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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噩梦


  唐绍义带着阿麦过来,两人一起从马上滚落下来,亲卫忙把两人扶到商易之面前。商易之看到阿麦眼中一喜,可随即就又布满了阴霾,沉着脸,微眯着眼睛打量阿麦,冷声说道:“让你去传信,谁让你去逞英雄了?”

  阿麦说不出话来,只是拖着腿趴在地上,眼前的景物已经有些发虚了,商易之的声音也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听着有些模糊。

  徐静有些不忍心,八字眉动了动,劝商易之道:“将军,阿麦失血太多了,还是先让军医给阿麦包扎了伤口再细问吧。”

  商易之看着阿麦冷哼一声,不再说话。张生见状忙和唐绍义一起架了阿麦,去寻后面的军医。军医见阿麦浑身是血,一时也不知道她哪里受了伤,忙让唐绍义去把她的衣服脱下。阿麦虽有些晕,可心智却还明白着,伸手拦了唐绍义,强撑着说道:“别处没有,只有腿上。”

  说着便自己去撕伤腿上的裤子,无奈手上一点力气都没有,颤抖得连布都抓不住。唐绍义把阿麦的手拿开,双手扯了她的裤腿,用力一扯,一条裤腿便从大腿根上撕了下来。

  阿麦的腿修长而结实,汗毛几不可见,显得皮肤细腻光滑,不像是男人该有的。唐绍义不知为何面色一红,不敢再看阿麦的大腿,只是把视线投在了她的伤口之上。

  箭插得很深,几近入骨,刚才在马上和那个北漠骑兵对冲的时候又被撞了下,伤口被撕得更大,一片狰狞。军医用小刀把伤口阔开一些,把箭头取了出来,糊上了金创药,这才把伤口包扎了起来。

  疼啊,撕心裂肺地疼,想大声地哭喊,想放声大哭,阿麦的嘴几次张合,却终究没有喊出声来,到最后还是紧紧地闭上了嘴。

  张生从水袋里倒出些水,想替阿麦擦一擦脸上的血污。阿麦的手抖着,伸出手捧了水,一把把地洗脸,然后才抬起头来,看着唐绍义,用已经变了音调的嗓子说道:“我很累,想睡一会儿,大哥去帮我问问徐先生,能不能借他的骡车用用?”

  唐绍义担忧地瞥了她一眼,让人去问了徐静,然后便想把阿麦抱到骡车上去。谁想阿麦却伸手拒绝了,勉强地笑了笑,用一条腿站了起来,扶了他的胳膊说道:“不用,大哥扶我过去就行。”

  直到躺入骡车之内,阿麦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放任自己的意识向深暗处沉去,在意识消失的那一刻,她竟觉得原来能晕过去竟是这样的幸福。

  醒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经黑透了,外面有火把晃动,骡车的门帘被人掀了起来。阿麦意识还没有清醒过来,本能地撑起上身往外看去,见一个人影正站在车前,沉默地看着自己。

  是商易之,他的背后有着火光,把他的身影投过来,却遮住了他的五官,让人看不太真切,只觉得他是在看着阿麦,像是已经看了很久。

  阿麦的胳膊虚软无力,撑不了片刻便又倒了下去,后脑砰的一声砸在车厢地板上,有些疼,却让她的神志清醒了过来。商易之,商易之在看她!他在看什么?阿麦心中一紧,下意识地去抓自己的衣领,上衣完好无损。她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才又扶着车厢坐起来,小心地看着商易之,说道:“将军,阿麦腿上有伤,没法给您行礼了。”

  商易之还是冷着脸打量阿麦,阿麦提心吊胆地等了好半天才听到他冷哼一声说道:“披头散发的,像什么样子!”说完便摔下了车帘,转身而去。

  阿麦呆住,伸出手摸了摸头发,原本束在头顶的发髻早已散了,头发上还糊着血渍,一缕一缕地、胡乱地散落下来,发梢已经过肩。她心里一慌,因为怕被人看出破绽,她一直不敢留长发,几年前甚至还剃过一次光头。汉堡战乱之后,她虽没再剪过头发,可却从没在人前放下过头发。也不知道头发是什么时候散的了,只记得上骡车前还是束着头发的。阿麦在车厢里胡乱地翻了翻,果然找见了束发的那根发带,慌忙把头发又重新束了起来。

  车帘又被人突然撩开,露出的却是徐静的那张干瘦的脸,他眯缝着小眼睛打量了下阿麦,然后嘿嘿地笑了,说道:“阿麦啊阿麦,我早就说让你跟我一起坐骡车,你偏偏还不肯,这回怎么样?还是上了我的骡车了吧?”

  说罢徐静便挑着车帘往车上爬,嘴里叫道:“让一让,把你那腿搬一搬,给老夫腾个地方出来。”

  阿麦闻言忙用手搬着伤腿往一边移了移,给徐静腾出大片的地方来,倚着车厢壁坐了。

  没想到徐静却突然停住了,耸着鼻子嗅了嗅,面色变得十分古怪,然后便撅着屁股退了出去,捏着鼻子叫道:“阿麦,你可真是要熏死老夫了,赶紧的,快点把你的脑袋洗洗,身上的衣服也都给我扔了!”

  阿麦一愣,自己抬了抬胳膊嗅了嗅气味,然后又听见徐静在车外对亲兵喊:“快点给她弄盆水来洗洗头发,还有,车褥子也不要了,一块给撤出来好了!”

  那个亲兵应声去了,过了一会儿便端了一盆水来到车前,向徐静说道:“先生,军需官那里也没有带褥子出来,商将军知道了,把自己的披风解下来给我了,说先给先生当褥子用着,等遇到了村子再去给先生寻。”

  “哦,”徐静也不客气,接过披风抖了抖,见很是厚实的样子,便点了点头,冲着车里喊道,“阿麦,赶紧爬出来,先把头洗了。”

  话音刚落,阿麦已经从车里探出头来,用双手搬着受伤的那条腿往外放。那亲兵见状忙端着水盆上前,说道:“麦大哥,你别下来了,我给你端着水盆,你低下头洗洗就行了。”

  阿麦冲他笑了笑,转头看徐静正盯着自己,也没说话,只是把上身被血浸透的软甲脱了下来扔在了地上,又伸手去脱外面的衣服,见里面的夹衣也星星点点地沾了些血迹,阿麦的眉头皱了皱,稍犹豫了下便去动手解衣扣。那亲兵见了,有些为难地说道:“谁也没带多余的衣服,这夹衣就别换了,麦大哥先将就一下吧。”

  阿麦的手停了下,抬头询问徐静:“先生,这怎么办?要不您就先把将军那披风借给我用,我好歹裹裹,怎么也不好在先生面前光着屁股吧。”

  那亲兵闻言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却见阿麦和徐静都没笑,也没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赶紧又憋住了,低着头不敢出声。

  徐静的视线从阿麦的脸上转了一圈,便有些不耐烦地说道:“算了,算了,把外面的脏衣服先扔了就行了。”

  阿麦低下头隐约动了动嘴角,不慌不忙地把夹衣的领口系好,就把头扎入了那亲兵端的水盆中,这才解开了束发的发带。现在已经入冬,天气早已冷了,阿麦的头皮刚一入水便激得她打了个冷战。面前的亲兵充满歉意地说道:“真是对不住,这会儿实在找不到热水。”

  “没事。”阿麦低着头说道,用手把头发搓了搓,草草地洗了洗上面的血污,便赶紧抬起了头,拧了拧头发上的水,胡乱地用发带把头发扎了起来,然后抖着身体看向旁边的徐静。

  徐静小眼睛眯了眯,摆了摆手说道:“行了,赶紧进去吧,瞧冻得跟落水鸡似的。”说完又不知从哪里扯了块手巾扔给阿麦,“把你那头发擦擦,先让人把褥子换了再说。”

  阿麦接过手巾随手盖在了头顶,遮住了脸慢慢地擦头上的湿发,过了好一会儿才又把手巾扯下来,冲着徐静笑道:“先生,您好歹去给我找条裤子来,我这一条腿的裤子也要不得了,不然我可真在您面前失礼了。”

  徐静的胡子抖了抖,没好气地说道:“黑灯瞎火的,老夫上哪儿给你找裤子去?你将就一下吧。”说着便从阿麦的旁边爬上了车,又催促阿麦道,“赶紧,这就要走了,你快点进来。”

  阿麦一愣,不过还是很听话地爬进了车厢。车厢里亮了一盏小灯,徐静已经把商易之的披风当做褥子铺在了车厢里,正坐在上面靠着车厢壁闭目养神。阿麦又忍着痛把伤腿放好,露出光溜的一条腿,就随意地坐在那里,问徐静:“先生,我们这是去哪里?战场这就打扫完了吗?”

  徐静睁开眼随意地瞥了阿麦一眼又闭上了眼,不阴不阳地说道:“去哪里?我们自然是要回豫州,陈起领着败兵退回了靖阳,怎么着?你还敢追到靖阳去?你都昏睡了一天一夜了,战场早就收拾完了。”

  阿麦听他这样说后便有些沉默,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原来她这一倒下去竟然是昏睡了一天一夜,这回醒来已经是隔日的晚上,商易之不但打扫完了战场,还在乌兰山脉的山坡上为战死在这里的南夏将士立了个碑。

  徐静见阿麦沉默下来,忍不住又睁开眼有些好奇地问道:“阿麦,你昨天为什么要往北漠主帅那里冲杀?你想干什么?”

  阿麦闻言稍怔,随即便笑道:“先生这话问得奇怪,阿麦自然是想去擒杀鞑子的主帅陈起了。”

  徐静捋着胡子不语,一双小眼睛里冒出点点的精光,直盯得阿麦都有些心颤,这才移开了目光,淡淡地“哦”了一声。

  阿麦一看他这样,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讪讪笑道:“就知道骗不过先生,我实说了吧!先生还不知道我的胆子,自然是绕着刀枪走,将军让我去送信,我走到半路见唐校尉那里已经提前行动了,便想赶紧回来。谁知刚掉转了马头,就不知从哪里射过来支箭,惊了我的马,带着我就冲向鞑子的帅旗过去了,我也没法子,又不敢跳下来,当时吓得差点尿了裤子,后来有鞑子拦我,杀急了眼也就忘了害怕了。”

  徐静也不说话,阿麦也不知他是否相信自己的说辞,不过现在已是骑虎难下,只得干笑了两声,不好意思地说:“先生,这事您能不能别告诉别人,别人要是知道根由了,岂不是要笑话死我?不管怎么说,好歹我也杀了几个鞑子,也受了伤,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了吧?”

  徐静嘿嘿干笑两声,不置可否,又倚回车厢上闭目养神。

  夜间行路并不方便,幸好南夏军队也只是想离开这野狼沟,找个避风的地方宿营,所以往南走了没多远便停了下来,找了个不易被骑兵偷袭的地方宿营休息。这也是徐静的主意,被北漠骑兵夜袭大营的事情出过一次就够了,虽然陈起已经兵败北退,但是也绝对不可以掉以轻心。

  这一路上徐静都没有说话,阿麦也不敢出声,只是闭着眼睛打盹。十一月份的野外,夜间的温度已经很低,她身上又只穿了件夹衣,裤腿更是只剩下了一条,虽说在车厢里避了些寒风,可是阿麦已经冻得够呛,尤其是那条伤腿,几乎已经麻木了。等车停下了,徐静照例是爬出车外活动一下腿脚,只留阿麦一人在车上,她连忙把商易之的披风抽了出来裹在了身上。

  过了一会儿,车厢一沉,有人撩开车帘上了车,阿麦还以为是徐静回来了,吓得她连忙把披风又铺在了车上,谁知抬头一看却是唐绍义。

  “好点了吗?”唐绍义问道。

  阿麦点了点头,突然拖着那条伤腿挣扎着从车里跪起来,给唐绍义磕了一个头,“阿麦谢大哥救命之恩。”

  唐绍义吓得一愣,赶紧把阿麦扶了起来,气道:“阿麦,我们兄弟之间还要说这个吗?”

  阿麦笑了笑,重新在车里坐好,却不小心碰到了伤腿,幸好已经冻得有些麻了,倒不是很疼。唐绍义却发觉不对劲,借着昏暗的灯光一打量阿麦,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说道:“怎么穿得这么薄?你的军服呢?”

  阿麦低了低头,轻声说道:“都被血弄脏了,扔了。”

  “胡闹!”唐绍义骂道,忙把披风脱了下来给阿麦盖上,训道,“打仗能不沾血吗?都跟你似的,干脆大家都光着屁股回去好了!”

  阿麦扑哧一笑,把披风又还给唐绍义,说道:“大哥,我在车里呢,没多冷,还是给你吧,夜里外面冷。”

  她的那条伤腿又露了出来,唐绍义忙移开了视线,说道:“你的伤口要保温,我没事。”

  阿麦看着唐绍义有些微红的面孔,沉默了下突然问道:“大哥,我长得是不是真的跟个娘们儿一样?”

  唐绍义被她问得一惊,像是被人突然揭穿了心事,面红耳赤地看着她。

  阿麦咬了咬下唇,接着说道:“我在营里的时候就是因为这个受欺负,他们都说我女气。身材瘦弱也就罢了,可偏偏还长了张这样的脸,连根毛都不长。有下作的人还逼我脱了给他们看,说要看看我到底长没长男人的玩意儿……”

  说着说着,阿麦的声音便有些颤抖,像是那些事情曾真实地发生在她的身上一般。她不怕做戏,因为在前面的几年,这就是她赖以生存的本事,所以这些话说出来都无比真切,仿佛字字都带着辛酸的血泪。

  唐绍义脸色由红转白,再渐渐转青,“别说了!阿麦。”他扶住阿麦微微颤抖的肩膀,半天说不出话来,只是紧紧地抿着唇脸色铁青地看着阿麦。

  “大哥!”阿麦红着眼圈看了看唐绍义,然后移开了眼神,用力吞咽了下吐沫,涩着嗓子说道,“我真恨我自己为什么要长成这个样子,有时候都想干脆把脸划花了算了,省得再因为这个受人欺辱。再说我以后怎么娶媳妇啊,人家姑娘准得嫌弃我长得女气,不够男人。还有,大哥,”阿麦又突然抬头看唐绍义,一脸紧张地问道,“我都十九了,一根胡子都没有,如果我要是一直不长胡子怎么办,那岂不是跟宫里的太监一样了?”

  听她这样说,唐绍义的脸色缓和了下来,用拳捶了一下她的肩膀,笑道:“傻小子,没事胡想些什么,这就想媳妇了?你才多大!等以后再长几岁,身体养得壮了,谁还敢说你女气?就你这样的相貌,而且个子也不矮,以后再长点肉,那可是名副其实的英俊威武了,说媒的能踩破家里的门槛。放心吧,傻小子,媳妇是一定能说上的!”

  阿麦不好意思地笑笑,问:“真的?”

  唐绍义也笑了,不过却没回答,他伸出手用力握了握阿麦的肩膀,“行了,好好养伤吧,我得走了。”唐绍义把他的披风往阿麦身上一扔,便跳下了车,走了两步又转回来挑起车帘说道,“你再等等,我想法去给你找条裤子来,别老光着腿对着徐先生了。”

  阿麦轻笑着点头,唐绍义也不由得跟着挑了挑嘴角,看着阿麦的笑容有些出神,然后猛地回过神来,撂下车帘扭头便走,直到离车远了才停下来。唐绍义站在那里怔了怔,突然就给了自己一个耳光,声音清脆,夜色中传出去很远,吓得自己也是一惊,四处扫看了一下并没人注意,这才低低咒骂了两句,大步地向自己营中走去。

  夜色之中,巡营的军官和士兵们举着火把在营帐之间穿行,像是一条游龙悄寂无声地在军营里盘旋,只偶尔发出一两声金属盔甲的摩擦声。

  徐静往常下车活动手脚的时候,大多都是在骡车的周围随意地伸伸胳膊动动腿,可今天他活动的范围却有些广,他先是转悠到了商易之的营帐,见商易之没在营中,他也没问,只是随意地问了门口的侍卫一句张生哪里去了,便有人告诉他说张生陪着将军巡营去了。徐静点了点头,又背着手往回溜达,那侍卫见他连火把都没举,便很殷勤地要去给他点个火把。徐静摇了摇头拒绝了,高深莫测地晃出一根指头指了指天上。那侍卫有些糊涂,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看夜空,然后一脸不解地看着徐静。

  徐静咧着嘴角笑了笑,捋着胡子摇了摇头,也没搭理那侍卫,转身晃晃悠悠地走了。他也没回骡车那里,往山前走了没多远,果然见商易之就带着张生一人从前面过来了。

  “先生?你怎么来了这边?”商易之有些奇怪,他转完大营之后又去看了山前的哨卡,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徐静,更想不到徐静不在骡车里休息,大半夜地往这边来干什么。

  徐静瞥了眼在一边给商易之举火把的张生,抿了抿嘴,笑道:“夜里无眠,出来看看月色,不知将军可有兴致一同赏月?”

  今天只是初五,天上月亮的形状可想而知,再加上这荒郊野外的,又是初冬,万物萧条,即便是月圆之时也没什么赏头,更何况这刚露个牙的新月呢?

  不过,既是赏月,那自然就用不着火把了。

  商易之目光闪动,笑了笑,挥手遣退了张生,对徐静笑道:“既然先生相邀,那易之就只能相陪了。不知先生想去哪里赏月的好?”

  徐静四处看了下,指着军营后面的山坡说道:“那里可好?”

  商易之点头,两人找了处平缓的山坡慢慢向上行。今夜虽无明月,可天上的群星却是灿烂,星光闪闪,衬得山间的夜空都不再是沉重的黑色,而是浓郁的深蓝,像一块上好的丝绒,挂在天幕之间,映出淡淡的光华,弥漫下来,给群山之间也蒙上了细密的纱,望过去影影绰绰,朦胧中透露着清晰。

  张生举着火把远远地缀在后面,商易之负着手慢慢走着,神态悠闲而泰然,根本不问徐静为何要邀他来赏月。山虽不陡,可夜间行来并不轻松,徐静不比商易之,才只到半山腰便有些气喘了。商易之停了下来,笑着看向徐静。徐静用手撑了膝盖,摇了摇头,叹道:“不行了,老了,老了。”

  商易之没有去安慰他,只是找了处平缓的地方,从四周拔了些干草铺在地上,坐下了才抬头对徐静笑道:“先生来这里坐一下吧,赏月也不见得非得到山顶不可,我看这处山坡正好。”

  徐静笑了笑,走到他身边坐下。两人看着夜空一时无语,好一会儿徐静才突然笑道:“我知道将军在想些什么。”

  转头见商易之略有些惊讶地看着自己,徐静捋着胡子眯了眯眼睛,一本正经地说道:“将军在想,这样迷人的夜景,旁边要是个美貌女子相伴该有多好,那才真可谓是侠骨对柔情了呢!为什么坐着的是个糟老头子呢?可惜,可惜了啊!”

  商易之怔了怔,愣愣地看了徐静片刻,突然间嗤笑出声,然后笑声越来越大,后来竟然止不住笑倒在地上。他仰面躺在山坡之上,大笑道:“知我者,先生也。”

  徐静却不笑了,只是静静地看着商易之。

  商易之的笑声也渐渐停了下来,眼睛看着夜空,突然问道:“先生怎么看?”

  “看什么?”徐静故意问道。

  商易之扯着嘴角笑笑,轻声问:“先生是为了什么来找我呢?”

  “将军心中有疑问,徐静心里也有疑问。”徐静答道。

  商易之问:“我心中什么疑问?”

  徐静答道:“双兔傍地走,安能辨雌雄。”

  商易之对徐静的回答不置可否,接着又问:“那先生心中的疑问是什么?”

  “不知将军如何对待自己的疑问。”

  商易之沉默了片刻,淡淡说道:“是雌是雄与我何干?”

  徐静笑道:“将军既然能这样想,我就放心了。”

  商易之转过头看徐静,轻松笑道:“虽这样说,不过还是有些好奇心的,毕竟雄的长得跟雌的相像有些怪异,先生怎么看?”

  徐静垂了垂眼帘,说道:“能从狼窝里出来的,不管它长成什么样子,都只可能是个雄的了,要是雌的,怎么还能活到现在。”

  商易之没说话,只是轻轻颔首。

  徐静又笑道:“将军应该好好驯养一下这只兔子,我看只要喂得好了,有朝一日它定会长成为一头猛虎。”

  商易之和徐静两人对望一眼,相视大笑。这爽朗的笑声惊动了不远处那些夜间劳作的小动物,它们放下了爪中的草籽,齐齐地看向这边。就连远处的举着火把的张生听到笑声都不禁有些疑惑,不知自家将军和徐先生在谈论些什么,竟能笑得如此开怀。

  第二日清晨拔营之前,唐绍义竟然真的让人给阿麦送来了一条夹裤,居然还是南夏军中样式。阿麦惊喜万分地翻看着手中的裤子,虽不像是新的,可质地却很是不错,她比了比,有些长,不过这不是问题,只要挽起一圈来就好了。

  徐静从外面洗了脸回来,瞥了一眼阿麦手中的裤子,问:“谁给的?”

  阿麦高兴地说道:“是唐大哥让送过来的,这下好了,总算不用穿一条腿的裤子了。”

  “唐绍义?”徐静挑着眉毛问。

  阿麦点了点头,先把裤子放在一边,打算等军医来给她的伤口换过药之后再穿上这条裤子。徐静撇着嘴笑笑,讥讽地说道:“你们关系倒好,都成了穿一条裤子的交情了。”

  阿麦一怔,不解地看着徐静。徐静眨了眨小眼睛解释道:“军中物资匮乏,普通士兵的军装只配了夹裤,只有校尉以上的军官才在夹裤外面又多了一层单裤,一是为了保暖,二是为了美观。这次出征,军中不许士兵带一点多余的东西,所以每个士兵也就是穿了一身军装。这附近几十里内并无村庄,而这又是军中式样,你说你这条夹裤是哪里来的?十有八九是唐绍义把他里面的夹裤给你脱下来了。你要是不信,就去翻翻他的裤脚,定是只剩下了一条单裤。”

  现在已是初冬,野外行军,又是马上,只穿一条单裤可想而知,更何况唐绍义连披风都留给了她,被冷风一吹滋味定不好受。阿麦一时沉默,思量了一下便叫人把披风给唐绍义送了回去,捎话给他说车中用不着披风,还是给他用吧。

  军医过来给阿麦换药,解开绷带后发现她的伤口竟然愈合很快。这样的外伤,没有发烧已经是幸运的了,谁也想不到只短短两天的时间,竟然都要结痂。军医看阿麦的眼神都满是惊奇,跟看怪物似的,说如果照这个速度,再有几天阿麦的行动就不成问题了。

  阿麦又惊又喜,徐静却很是平淡,瞥向阿麦的眼神带了些深意。

  大军回去时的速度比来时慢了几倍,幸好有缴获的北漠的粮草,所以虽没有什么送粮队前来,可大军吃喝并不成问题。阿麦在徐静车中养了几天,腿伤已经好了大半,坐车途中倒也不甚枯燥,徐静虽然难伺候,可对她却着实不错,她问了些军事上的问题,他都一一解答了。

  可到后面徐静却有些不耐烦起来,阿麦觉得他像是在等待着什么,心情有些焦躁。

  又过了两日,阿麦的腿伤已是大好,便不愿再和徐静坐车。她的战马早已死在野狼沟,军中更是没有多余的马给她,如果下车就只能和士兵一起步行了。徐静这两天心情明显不好,听阿麦说要下车,翻了翻白眼,不阴不阳地说道:“阿麦,你可要想清楚了,好好的骡车不坐,非要去练腿?小心伤口迸裂了,你就美了。”

  他已经很久没做过翻白眼这样的动作了,如今做来,阿麦竟感到有些亲切,仿佛回到了两人同去青州的路上,那个时候徐静总是爱冲她翻白眼,用这种不阴不阳的语调和她说话。

  阿麦笑了笑,突然伸手拍了拍徐静的肩膀,不顾他的惊愕,跳下车去。她决定先去商易之那里报到,毕竟她还算他的亲卫,现在伤好了,自然应该先去主帅那里说一声。现在已过晌午,大军已经停了下来,各营的军士正在搭灶造饭,阿麦一路走过去,遇见的士兵均是很恭敬地站起身来向她行礼。阿麦心中诧异,也不好去问人家为什么向她行礼,只得压下心中的疑问,面色平静地一一点头回礼。

  张生正领着两个亲卫在烧火做饭,见阿麦过来很是高兴,把手里的柴火往旁边的亲卫怀里一丢,凑了上来打招呼,可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如何称呼阿麦,再叫阿麦已然不合适,可不叫阿麦叫什么呢?她现在还没有官职,不能称呼为“大人”。叫麦大哥?也不合适,这人分明没有自己大。张生嘴巴合了合,便有些不自然地笑道:“阿麦,你怎么过来了,腿伤都好了?”

  “不碍事了。”阿麦说道,转头扫了一眼四周。

  张生见阿麦的神色知道她在找商易之,笑了笑说道:“你找将军?他说去前面看看呢,一会儿就回来了,你等一会儿吧。”

  阿麦不好意思地笑笑,点了点头,见张生又过去做饭便跟了过去蹲在灶边,随意地说道:“张大哥,我帮你烧火吧。”不想张生却连忙摆手说道:“可不敢称大哥,你要是不介意,叫我老张就好。”

  阿麦联想到一路上的情景,动作一滞,抬头很无辜地看着张生,问道:“张大哥这是如何说话?阿麦心里不明白。”

  张生听阿麦这样说,没有接她这个话茬,只是瞥了一眼四周,凑过来小声问道:“阿麦,你那日在野狼沟真的砍了那么多的鞑子?”

  “多少?”阿麦不解。

  “军中传着你那天一共砍了二十三个鞑子,都传疯了,你现在可是咱们军中头号的英雄好汉,任谁听了都得伸大拇指。连名号都有了——玉面阎罗,据说是遇人杀人,遇佛弑佛。”

  阿麦听傻了,一时无语,呆呆地拿着根树棍子忘了往灶中添。她只不过是在徐静的车上歇了几天,没想到自己已经成了南夏军中的英雄人物。砍了二十三个?虽说她并不记得自己到底杀了多少北漠人,可绝对没有达到二十三这个数。二十三?这些人也真敢传,还有零有整,他们当北漠人是什么?大白菜吗?那么容易砍?还有,为什么要叫“玉面阎罗”?阎罗也就阎罗了,干吗还要加上“玉面”两个字?怎么听怎么像母亲讲的故事里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人物。

  “哎?”张生见阿麦半天没动静,忍不住唤了她一声。阿麦这才醒过神来,冲着张生勉强地笑笑,“张大哥,不瞒你说,鞑子我是砍倒了几个,可翻一番也到不了二十三个啊。”

  “嘘!”张生见阿麦竟然把实情都告诉他,定是真把他当做了好兄弟,心中只觉感动,便实心实意地为阿麦打算起来,当即赶紧制止了阿麦,压低声音说道,“阿麦,你这人太实诚了,这样的话怎么能随便说?这正是你扬名立万的机会,哪有傻得自己去说破这个的啊。”

  阿麦神色有些犹豫,看样子还想再和张生争辩几句,刚伸了脖子要说话,就又听张生说道:“就算以后有人问起,你只要但笑不语就行了,不承认也不否认,到时候就算出了娄子也落不到你身上去。”

  见张生是一片好心,阿麦也只好点头。心道我对二十三这个数没什么意见,我只是对“玉面阎罗”这个名头有意见。她正低头琢磨着,突然身后响起商易之的声音,“张生,饭熟了没有?快点拿上来。”

  张生应了一声,连忙把锅里焐着的饭菜拿了出来。商易之的饮食很简单,是和士兵一样的杂面馒头,唯一多的东西就是那一小碟咸菜了。阿麦跟着张生站了起来,转回身去冲着商易之行礼道:“将军。”

  “阿麦?”商易之神色平淡地扫了她一眼,就着侍卫倒的水洗了一下手,很随意地问道,“伤都好了?”

  “都好了。”阿麦弓了弓身说道。

  商易之又问道:“听说你砍了二十三个鞑子?”

  阿麦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还没想好是否要向商易之说实话,就听见他径自接着说道:“南夏军中有法:凡兵士者,得敌五首,升为伍长;得二十首以上盈论,队正伍长赐爵一级。你虽算是我的亲兵,可还是应该按照兵士算,所以理应升到队正一级。”

  商易之顿了顿,又接着说道:“不过你却是不遵军令私上战场,按律该斩。我军以治为胜,赏罚分明,看在你立了大功的分上可以不杀,但却不能不罚,所以就先降去一级,做个伍长怎么样?可有怨言?”

  阿麦吓得出了一身的冷汗,听商易之问,连忙小心地回答道:“阿麦毫无怨言。多谢将军不杀之恩。”

  商易之见阿麦一身紧张,挑了挑嘴角,说道:“那就好,陆刚儿那正好缺了个伍长,你去找他补上吧。人你都熟,也好做事。”

  阿麦连声应诺,见商易之开始低头吃饭,没有再理她的意思,忙又告了个罪退下去了,打算先回去和徐静说一声,然后再去陆刚那里报到。她猜不透商易之的心思,更不知道他为何要对她做这种明升暗降的事情,事到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只是一想到又要回到那步兵营里去,阿麦就觉得有些发憷,但幸好这回不再是最底层的士兵了,伍长虽然是最低的军官,但好歹也带了个“官”字啊,情形总不会太坏。

  还没走到徐静车前,阿麦就听见前面一阵骚动声,只见一骑军士从远处飞奔而来,竟不顾在大营之中,一个劲儿挥鞭催马,直奔商易之的中军而去。阿麦眉头一皱,“驰骋军中”是犯了军法的事情,不知又发生了什么事情让那名骑兵如此心急。

  徐静正在车外吃饭,也看见了那名骑兵纵马而过,他站起身来愣了愣,脸上的神色变幻莫测,突然就把手中的馒头往地上一扔,疾步向商易之那里走去。

  阿麦刚好回来,跟徐静撞了个正着。“先生!”阿麦叫道。

  徐静哪里还有心思搭理她,随手摆了摆手,理都没理她,头也不回地离去了。阿麦看着徐静离去的方向发呆,似乎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虽然刚才徐静走得匆忙,可她却没在他脸上看出一丝惊慌的表情,反而是眼露精光,像是等了很久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阿麦自嘲地笑笑,她现在只是一名最低级的军官,军中大事哪里有她参议的份儿,还是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去吧。她笑着摇了摇头,和徐静身边的侍卫说了几句,给徐静留了个话便去步兵营报到了。

  陆光看着去而复返的阿麦,脸上的神色复杂至极,他实在是想不明白,这个小子为什么又要到他的步兵营落户?阿麦不是将军的小心肝吗?阿麦不是刚立了大功吗?阿麦不是被称做“玉面阎罗”吗?从哪方面讲,阿麦也不应该来他陆刚这里啊,而且还只是一个小小的伍长,这让他怎么对待?当普通的伍长对待,可阿麦一点也不普通啊。当少爷一样供起来?可他也没这供人的桌子啊。

  阿麦似笑非笑地看着陆刚,见他满心的迷惑与为难都堆在脸上,恭敬地笑道:“陆大人,阿麦来您这儿报到了。”

  陆刚稍有些呆滞地点了下头,“哦,过来了。”呆了一呆才反应过来,甚是为难地看了看阿麦,试探地问,“将军哪里心情又不好?”

  陆刚加了一个“又”字,因为上次商易之心情不好就把阿麦塞到了他的营中,于是作为小兵的阿麦就祸害了他一个骁勇善战的队正,如今商易之又把升为伍长的阿麦送到了他这里,这小子又要毁谁呢?陆刚心里甚是迷惑,自己打仗勇猛,做事小心,到底是什么地方得罪了将军呢?伍长这样的小芝麻官,且不说整个南夏军中,就连他们青州军里都是数以千计的,一军主将的商易之真的闲到如此地步吗?

  综合以上因素,陆刚怎么也想不出阿麦又落户到他营中的真实意图,到最后只能归结为这小子又惹了将军不高兴,所以就又被流放了,可不知道阿麦这次会被流放多久。陆刚是真不愿意再把阿麦放入他的军中,万一要是再惹了事,这杀又杀不得,罚又罚不得,这不是给他请了个爷爷来吗?陆刚有心把阿麦放在他的身边,可又想这人已经是将军身边的亲卫,再让阿麦做自己的亲兵,将军心里会怎么想?会不会有别的想法?

  陆刚看着阿麦,心思千回百转,百般为难涌在心头。想他陆刚也是沙场上的一员猛将,面对成千上万的鞑子他都没怕过,可看着面前这个身材瘦削、面容俊美的少年,他着实是为难了。

  阿麦看着陆刚也是心思转动,见他脸上的两条粗眉都快挤到了一起,略微思量了下回答道:“阿麦不敢妄言将军的事情,将军这次让阿麦来大人军中,可能是想让阿麦来历练一下。请大人不要为难,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陆刚咂了一下嘴,在原地搔着脑袋转了几圈,终于下定了决心,转回身对阿麦说道:“我不方便把你留在身边,这样吧,阿麦,你还是去营里吧,还是去原来的四队,反正那里的队正你也认识,你去过的那伍,原来的伍长在野狼沟战死了,你去顶他的缺吧。”

  阿麦听到那个有着紫红脸膛的粗壮汉子死在了野狼沟,心中不禁恻然,抿着唇点头道:“一切听大人吩咐。”

  陆刚见阿麦倒也好说话,便叫人领着阿麦去营里,送阿麦过去的是个十五六的少年,听说她就是玉面阎罗阿麦,一路上又是崇拜又是畏惧地不停偷瞄。阿麦被他这样的眼神看得有些别扭,好容易到了四队队正那里,不由得松了口气。

  这队正姓李,并不像陆刚那样知道那么多的事情,人也有些心计,知道阿麦曾和二队的队正起争执甚至还把人给杀了,结果就只被打了二十军棍,可见这小子必定有一些背景,所以现在见阿麦突然到他手下来做个伍长,他也不多问,只是领着阿麦去了第八伍。

  野狼沟之役,杀北漠两万多人,可他们自己也付出了将近一万人的代价,其中步兵营中损失最为严重,大多数的步兵营都已经被打残打缺,陆刚的这个营还算是好的,可即便如此,阿麦原来的那个伍,也有三名士兵把性命丢在了野狼沟,现在只剩了七人。

  王七等人见队正领来的新伍长竟然是阿麦,都又惊又喜地看着她。那李队正简单地说了几句便离去了,王七等人立刻围了过来,王七惊讶地嚷嚷道:“阿麦,你怎么又回步兵营了?做将军的亲卫多威风啊,就是给个队正也不换啊!”

  有人偷偷地扯王七的袖子,让他说话注意点,怎么说阿麦现在也是伍长了,算是他们的长官了。王七甩了那人的手,没好气地叫道:“扯什么扯?阿麦又不是外人,这是我兄弟。”

  阿麦见状笑了笑,对着那个扯王七衣服的人笑道:“刘大哥,没事,咱们都是自家兄弟,以后没有那么多的事。”

  被阿麦称为刘大哥的人讪讪地点头。王七得意地笑了笑,又和阿麦说道:“我们都听了你的事迹了,咱们兄弟都替你高兴,出去了说我以前是睡你边上的脸上都有光。阿麦你真牛,看不出你这小子这么狠,砍了二十三个鞑子,我一想到这个,就觉得以前和你打的那一架也值了。”

  阿麦记着张生的嘱咐,只是笑而不语,静静地听王七等人在那里兴高采烈地讨论,几个人说了会儿便说到了野狼沟之战的惨烈上,两万步兵阵对两万天下无双的北漠骑兵,现在想起来腿肚子都还打战。

  阿麦想起了那个说话粗声粗气的伍长,低声问道:“伍长,他……怎么会……”

  一提伍长,众人脸上都笼上了层悲伤,沉默了下来。刚才一直没有说话的张二蛋眼圈红红的,涩着嗓子说道:“伍长……是为了救我才……”说着嗓子便哽住了,低下头一个劲儿地抹眼眶。

  “二蛋!你他妈哭有什么用!”王七冲着张二蛋的脑袋扇了一巴掌,气呼呼地骂道,“知道伍长是为了谁死的,那就争气点,以后多他妈砍几个鞑子,替伍长报仇,光他妈知道哭。我看你别他妈叫二蛋了,你叫软蛋算了!”

  有人在旁边对阿麦解释,说伍长本来没事,后来追击北漠鞑子的时候,由于二蛋是新兵,看到战场上头飞血流的吓得有些傻了,惊慌中被地上的一具尸体绊倒了,当时腿软得连站都站不起来。伍长不愿意抛弃自己的士兵,过去拉他,光顾着砍面前的鞑子了,却被后面的鞑子捅了一刀……当时张二蛋就那么瘫在地上,如果他能站起来,如果他能护住伍长的背后,伍长是死不了的。

  那人瞥了眼张二蛋,眼里满是鄙夷,轻声说道:“伍长闭眼前有交代,说不要为难张二蛋,他只是岁数小,没见过杀人,等以后就好了。”

  张二蛋也不回嘴,紧紧地抿了唇,倔犟地抬起头来,任王七打骂,只是用袖子狠狠地擦自己的眼泪。

  阿麦想不到那个上来就给他们下马威的伍长竟然是这样一个汉子,心中不禁升起一股敬佩。她上前几步,拉开王七,用双手用力地握住张二蛋的肩膀,坚定地说道:“你的命是伍长用命换下的,那就好好活下去,以慰伍长的在天之灵,我们一起去为伍长报仇!”

  她环视了一下众人,大声说道:“我们都得好好地活下去,多杀鞑子,为伍长报仇,为我们死去的兄弟报仇,为我们南夏被鞑子祸害的百姓报仇!”

  几句话说得众人情绪激昂,都满脸激动地看着阿麦。

  阿麦伸出了手放在半空中,一字一句地说道:“我,阿麦,愿从此以后和各位兄弟同生共死,荣辱与共,如果哪位兄弟肯相信我阿麦,就请把手搭过来。从今天起,我们就是异姓兄弟,我阿麦愿用性命去换任何一个兄弟的性命。沙场刀剑无眼,不管谁先走一步,那么他的家人就是兄弟们的家人,爹娘就是兄弟们的爹娘!”

  说完,她目光坚毅地看着大家,有的人眼中有着怀疑,可更多的却是狂热,被热血激起的男儿豪情!王七最先把手用力地握在了阿麦的手上,然后便有了第二个,第三个……

  最后只剩下了张二蛋一人,众人都看向他,王七更是对他怒目而视,阿麦鼓励地看向他。他用力地咬了咬下唇,忍住了眼中的泪,把手也搭了上来,张嘴说道:“我,我——”他却说不下去了,眼泪还是流了下来。

  阿麦推了下他的脑门,笑道:“还真是个小孩子!”

  众人哄然而笑,张二蛋更不好意思,脸憋得又红又急,可眼泪却偏偏还不听话,一个劲儿地往下流着。

  阿麦又询问伍长的家中情况,得知他是青州人氏,三十多岁了还没有娶亲,家里只有个老娘,指着他的那点军饷过活。阿麦也不禁有些黯然,和众人商量了伍长的老娘由大家来养。以后也是如此,万一谁要是不幸牺牲了,那么他的家人也都是第八伍的所有人共同供养。

  夏盛元二年,野狼沟之役,麦帅初露锋芒,斩敌二十又三,升为伍长,入青州军步兵第七营第八伍。是时,经野狼沟之战,伍中尚存壮士七人,皆服麦帅。后经诸役,七士均奋勇杀敌,麦帅与之以兄弟相称,甚亲厚。及天下定,成祖立,七士只存二人矣。世人惜之敬之,尊为“七猛士”。

  ——节选自《盛元纪事·七猛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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