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夏日荒唐
如果黑暗不是她想像中那般虚无可怖,如果晨曦也不是她想像中的那般温暖美好,那么坠落在黑暗之中似乎也不是一件罪大恶极的事情。
如果弗里德里希对她好,是不是一切都可以不在乎呢?她只是世界中的一颗小尘埃,生存或者死亡都不会有太多人在意。
“在想什么呢?”
随意盖在脸上的丝巾忽然被掀开,阳光争先恐后地洒落,一时之间刺眼得让她睁不开眼睛。耳畔似乎听到他轻笑几声,然后炽热又耀眼的阳光便消失了,再次睁开眼时映入眼帘的是弗里德里希的脸孔。
他坐在她身侧,手撑着草地,半个身子探在她的上方,刚好挡住了落在她脸上的阳光。他的笑容很轻快,甚至带点调戏的感觉,与清晨时带点脆弱又痛苦的他截然不同,此刻他像是属于夏天的少年,张扬肆意。
也许是因为河畔有太多耳鬓厮磨的少年少女,夏日旖旎的气氛让安德娅也勾起个带点魅惑的笑容,对上他的视线,轻声笑道:“在想你。”
“噢,那是我的荣幸。”弗里德里希声音低哑,上挑的眼角带着漫不经心,右手却绕到身侧掏出一小束铃兰扬了扬,“给你,安德娅。”
沾染在野铃兰上的露珠跌在她脸颊,打散了八月的闷热,滴进了平静的湖面,安德娅坐起身来,接过洁白又纯净的小花,清甜幽香扑面而来,她低着头,低声问:“怎么会送我这个?”
“刚好在路边看到,又想起了你,便摘下来了。”他懒懒地躺倒在草地,随手捻起刚刚买来的软糖,“花总是能令人开心起来,不是吗?”
“是的。”安德娅忍不住弯起嘴角,从他手上把丝巾抽回来,绑在了花茎之上,“我喜欢美好的事物。”
“那你不觉得我把它们折下来了是摧毁了它们的美好吗?”弗里德里希盯着她手中的花,“它们也许很快就会枯萎了。”
“有时候人是自私的,只想把美好留给自己。”她不在乎地笑道,“至少它在枯萎前是独属于我的美丽。”
“自私一点也挺好的。”他挑眉道,须臾后又倏地坐起来,不容拒绝地牵起她的手臂,带着她站直身子,“走吧,我们去游泳吧。”
安德娅只感觉到手臂传来一阵不属于自己的温度,下一秒铃兰已经掉落在草地,脚步亦不由自主地迈开,跟着弗里德里希在阳光下奔跑起来。
他的笑声恣意不羁,回头看她时阳光刚巧落在他脸上,泛着细细闪闪的金光,璀璨夺目。衬衫松兮兮地挂在身上,鞋子早已经被他蹬掉在旁,洒脱又自在,四周的喧闹沉寂下来,夏日炎炎,微风拂过,此刻她的眼睛里只有弗里德里希。
她觉得此刻他的眼中也只有她。
水花溅起,衣衫湿透,河水没过胸口,缠绕在身上的闷热感在顷刻之间消弥,脚下的石泥地凹凸不平,清凉的河水波光潋滟,安德娅走得磕磕碰碰,一不小心便撞进了弗里德里希的怀里。
他的体温在一片凉意中尤其明显,半透的白衬衫隐隐约约能看到结实的肌肉线条,敞开的领口刚好露出被水珠打湿的锁骨,他伸手一把捞起她的后腰,声音从她的头顶传来,忍俊不禁:“看来你很喜欢我的拥抱啊。”
拖长的尾调带点挑逗,后腰的手也没有放开。
在这个刹那,没有酒精,也没有音乐,安德娅知道自己依旧有踮起脚尖吻他的冲动。
心头忽然有种空落落的感觉,酸酸涩涩,好像即将要失去什么似的,她把自己埋在弗里德里希胸膛间,双手环着他,抬起头俏皮地笑道:“对啊,我就是很喜欢你的拥抱。”
他伸手轻轻拨向河面,水花弹落在她脸上,惹得她忍不住向后退几步,却又在下一秒被他拉回怀中,“安德娅安德娅,你就是个笨蛋。”
安德娅微微向后仰,掬起一把水,向他的脸庞扬去,湮湿了他淡金色的发丝,“随你说吧。”
弗里德里希无可奈可地屑笑一声,挑了挑眉,搂着她双肩,轻轻压下,带她慢慢地沉入了清彻微凉的河水之中。
眼睛被流水划过,涩涩赤赤,安德娅眨了眨眼睛,睁开眼时撞上了弗里德里希的笑眼。他们之间隔着水幕,他的面容时而扭曲时而精致,流水堵着耳朵,外间的一切都被隔绝,时间彷佛在这一刻凝结了。
她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他牵着,不再是如同在巴黎街道边虚虚挽着她,也不再是如同酒馆里随性地牵着她的手心,而是十指紧扣,没有一丝缝隙,亲密得让她不知所措。
弗里德里希却未有所觉,握着她的手又把她带出水面,脸上笑容畅快,发丝湿漉漉地搭在额上,眸子澄澈得如同林间小鹿,“巴黎的夏日是最美好的。”
他的手极其自然地松开,捋起垂落在额前的碎发,清凉的河水再次包围安德娅的右手,心中莫名涌起怅然若失的感觉,就像很珍贵的东西不见了一样。
“那你会留下来吗?”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这样问。
“这几个月会留在巴黎这边。”弗里德里希耸耸肩,“怎么说也要好好享受夏日啊。”
“那便好。”她低声道,内心很深很深的一处甚至有丝窃喜。
“对,”他盯着她,伸手挠好她耳侧的头发,“这很好。”
片刻的沉默又让她忍不住多想,她脑海里不停冒出他藏起来的那些话。
“走吧,早点回去吧。”弗里德里希挑起笑,牵起她的手,“在水里待太久会生病的。”
“嗯,”安德娅走了几步,看了看身上湿透的裙子,笑道,“那我要换上新裙子,你觉得绿色还是红色好看?”
弗里德里希回头瞥了眼安德娅,夏日里少女的玲珑的身姿若隐若现,清纯间带点魅惑,他有点不自在地转过头,却把她拉近到自己身旁,“你很漂亮,所以都好看。”
“不,”她摇了摇他的手,“选一件啦。”
“红色吧,我记得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你也是穿红色的裙子。”
此刻他的眉眼很温柔,语气也很真诚,安德娅忽然失去理智般走近几步,踮起脚尖,在他脸颊上轻轻印上一吻,“谢谢你。”
弗里德里希的身体有一瞬间的僵硬,他扭头看向旁边的人,只见她笑容明媚,眉眼弯弯,似乎并无丝毫杂念,他笑叹道,“没什么,不用谢。”
“弗里德里希。”
“嗯?”
“没事,只是感觉我很少喊你的名字而已。”安德娅拿起草地上的卷烟,咬在嘴中,下巴朝他点了点,声着带点慵懒,“帮我点烟,好吗?”
银色的打火机在弗里德里希的两指中转了转,最后他还是把盖子关上,把它放进裤袋中,俯身靠近她,伸手抽走了她口中的卷烟,“你不应该抽烟。”
“为什么?”
“不为什么,”他把盒烟拿在手中,不让她碰到,“就是不想你抽。”
安德娅看着他没有说话,脑海里却想起那次再遇时他把烟递到她面前,然后问她要来一支吗。
“好,我不抽。”她轻声道。
他低笑几声,把牛皮纸袋递给她,“给你的,糖果比较好吃,不是吗?”
“是的,我最喜欢甜的东西。”安德娅站起来,理了理裙摆,“走吧,我应该要回去了。”
“如果你不想,你可以不回去。”他坐在草地上仰头看她。
“我”她犹豫半刻,“我应该回家的。”
“好,我和你一起走一段路吧。”他站起来,把手擦干净,然后牵起她的手,“走吧。”
手中传来的温热很纯粹,没有河水,也没有酒气夹杂在他们之间,只有掌心和掌心的温度互相碰撞,没有十指紧扣,却依旧亲密,至少这是他们第一次手牵着手走在巴黎的大街上,如同一对普通恋人。
周日的街道异常安静,甚至连西堤岛的咖啡馆都没有多少人,更不见平日嬉笑玩闹的少男少女,安德娅跟在弗里德里希身旁走了一会儿,压低声音问:“为什么今天这般安静?”
弗里德里希把她牵近了些许,跨步走在了马路边,挡去她的视线,压低声音,“昨天早上有德军被刺杀,这几天你都不要出门了,他们正午时处决了几个人。”
“处决?”
“在前方广场,吊颈示众,现在只要法国人被补都会被当成人质。”他声音再压低了一点儿,“待在家中,知道吗?”
巨大的不安忽然笼罩着她,她不想经过那个广场,可是仰她没有选择,因为那是回家的必经之路,可是她没有勇气去看那些消逝的生命。她很害怕。
一步又一步。广场近在咫尺,空气中似乎都带着一丝丝腐朽的味道。
她想有抬头看看他们的脸孔,却又迟疑着不敢把头抬起来,眼角似乎瞟见有几双悬挂在半空中的鞋子。
有些很残旧,有些却很新净。
“别看。”干燥和暖的手掩着她双眼,她整个人都被弗里德里希环着。
他的气息传来,盖过了空气中让人窒息的腐臭味。
只是,在她的眼睛被挡住之前,眼角余光却看见半空中无力垂下的手上绑住一条细细小小的红丝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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