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记忆
人的记忆很短暂,安德娅一直都这样觉得。
就好像她对那天的记忆也很模糊,记不清拳打脚踢是怎样落在身体每个部位,记不清自己到底是怎样在滂沱大雨里衣不蔽体地走回去,记不清怎样慢慢把身上印记洗去。
如果不是镜子倒映出稀少的发丝和伤痕,她有几个瞬间都觉得一切未曾发生过,所有都只是梦而已。痛苦的感觉被蒙上白雾,变得不真切,即使她拼命回想,也只剩下星星点点的记忆。只要穿上衣服,盖住瘀伤和头发,她便可以欺骗自己那天什么都没有发生;如同街上的人一样,只要收起疯狂笑容和肮脏话语,他们就会埋没在人群中,没有人知道他们做过的事。
整个冬日里,这种审判一直未曾停歇,后来连仅仅只是在餐馆服务过德国人的女孩也被拉出去,被控诉叛/国和贪慕虚荣。一时之间,没有人在乎谁到底做过些什么,只要有人被抓,他们便争先恐后地成为审判者,想要证明自己并不是与她们一丘之貉。
只要几句话,就能轻易毁掉一个人。
“这会有完结的一天吗?”阿黛尔叹了口气,伸手把帘子拉上,把阳光和广场上的混乱隔绝在外。
安德娅窝在沙发上,看向了她,轻声反问:“你觉得呢?”
“永远都不会完结。”阿黛尔呼出了一口气,嘲讽地笑了笑:“他们难得有机会可以随意摧毁人,又怎么会轻易舍弃这种权力。”
“欸你觉得谁更可恶,是德国人还是这样的法国人?”
“亲爱的,你知道我们答案是一样的。”
“啧,靠。”
战后的第一个冬天对安德娅而言依旧难熬。
从对战争的厌倦和对活着的盼望,变成了对路人评头品足的烦厌和不耐。每当她戴着头巾走在街上时,路人们总是有各种掩盖不住的目光,有些人会选择退避三舍,有些人却会在她面前指指点点,甚至开始谩骂。
安德娅已经失去反驳的欲/望,也不再给予那些人任何回应,只是木无表情地在他们身边走过,就好像游离在他们世界之外。她做到了对爸爸、艾利诺和阿黛尔的承诺,努力地活下来了,可是活下来之后,又是什么呢。当生命不再受威胁、战争真正结束时,她又有什么理由继续拼命活下去呢?
战争让她失去了所有。失去了爱她的人,也失去了她爱的人,在这个城市里更是失去了立足之地。她对一切都麻木了,无喜无哀,哪怕现在德军再次入侵,她也不再在乎了。
这个冬天过得特别漫长,也特别的冷,下了好几场暴雪,等到快四月下旬时春天才悄悄降临。然而樱花盛开的时分也没有为她们的生活带来多少浪漫和暖意,粮食依旧短缺,战争也尚未彻底结束,等到五月上旬,一切才真正画上句点。
“为什么听上去那么不真实呢”安德娅盯着桌上的无线电,挪动了一下位置,让阳光落在身上,温暖和熙,“希特勒是真的死了吗?他那么容易就死了?”
“不知道,但是听上去的确如此。”阿黛丝抿了口咖啡,趴在窗台看来往的人,有点无精打采,“这真的太便宜他了,明明因为他们一己私利,挑起了战争,把欧洲变成地狱,结果大势已去,他就一句噢抱歉我先走一步了,再见大家,就这样轻轻松松死掉了。”
安德娅忍不住噗哧一笑,睨了眼阿黛尔,撇了撇嘴道:“看来世界果然不公平,这个故事教训我们从一开始便要做绝对的恶人,因为他们惩罚恶人最多也只是死刑罢了。然而其他人却要活着被他们折磨,还要感恩他们留我们一条命。”
“这辈子来不及做恶人了,我们要不要下辈子一起做?”
“你想做什么样的恶人?杀人犯吗?”
“不,我只想拿到所有人的钱,然后成为千万富翁。说实话,我们这辈子过得太苦了。”
安德娅怔楞了片刻,没有说话。这辈子她们的确过得不太如意,大部分的不幸也都是源于她们在社会上没有地位,家庭也没有财力。想走,却不能走;留下来,也一样过不上什么好的生活。战争对他们来说只是无尽的痛苦。
她的一辈子大抵就是如此庸庸碌碌了,似乎也挣脱不掉。
她视线落在阿黛尔身上,笑了笑:“好,到时一起骗掉所有人的钱。那我们要叫什么名字呢让我想想,怪盗姐妹花怎么样?”
阿黛尔打了一下她的手臂,翻了个白眼,“不要,听上去太傻了,而且我们是骗钱,不是偷东西。”
“那让我再想一下,一辈子这么长,总会想到个完美的名字。”
“等到下辈子再想也不迟。”阿黛尔莞尔,悠悠地呼出一口气,“现在是真的结束了,只要等到亚洲那边的战争也完结了,就真正和平了。”
窗边风铃被夏风划过,相互碰撞,声音清脆悦耳,也让安德娅的心情更明亮了。她眨了眨眼睛,笑着道:“亚洲太远了,对我而言,战争在这刻就结束了。”
“也是。”阿黛尔走到安德娅身后,轻轻地搂住了她,下巴搁在她肩膀上,伸手抚摸她的发丝,“我们的头发开始长出来了。”
“嗯,可是还要至少多等一年才不会那么突兀。”安德娅扫了眼镜中倒影,很快便又移开了视线,“说起来最近那些人倒是不敢太过份了,有不少从集中营出来的女人也戴着头巾。”
她们现在的头发就像小男孩的短发一样,比寸头长出些许,却离女孩子的短发有点远,还有些参差不齐。哪怕她们再不在乎其他人的偏见,也不愿意顶着这样的头发走在大街上,所以她们总是会戴头巾出门。头巾也渐渐变成她们这样的女孩的标志物品,只要戴上了,就会被划分成某种人,被贴上各种标签。
然而最近,部分在战争时期被抓去劳动营的女人重新获得自由,渐渐也有不少人回到巴黎。这些人和巴黎女孩们一样,头发被剃掉,遍体鳞伤,骨瘦如柴。她们同样戴着头巾走在街上,并没有意识到这早就成为了耻辱的象征。
曾经被歌颂对国家和爱人忠诚的法国女人,在战争期间奋不顾身参与抵/抗运动的女人,现在在路人眼中却是被划分为与德国人有染的女人,得不到任何保护和尊重。
那些曾经是多么的大义凛然,现在却无差别审判着每一个人。
说到底好像谁也没有太大分别。
“他们真的很该死的讨厌。说实话,他们做的事情和纳/綷也没有多大分别吧?不也是剃头打人吗,在我们看不到的角落还有更过分的事呢。”阿黛尔咬牙道,脸上带几分怒容,静了好一会儿再道:“那天我在左岸看到波伏娃,她也戴着头巾。”
“为什么?她有被剃头吗?”
“没有。”
“那她为什么戴着头巾?”
“我不知道。也许只是为了方便,也许是她也对这种现状不满。”
阿黛尔耸了耸肩,头微微探前,侧着打量安德娅。
安德娅很瘦削,比去年似乎还瘦了几公斤,但是幸好看上去不至于病恹恹的。没有头发阻挡,她的一双绿眼睛更让人移不开眼了,就像宝石一样清透,也带着隐约的光,只是很淡很淡。
“那你有什么打算?”她问安德娅。
“未来的打算吗?”安德娅托着腮,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等头发长出来以后,如果可以的话,我不想留在巴黎了。”
“为什么?”阿黛尔有点惊讶。
“这座城市没有什么值得让我留下。噢,当然,你是例外。”她把头搁在了阿黛尔肩上,“我在巴黎也没有太多愉快的回忆。我想到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去,我不想永远都活在偏见之下。”
在玛丽安转身离去时,缠绕着她们的绳子便断掉了,她们之间没可能回到以前了。所有的牵绊都不复存在了。
“那你想去哪里?”
“瑞士。”
在某个夜里,弗里德里希与她提起的瑞士。
他说他喜欢那里近乎与世隔绝的宁静,也喜欢住在雪山附近,夏天鸟语花香,冬天白雪皑皑。而且他会说德语,她会说法语,一定能在瑞士好好生活的。
“我一直没问你,你知道他还活着吗?还是说你们曾经约定过什么?”
“我不知道。我希望他还活着。”安德娅的声音很飘渺,也不太真切,“如果他还活着,他想来找我的话,一定能找到的。他知道我住在哪里,也知道我的名字。只是他总是说让我把他忘掉,因为战争结束时,我的人生才刚开始,所以我猜就算他活下来了,他也不会来找我了。”
“那你会去找他吗?”
“我不知道,但我总不能用这幅模样去见他吧。他会认不出我的。”
阿黛尔摇了摇头,“他会认出来的。”
安德娅深深吸了一口气:“我不想以这个样子见到他。而且我只知道他的名字和他的家在柏林,可是我总不能到德国找他吧,所以就算想找他也太难了。我好像对他一无所知,也许他已经死了。”
“不是说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吗?在确定他死亡之前,就当他活着吧。”
“好。”
安德娅不懂形容自己的心情。其实他们本可以在离别之前约定好,比如说等到战争结束他们就在每个月的某天到某地等着,这样的话就不会失散了,但是弗里德里希不愿意。
他的声音很轻:“第一年等不到,你会觉得也许我是被关在了什么地方,于是你继续等,第二年第三年第四年,每年你都会找不同借口结自己,这样的话只和令你痛苦又不安。不要把人生困在无尽的等待中,你的人生那时才刚开始,你能做很多事情,不要被执念困住。我的人生就这样了,以后就算不死去,也会一直受苦,但你不同。”
那个夜里,看着他湛蓝的眼睛,明明她有千百句话想要反驳,但最终吐出的只有一个“好”。
(https://www.tyvxw.cc/ty16976541/39680826.html)
1秒记住天意文学网:www.tyvxw.cc。手机版阅读网址:m.tyvx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