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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孟景春待沈英出了门,便赶紧换上干净衣物去吃早饭。

  严学中与沈时苓已是开始吃了,孟景春瞄了一眼,低着头走进去,有些底气不足地打了声招呼。沈时苓淡瞥她一眼,却笑道:“孟大人起得很早啊。”

  她这句话堵得孟景春都不知说什么好,站在一旁的牛管事很是同情地看了孟景春一眼。

  沈时苓又微偏头同牛管事道:“去看看你们大人起了没有,早饭都要冷了。”

  牛管事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赶紧抬脚走了。

  孟景春低头慢慢吃粥。

  又过了好一会儿,沈英才姗姗来迟。孟景春迅速瞥了他一眼,脸陡然间又红了红,恨不得抱了碗蹲到走廊里去吃。

  沈时苓开口与沈英道:“看样子睡得挺好。”

  沈英拿过一块点心,不急不忙回她:“何以见得?”

  “脸色很好啊。”沈时苓已是吃完,有的是时间调侃人。

  沈英不理她这调侃,只瞥了一眼斜对面坐着的严学中:“严大人脸色倒不好的样子,没睡好么?”

  严学中脸上略有疲色,碍于沈时苓在,竟然连一句回沈英的话都没有。

  沈英又道:“我这么些天未回府,今早仔细一看,这宅子我都快不认得了。当真有必要搬这么多花到府中来么?如今在还大丧期,这么做不大合适。”

  一旁的严学中寡着张脸,说道:“这些花草都素净得很,若有人拿这个说事,未免太闲。”

  好一个妇唱夫随。

  沈英低头继续吃粥,沈时苓却不知从哪儿拿了封书信出来,不急不忙地拆开来,边看边道:“娘亲的字,你许久未见了罢?”

  沈英手中调羹一顿,沈时苓瞥他一眼:“可惜了,这家书不是写给你的。”

  她看着看着又道:“代悦那丫头上月行了笄礼呢,成大姑娘了。说起来你刚离家时,小丫头每日都问我阿兄去了哪里,我又懒得同她说,她便哭哭啼啼的,这样没法劝的小孩子有时候真是略烦人啊。现在倒好了,乖乖巧巧的,性子温软,出落得很是漂亮,也不知要便宜哪家的臭小子。”

  沈英心中有怅。

  他离开家时,沈代悦不过三四岁的年纪。小小的人,跑不快,那时候总喜欢跟着他后头,走得很吃力,他有意识地放慢步子时,沈代悦便赶紧追上来,抱住他的腿,咯咯笑着:“抓住咯。”

  又因他那时总皱着眉,沈代悦便总是伸出温温软软的小手去揉他的眉毛:“阿兄为什么不笑呢?阿兄不开心吗?”

  那柔软的声音他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可现下若再见到沈代悦,他却恐怕难以认出这个妹妹来。

  沈英放下了筷子,一句话也未说。旁边的孟景春看看他,亦不知开口说什么好。

  沈时苓看完书信后也未多讲,随手便交给了牛管事:“替我放起来罢。”

  牛管事拿着那信出了门,却未急着走远。待沈英吃完饭出来,他将信递了过去。沈英欲接,然那手停在半空中却迟迟未伸过去,良久才无奈道了一句:“算了罢。”

  牛管事这才将那信收起来,转身走了。

  此后沈英依旧忙,极少归府。

  到了五月廿三这一日,先皇灵柩出殡,棺木抬出宫门,引幡人走在最前面,一眼望去尽是孝服与各色纸扎,后面是浩浩荡荡的宗亲百官队伍,一路行至东山。

  先皇入墓,丧期暂告一段落,也意味着朝中即将迎来崭新的开始。

  出灵这日,文武百官都累得够呛,各自回府后便一早歇着了。沈英却是回了政事堂,将最后一些事处理完。

  孟景春见他未回,便猜到他肯定在忙,想了想,从府里拎了一盒吃的便出门去往政事堂。

  那政事堂小吏已是认得她,便直接让她进去了。

  孟景春左手提着书匣,右手拎着食盒,绕过昏昧清寂的政事堂走廊,在一处门前停了下来,将手中东西放下来,敲了敲门。

  屋内的人应她道:“进来。”带着官腔,一点温度也没有。

  孟景春推门进去,沈英倦意满面的脸上竟浮了一丝惊喜。孟景春将门闩插好,拎着东西过去,放在凳子上,将餐碟一样样地拿出来。

  她嘀咕道:“政事堂伙食太差了。”她还记得冬末春初时在政事堂吃的那一菜一饭,虽然当时觉得热乎乎的很是受用,但想想还是太朴素了。

  沈英只轻应了一声。

  孟景春坐在他旁边的椅子里,侧着身看他吃,问道:“明日就是登极大典了,相爷是在为了这个事情值宿熬夜么?”

  沈英抬头看她一眼,给了个肯定的答复。

  孟景春交握双手,迟疑了许久,道:“听闻襄王在楚地时便推行女学,不知……。”

  沈英闻言放下筷子:“你竟在想这个事情?”

  “我也就……随便想一想。”

  “楚地不过弹丸之地,且顽固老臣甚少,故而容易推行。但当真要举国推行女学,则阻力重重,并不是易事。”他顿了顿,“那个人初即位应当不会挑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做。”

  孟景春竟有些后悔提这一茬,低声道:“我知道……。”

  沈英深望她一眼:“但也并非全然不可能。”

  孟景春眸中闪过一丝亮色。

  沈英又问她:“你近来可忙?”

  孟景春点点头。

  “严学中竟比徐正达还会分派事情?”

  孟景春又摇摇头:“严大人力求细致无误,故而做事得更认真些。”

  沈英不语。

  孟景春低头将地上那书匣拎上来,她尚有拟案折未写,本是要在府中熬夜写完,可她既然过来送饭,便想着与沈英多待一会儿也好。她翻开空折,自沈英笔架上取过一只笔,理了理思路,便蘸了墨提笔写起来。

  沈英吃完,只留了两碟子点心在桌上,将其余空碗空碟都放回了食盒中。

  他要看的是礼部所呈的大典安排是否有疏漏之处,包括遣官告天地宗社的礼辞,甚至连司礼太监宣读的诏书都得一一过目。若有任何不妥,即便是半夜都得立刻前去礼部再商议。

  孟景春写着写着,手不知不觉就伸过去拿了一只点心往嘴里塞。沈英瞥了一眼她的折子,已是密密麻麻几十列写了过去,神情专注得似是压根没意识到自己在吃什么。

  烛火微暗,他便拿过旁边小剪刀挑了挑灯芯,继续埋头做事。

  夜已深,屋外已有忽高忽低的虫鸣声,屋中却只有手指翻动纸页的声音。孟景春有一段不知如何下笔,便咬了笔杆苦思,她忽看看沈英,沈英察觉到她投过来的目光,亦是偏头看看她。

  两人莫名其妙地对视了会儿,孟景春便忽地又低下头去,提笔继续往下写。

  沈英最后合上那份遣官告天地宗社之礼辞,心中竟有些难平。

  一朝天子一朝臣,他这位“老”臣,明日便将与百官一道迎这位贤明的新主入太极殿,从此又是崭新开端。

  他深叹一口气,孟景春停下笔来看他,说:“相爷忙完了?我还……。”

  话还未说完,沈英已是侧过身来大力拥抱了她。孟景春手中还握着笔,努力不让笔头碰上他衣服,嘀咕道:“相爷这是……。”

  沈英什么话也没有说,但心中却已是满满。

  重要的时刻有人分享,才不会觉得孤单。形单影只、悲喜只能独自吞咽的旧岁月,就这样让它随着这旧世代一起翻过去。

  他松开孟景春,脸上虽有倦意,却带着笑。

  孟景春看他这模样,竟有些许走神。每个人一生要经历多少这样的时刻呢?写完一篇自认为满意的好文章,想要有人同读切磋;忽然间吃到难得佳肴,转头想找个人一起享用这美味;看到壮阔河山,自己心潮难平,希望旁边有个人走过来一同雀跃……她甚至想起自己某一日深夜行至一处河谷,月亮升起来,看着粼粼月光,想到身边再无其他人的浓烈孤独感。

  她难得让自己置身于那样的情绪之中,如今回想起来,却只有庆幸。体会过那样的情绪,才更觉得现下温暖圆满。她庸俗地想象自己换回女装的样子,甚至庸俗地想象嫁娶之事,庸俗地想象婚后的事情……

  这些,都是一年前的她从未想过的事。

  外面钟鼓声响起,已快要天明。孟景春陡然间回过神,慌忙收拾书匣,拎过一旁食盒说自己要先回去换衣服了,便匆匆忙忙跑了。

  沈英看着那被关上的门半晌,犹豫了片刻,俯身从桌下的小屉中抽出一本折子来。

  奏请推行女学的折子,他两个月前便已写好,可一直迟迟未递上去。

  外面天色渐明,他深吸口气,起了身,自后面取了崭新袍服,一件一件慢慢换上,便往礼部去。

  礼部一众官员均已到齐听遣,先由遣官至高庙告天地祖先,再往奉天门去。

  至时,鸣钟鼓,由礼官领百官沿御道入奉天门,为首两位辅相已是进了太极殿,百官这才随即依次入殿,文东武西两边跪着,至于散官小官,此时便只能在殿外的广场上跪着。

  太阳已是升得老高,孟景春跪在外头,背后已是沁出了汗。她不能抬头,即便是抬了头,也没法看清楚殿内。

  沈英立于御座右下侧,是除了礼官与司礼太监外距离新皇最近的位置。

  已是五月末,身上厚重袍服让人觉得有些气闷,新皇一身明黄衮服很是刺目,沈英心中竟莫名生出些不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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