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Thingsthatmatter
逃走,抛下身后的一切,其实也可以的,不是吗?
这个念头就像夜空中破茧而出的一束光,把身处黑暗的弗里德里希吸引着,致命又危险。此刻的他,好像已经不能理智思考了,整个脑袋只剩下逃走、逃走、逃走。
弗里德里希握去起安德娅的双手,泪眼矇眬,“我可以的,对吧?父亲虽然肯定会对我失望,可是我早就已经让他失望透彻了,他不在乎我,我也不在乎他。我知道妈妈和妹妹一定很担心我,可是我真的撑不下去了,就算我懦弱地逃避了,父亲一定会照顾好他们的,对吧?”
他的眼前又再浮现起今天的惨状。
火车一辆一辆停泊在德朗西,本来该是装载牲畜的车厢却挤满了人,如同被填装在罐里的沙甸鱼,挤得一丝空间都没有。盛夏的日子只得几丝微风,连云朵也没有多少,太阳直直照射在车箱,没有丝毫退让。微弱的声音不断从內里传出,只是却无人在乎,甫打开门,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便涌了出来,几个小孩子滚了出来,及后女人们鱼贯而出,她们脸上无一不虚弱惊恐,生怕着自己的命运会与躺倒在车箱的那些人一样,了无生气。
弗里德里希站在一旁,看着人群被分成男人、女人、小孩,长长的几条队伍,看不见尽头。混乱之中一个女人跪了下来,左手紧紧攥住他的衣袖,右手抱住个约莫两岁大的小男孩,涕泪纵横,“求求您了,先生,您救救我的儿子吧,她才两岁啊,出生后连一天好日子都没有过过。他叫维克,求您了!”
一句话把弗里德里希定在了原地。
维克。这里也许有千千万万个维克,又或者说这里所有人都是维克。
对啊,凭什么他能觉得自己当初看着维克被捉走是可以被原谅?就算他没有在维克背后捅一刀,甚至歇力护他到最后一刻,可是他对他同胞所做的事,与亲手杀死他又有何异?凭什么他能觉得袖手旁观就已经是一种慈悲?
他偏要安慰自己一切只是无可奈何,形势逼人,但是其实他与所有刽子手毫无分别。
就如同这个瞬间,他只能把女人的手指一根根掰开,看着她眼中最后一丝光都被泯灭,而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呢喃一句抱歉。
他连保护一个孩子都做不到。那一直以来他穿上这身制服,所为的又是什么呢?是保家卫国,还是把自己同化成杀人机器?
他讨厌这样的自己。他讨厌一切,他想放弃一切了。
如果说在巴黎的那夜,安德娅感受到弗里德里希对战争、对希特勒的厌倦,那这次她能感受到他厌倦的是生活以及他自己。
就像漩涡一样,一旦陷了进去,就难以逃脱,连安德娅都被扯落在内。
他们好像都是糟糕透顶的人。
“弗里德里希,弗里德里希……”她只是一遍又一遍呼喊着他的名字,因为他们已经无处可逃。
“对不起……”弗里德里希伏在她肩上,“如果神在听我说话,祂会原谅我吗?”
“弗里德里希。”安德娅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此刻她的泪水也已经浸湿了他的衣袖。
“如果我抛下一切,你会怪罪我没能保护你吗?”
“我能得到你的庇护本来就是一件奢侈的事情,这点我还是清楚的。”安德娅低声道,“哪怕你现在要我离开,我也不会有任何怨言。我已经偷来了好一阵子的安稳了。”
“对不起。”弗里德里希只是这样说着。
也许是跟她说,也许是跟他曾袖手旁观过的人说,也许是跟他自己说,安德娅不知道。他们静静地并肩在大厅角落坐着,互相拥抱,没有再说一句话。
良久之后,弗里德里希眨了眨干涩的眼睛,侧过头看安德娅,“我不希望你这样想。”
“想什么?”
“就是觉得能得到我庇护已经是奢侈的这种想法。”
“抱歉。”
“我只是尽我所能地保护你,而我这样做的原因只是因为我喜欢你。”
“我知道。”
“我不求任何回报,我不希望我们的关系是不平等的。”
“嗯,我知道。”
“嗯,那就好。”
“也许有一天我就真的逃跑了,然后谁也找不到我了。”
“那样的话,”安德娅笑了笑,声音淡淡的,“我也会依旧努力地活下去,并为你祈祷,尽管我不信神。”
战争时代中安德娅早已经做好觉悟了,没有谁会一定陪在自己身边,可能今天仍对她笑盈盈的邻居,明天睁开眼时便会尸骨无存。她清洁知道这是战争常态,并把每一天都当成自己的最后一天去过。
她也知道总有一天弗里德里斯会与她分别,或许是他选择离开,又或者是周围的一切逼使他们分离,总会有这么的一天。
“你只要记得那些重要的事情就好了。”安德娅吻了吻弗里德里希冰凉的双手。
“重要的事情?”
“就是此刻在德朗西,我爱着你,而你亦爱着我。就这样便已经足够了。这是此刻最重要的事情。”
弗里德里希漾起今天的第一抹笑容,“嗯,这样就足够了。”
“我们再多撑一会儿吧,好吗?就一会儿。”
成年人的世界到底是如何的?安德娅曾娅无数次想过这个问题。小时候她觉得成年人可能就等于自由,可以脱离家庭,做什么都可以。比如说她可以在巴黎或者伦敦某处租个小公寓,闲时画画或到楼下喝杯咖啡,然后当一个自由浪漫的人。可是现在,她想,成年人的世界大概是哪怕前一天有多少委屈和不安,到下一天也要将它们好好藏起,然后如常地过着他们的生活。除非他们想死了,不然在战争结束前也还是要把面具戴上。
成年人就是这样渺小又努力地活着。
弗里德里希在此之后告病休息了一星期,这段期间曾经在巴黎见过的奥古斯丁和汉斯亦有来看望他。不久以前安德娅才知道,汉斯也是自小便与弗里德里希在同一个街区长大,也是他非常亲密的朋友;而奥古斯丁则是后来在学校里与他们认识的,同样也是关系很好的朋友。只是,无论他们之间的关系如何亲密,安德娅也不可能在几个德国人面前感到自在,所以一整天她都几乎是躲在阁楼里没有出去。
然而,安德娅却在黄昏时分碰上了汉斯。
她的脚步在厨房边缘顿住,想要转身离去时却被汉斯叫住。
“安德娅,好久不见。”
安德娅只得重新转回去,弯了弯嘴角,“嗯,好久不见。”
安德娅想了想,她与汉斯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好像正是那个极度狼狈的黄昏,那天她被妈妈赶出了家门,玛丽安也放弃了她。是汉斯带她到弗里德里希身旁。
思及此,她还是换了个真诚的微笑,诚恳地道了声谢,“我想我欠你一句谢谢,你知道,那天在巴黎你帮了我。”
“啊……那是件小事。”汉斯不在乎地笑了笑,把茶杯推向安德娅,才继续道:“事实上,我一直都在等你,我有话想跟你说。”
安德娅摸不清他是什么意思,可是她对这个提议却感到不太自在。她不想跟其他的德国人有过多的交流,况且他们好像也没有什么可以聊的。
“别害怕。”汉斯放缓了声音,在椅子上坐了下来,瞬间萦绕在空中的压迫感散去了不少,“是一些关于弗里德里希的事情,别担心,他正在和奥古谈事情。”
黄昏斜阳穿透玻璃落在茶桌上,安德娅踌躇片刻,终究还是坐在汉斯对面了。一来他是弗里德里希的朋友;二来他是德国人,她现在讽刺地说声她现在就是在他们的地盘上,就算他这刻杀了她也不会有过多人批判他。
“嗯,怎么了?”她谨慎地问。汉斯的法语依旧带着很浓重的德式口音。
“我现在是以弗里德里希的朋友跟你说话。”他抿了口茶,垂下眼帘,“我很担心他。”
“嗯?”安德娅隐隐约约猜到他要说的话,可是在他说出来以前,她一定不会说话。
“你倒是很谨慎,挺好的。”汉斯笑了笑,很快又敛去笑意,“维克也是我的朋友,如果你知道他是谁。”
“嗯,我知道。”
“其实弗里德里希离开巴黎的时候我已经找他谈了一次,那时候他跟我说只希望有一个可以喘息的地方,所以动用了点关系来了这边。可是,我不知道你知不知道,这边某种程度上比巴黎还要糟糕,他看上去很不好,就是整个精神状态都不太好,我很担心他。”
安德娅沉默了一会儿,事实是她也注意到了。尤其是在前几天的凌晨,她感觉到弗里德里希那种想要放弃所有的情绪,没有任何一丝生机。她低声道:“之前发生了些不太好的事情。”
汉斯没有追问,看来他亦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只是叹了口气:“我从来未见过他如此,说实话,我很害怕。我之后不能再留在法国了,我要去东线了,我怕他会发生什么事情。”
“如果我有什么能做的,请告诉我。”
“可是我们都没有什么能做的。”汉斯苦笑,“他很喜欢你,你只要好好陪在他身边就好了。我跟你说这些也是希望你能……我也不知道,也许是好好陪伴他吧。”
“嗯,我会的。”
“谢谢你。”他眉间郁色散了些许,声音也轻快了一点儿,“我先上去了,不然他要下来找我了。”
“嗯。”
“安德娅,你也要照顾好自己。”汉斯最后道。
“嗯……”安德娅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再道:“你也是,我希望你不会死,因为你是弗里德里希的朋友。”
汉斯扬起笑容,落日余晖此刻在他的脸上映照得竟然有点好看,“谢谢你,安德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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