成是——一条狗?”

  白朔轻轻嗤一声,“狗比她忠诚多了。”

  他始终未正面回答百里怀的疑问。

  百里怀凝视了白朔一会儿,低头,抿下一小口霜菊醉。

  酒盏中的浅黄液体轻轻晃动,百里怀注视着微澜起伏的酒液,静了半晌,缓缓道:“白朔,你真的是我认识的那个白朔么?”

  握着杯盏的手姿势不变,百里怀轻轻抬眼,直视对面的蛊师。

  “我认识的白朔,绝无可能接受一个背叛过他的人。”

  酒香与菊香浮动在黄昏的夕照中,醉人心脾,然在座的人,却无不眼神清明。

  试探与质问的界限,百里怀把握得恰到好处。

  这是一场无形的对决,而百里怀听到蓝衣蛊师道——

  “你觉得,你很了解我?”

  他的神情如此从容,语气略带嘲讽,眼色却仍是轻松,似在回答好友一个无心的玩笑。

  这回应如此富于技巧,看似调侃,却暗藏坚决。

  百里怀明白自己再追问下去,也不会得到自己想知道的答案。

  曾经百里怀想过,若白朔对那只蛊仍有留恋,他便提醒白朔:一个蛊师,只能拥有一只骷髅蛊。

  不错,一个蛊师只能有一只骷髅蛊,这是白朔亲口对百里怀说的。彼时第一只骷髅蛊还未炼成,而蛊师对这只即将出世的蛊怀有很高的期待,蛊师小心地进行着每一道程序……

  但最终,白朔得到的是一个失败的作品。

  蛊师最新的愿望变成了造出一只新的骷髅蛊。

  百里怀曾那么坚信白朔会毫不留情丢掉那只旧蛊,不仅因为它的背叛,更因为蛊师将得到一只新蛊。

  然而现在,百里怀却听到白朔说:留着她,还有用。

  呵……那只一无是处的蛊,能派上什么用场呢?

  百里怀没说出这个带着讥讽意味的疑问。

  斗穹天道的主人向来懂得审时度势。

  百里怀也不会说“你别忘了,你只能有一只骷髅蛊”。

  因为他知道白朔绝对已经想好了应对之词,无论这解释是真是假,白朔总能教他无处可挑剔。

  所以百里怀再也没提起有关那只骷髅蛊的一个字,他只是用那只白皙似玉的手,端着酒盏,轻轻地抿。

  有些事,就让时间去证明。时间会揭开无意义的温情,显露下面的峥嵘****……让一切无路可退,让人看清,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直到天边的火烧云彻底褪去,黄昏转入暮色,华灯将上,百里怀慢悠悠站起来。

  “我今晚便回去了。”

  他指的是回魔界。

  白朔淡淡道:“早该走了。”

  百里怀轻轻一笑。

  “给你留了份厚礼,已经送到了你的房里。”

  顿了顿,他含笑补充一句:“小心些,别再弄坏了。”

  意味深长地留下这么一句,一袭玉色的男子悠闲地离开了这处充盈着菊香酒香的院落。

  同一时刻,在属于白朔的庭院里,一只骷髅蛊正推开他的房门,将大大小小的动物骨骼摆件放在房间的桌上,椅上。

  还差一个。没地方放了。摆哪儿好呢……

  想了想,元夕往白朔的床走去。

  她一手掀开垂落在地的墨缎床帏,另一只手已准备着将那架狐狸骨放到床褥上。

  但她并没有机会将东西放下去。

  因为她看到了,床上有人。

  一个……只穿着牡丹肚兜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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