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圣诞快乐
冬日艳阳高照,丝丝暖意穿过窗户落在安德娅的脸上,纯洁干净。弗里德里希侧躺着撑头看她,只觉她绞好的容颜没有一丝瑕疵,棕金色的头发和睫毛似是闪着细碎的金光,美好得让他不忍心打扰。他伸出手,虚虚地搭在她的眼帘上方,微微戚着的眉头便放松了,可是不一会儿,他又把手移开,觉得她似乎应该沐浴在阳光下,或者说,她便是阳光本身,破开阴霾来到他身边。
他曾经想拉着她一起沉沦,却终究舍不得;可是要让她独自安好,他也舍不得,更何况她当时的处境实在算不上安好。他只想待在她身边,如果可以,他甚至想抛弃身边的一切,与她逃到无人的荒岛,就此渡过余生。
或许他骨子里仍然残存些许不合时宜的洛可可主义,期盼一切与现实相悖的事物,渴望打破枷锁和责任。
摇曳的光影让安德娅睡得很不安稳,挣扎了半晌才不情不愿地睁开眼睛,翻了翻身,又朝弗里德里希怀里缩了缩,拉起被子盖住自己了。弗里德里希低笑几声,把被子掀起,低头吻在她眼帘,伸手把她搂近了点儿。他的声音很沈,略微带点慵懒沙哑,俯身在安德娅耳边道:“圣诞快乐,machérie(我亲爱的)。”
安德娅瞥了眼窗外天色,一派祥和,思绪才渐渐清明起来。又到圣诞了。这一年似乎比去年过得快了许多,大约是不用再过朝不保夕的生活,也不用惴惴不安,时间便如流沙般逝去,很快又新一年了,战争仍在继续,甚至愈演愈烈。
不过,这不是她现在最应该担心的不是战争。
她回头看到光影落在弗里德里希的脸上,顿时便笑弯了眼睛,嘟囔道:“圣诞快乐,弗里德里希。”
弗里德里希拨开她脸上的发丝,动作很轻柔,划过时带来阵阵暖意,低声哄道:“快起床,今天是是个好日子……我做了你最爱的早餐,当然,还有给你的圣诞礼物。”
“你让我感觉像个小孩子,还能期待圣诞节的礼物。”安德娅呢喃,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圣诞节也是这样,她会一大清早醒来帮妈妈准备圣诞节的晚餐,正午时分她的家人们陆续来到,然后一场热热闹闹的聚会便持续到凌晨。只是自从爸爸去世后,他们之间的连系便似乎断掉了。
人与人的关系有时候就是很脆弱,所以她喜欢自己所建立的关系。
“我只想你快乐。”
“我现在就很快乐。”安德娅睡意未散,话语间带着浓重鼻音,蹭了蹭他,“那你今年的愿望是什么?告诉我。”
“愿望吗?”他懒懒地笑了声,手指缠绕着落在他胸前的金发,一圈又一圈,“像我这样的人不应该随便许愿的,因为到最后总是会落空的,根本没有意义。你知道我去年许的是什么愿望吗?我跟上帝说希望父亲不要再讨厌我,结果现在他依旧讨厌我,最可笑的是,我也讨厌他了。你知道吗,我觉得上帝就是混蛋,每天有那么多人祷告,衪到底有听过吗?还是衪觉得看着我们在挣扎是件很好玩的事情?”
上帝就喜欢把人玩弄在股掌之中,这是安德娅唯一的答案。她已经彻底失望了。
“那不要对上帝许愿。”安德娅摩挲着项链,对上那双漫不经心的眸子,“对我许愿,如果我能做到的,我都会替你实现。”
“所以你是圣诞老人还是上帝?”弗里德里希一扫阴霾沉吟道,挑起她的下巴,轻轻地吻上她的双唇,犹如蜻蜓点水,复又辗转流连,时轻时重,温柔缠绵。
安德娅感到呼吸都被夺去,头脑昏昏沉沉,在气息交缠间呢喃,“你想我是谁,我便是谁。”
“我只想你是安德娅。”他握起她的双手,仔细吻着,“这个愿望我便先收起来,以后再告诉你。也许在某一个风和日丽的周日,我便会想到了。”
安德娅怔楞了片刻,眼眶忽然有点酸胀,便把头埋在弗里德里希胸膛里,双手穿过环住他的腰间。弗里德里希眼中的以后似是很久远,在这个时代中他描绘的未来却是岁月静好,而且有她的存在,一切都理所当然。
“那我等着。”
安德娅换了身簇新的裙子,画上红唇和胭脂,理了理头发才走下楼去。大厅的窗房留了一条缝隙,稍稍凝神便能发现德朗西今天比平常安静不少,连不时在外面巡逻的军官都不见了,莫名的静谧。屋里放着小小的圣诞树,炉火烧得正旺,热红酒的香气溢满在每一个角落,餐桌放着两盘酸菜配上腌肉和香肠,旁边则是两杯还在冒热气的红酒。
“今天很安静。”安德娅伸手扭开广播,发现都在播圣诞歌,不由得失笑感叹,“很有圣诞精神呢。”
“今天是圣诞节,哪怕是死神也要休息一天。”弗里德里希没不经心地道,带点少见的讽刺。他换上了红绿相间的节日毛衣,头发却没有抹发蜡,身上的锋芒也柔和了许多。
安德娅特别爱这样的他。
“希望如此。”她垂下眼帘,抿了口热红酒。八角、丁香、肉桂、肉豆蔻和月桂混着红酒在舌尖上化开,身子瞬间便暖和起来。
弗里德里希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眸光微微暗淡,举起杯朝她道,“希望如此。”
静默了片刻,他抬眼看向面前恬静的女孩,还是问了句与圣诞节格格不入的话,因为除了今天,他好像都没有时间静下来和她谈话,“你知道……我好像从来没有问过你仍然想留在这里吗?”
“为什么这样问?”安德娅握住刀的手顿了下,“待在你身边自然是好的。”
“我知道。”他笑了笑,不舍得把目光移开,“可是你真的知道这是个什么地方吗?”
“我不是无知的人。”
“可是就算聪明人也未必知道啊。”
“那天我在家里碰见了一个犹太小女孩。”她点到即止,并没有继续说下去。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笑?明明说过自己不是这样的人,却三番两次做他们的走狗。我也許知道大多数人不知道的真相,却也改变不了什么。”屋里只剩下他疲惫的声音和欢快的圣诞乐曲。
“至少你没有送我进去。”安德娅半开玩笑道,她知道他不可能察觉不了那天厨房消失了的食物和恹恹的她,可是他却视而不见,并在隔天补足了食物。
有些事情,心照不宣。
“我们都不是好人,别害怕。”安德娅仍然笑语盈盈,桌子下的赤足轻轻地碰了下他的小腿,顾盼之间带点狡黠,扫走了他的烦郁。
他看着缠绕的双腿,心里模糊的念头倏然清晰起来,下一秒便已经听到自己的声音落在寂静饭厅里,“如果可以,我希望你可以嫁给我,我想余生都和你度过。”
空气似乎停止流动了,安德娅觉得周围事物都开始崩解碎裂,世间只剩下他们俩。她听得出几分认真、几分感叹、几分无能为力,她知道他想说的是可惜我们不可以,只要战争会有结束的一天,他们终将会站到对立面。这些时候,她会可耻地希望战争在她死之前不会完结,她想看见他们的未来。她想答应弗里德里希,可惜她只可以道:“如果可以,我会答应你,我想像不到你会有离开我的一天……你会吗,弗里德里希,你会离我而去吗?”
“如果可以,我不会。可是,我希望你会有一天可以离我而去。”
而那一天将会是战争结束的一天,纳綷德国战败的一天。他将会被囚于黑暗中,而她将会迈向光明,他们的人生的交叉点就只有现在,错过了就只会愈走愈远。
安德娅自然明白他的未尽之语,只是选择不回答他的话,“只要现在你不离我而去,我也不离你而去就够了。”
入夜时德朗西落起鹅毛大雪,月亮藏在云朵后,星光点点,其中三道光芒特别耀眼,安德娅轻易便认出是冬季大三角。弗里德里希瞥了她一眼,上前牵起她,抱起一床被褥和威士忌,半推着她走到门廊的沙发上坐下,然后把绵被严实地盖在她身上,再倒了一小杯酒给她。
夜里只剩下门廊桌上的烛影婆裟和带着醉声的笑闹声,一杯接一杯的美酒,甚至连月亮也窥探不到他们的秘密。
一九四一年的圣诞节简单美好,身旁爱她的人正好是她爱的人,她喝酒跳舞,他吹琴画画,她醉倒在爱人的怀里,在两个人小小的世界活着,觉得能这样过一辈子也不错。
几年后当一切尘埃落定,她被众人的欢声笑语掩没时,她才知道原来这天几乎便是她人生中最快乐的瞬间了,原来世界上并没有她的一席之地,原来连活着也是耻辱。
她想,如果战争不曾完结,那又该是怎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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