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章 Chapter1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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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位之中,有一个人是叛徒。”
熟悉而宽阔的大厅内光线昏暗,周遭的墙壁隐匿在阴影下,模糊了平直的切角。整个空间好似丧失了界限,被一团雾气似的漆黑携裹住了四周。
灰败而朦胧的视线里,今泉昇看见了端坐在屏幕下方,将双手交叠在前胸,神情傲慢的朗姆。
“给你们三十分钟时间,把那个叛徒找出来。”空旷的大厅内,回荡着朗姆阴戾的嗓音。
今泉昇恍惚了一小会,又陡然意识到——这不对劲。
组织在东京的驻地已经被毁了,朗姆亲自炸掉的,何况朗姆早就逃了。
最重要的是……
他视线一转,迅速看向了身后。
站在他后方的,一个是神情冷漠的降谷零、一个是目光平静的川江熏。
最重要的是,这里没有小林幸佑。
这一次,被朗姆怀疑的对象,只有两个人。
今泉昇安静地伫立在原地,明晃晃地打量着在场的三人。但是根本无人注意他。
他蹙起眉:“这是……”
“这是我的回忆。”他的耳旁,突然响起一阵飘渺的男音。
“别怕,现在的你很安全。”
这是一道很熟悉的声线。听起来似乎透着点不近人情的冷漠,像是零度时刻即将结冰的清冽泉水。
今泉昇侧过头,一道虚幻的影子竟在他的身侧浮现。
像是被投影仪映射出来般,身着白色衬衫的青年由虚变实。
数字化的繁琐代码在空中簌簌划过,莹蓝色的光彩笼罩着青年的四肢、躯干、还有脸颊。不时片刻,一个完整的身躯在空间生成。
这人的容貌和今泉昇相差无几,完全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是皮肤略显苍白,眼睛是不真实的荧蓝色,周身还隐约泛着蓝光。
今泉昇沉吟了片刻。
他很清楚眼前的人是谁,凭空出现的男人并没有吓到他。
只是他的神情有点复杂:“我该……怎么称呼你?”
男人在微笑,眉眼间多了些温和:“继续叫我‘弹窗’就好。”
今泉昇的视线重新落回远处,前方的二人仍然在和朗姆对峙。于是,他又问道:“这些人看不到我们,对吗?”
“这是一段记忆。”弹窗回答。“我们只是置身在外的旁观者而已。”
“不过……”勾勒着男人身体的蓝光变暗了些,他轻声叹息:“很抱歉。这段记忆,之前我忘记了。”
今泉昇愣了愣:“忘记了?”
“在佑川乡时,我应该和你说过。”男人抱起双臂,语调轻飘飘的:“我不记得我为什么会变成数据。”
今泉昇点点头。
“这就是我不慎丢失的那段记忆。”
“大概是因为陪你故地重游,所以我想起来了。”
弹窗抬起手,轻轻触向空中。他纤长的五指在一瞬化作透明,网格状的蓝色线条萦绕着他的指尖。
就像是建模软件里的线条化的建模,他的身体是虚拟的。常人的皮肤下还有肌肉、血管、内脏等等,可弹窗的皮肤下什么都没有,这只个数据打造的壳子,内部是空的。
男人像是在展示自己究竟有多狼狈,蓝光被他收回,指尖也转回原样。他自讽般嘲弄着:“就是因为这件事,我才会变成现在这副鬼样子。”
“你看到的这段记忆里,没有小林。被朗姆拿去取乐的怀疑对象,只有我和零。”
“在我的故事里,库拉索没有坠入佑川乡。小林在下山的路途上,被一只棕熊拆之入腹,没有人去救他。小林早就死了。”
所以,眼下造就的,是二选一的抉择。
川江熏和降谷零,有一个人会死。
“你们两个人究竟谁是叛徒,彼此都该心知肚明。”
远处的朗姆悠然起身,面颊带着不加掩饰的恶劣笑容,一步步地走下高台。
他的神情堪称戏谑,望着二人陷入窘迫困境,还不忘微笑着补充一句:“一会我会回来的,我等着你们的‘好消息’。”
大厅内再次陷入沉寂,朗姆的身影从视线中消逝,如今只剩两名青年无言相对。
川江熏首先打破了静默。
他微笑了一下,随后拉开一旁的座椅,轻缓落座。
“我们谈谈吧,波本。”他说。
朗姆电脑里丢失的东西,是他和波本一同拷贝的,但谁也不会蠢到承认这东西是他们合作偷走的。
如果能将利益损耗最小化,那再好不过。
又或者说……比起大众的利益、社会的安定,川江熏更想满足的,是自己微末的私心。
他无法目睹降谷零的死亡。
这个男人,应该成为凯旋的英雄。踩着倾泻一地的晨光,回归亲友的身边,候鸟归林。他该安然地生活,做一名站在太阳下的警察。
守望这个国度,是零一生的夙愿。
所以,他要帮助降谷零,完成这个梦想。
于是川江熏说:“不要犹豫,波本。”
“你还有很多事要做。这个世界很残酷,不允许你就此停歇。”
“放弃我,不要有任何负担。”
“你要明白你做的事是正确的,是我一厢情愿选择了死亡。你没有错,更没人会怪罪你。错的是这个世界,是那些在暗处疯涨的险恶。”
椅凳上的青年平和地轻笑。
他凝视着面前的男人,沉静的犹若一幅肖像画。玻璃似的眸中,倒映的尽是男人的影子。
降谷零的表情透着愕然,他反复摇头。
那双灰蓝眸在逐渐湿润,似乎有层雾气氤氲其中,他迷茫地不知所措。
他以为是川江熏背叛了他——可是川江熏没有。
“一个人的死亡,兑换数以万计的家庭美满。”还有你的光明未来。
“仔细算算,是我赚了。”
川江熏从外套宽大的口袋中,掏出一把手/枪。
他的动作很快,枪口紧紧抵住了前胸。
拉开保险栓,子弹上膛,扣下扳机,动作流畅的一气呵成。
川江熏毫无停顿。在决定自己的生死时,连同眉头都没皱上一下。
他像是一朵盛放彼岸,向死而生的花。
降谷零大吼了一声:“川江熏!!!”
他奔上前去,试图阻止,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砰——”
刺鼻的硝烟味飘起,降谷零瞪大双目,瞳孔惊疑不定地颤动着。
一滴殷红的液体,溅落在他的眼角。
花开了。
……
……
“嗯……原来如此。”
弹窗将双腿交叠起来,保持着优雅的坐姿浮在空中。
这具由数据构成的身体,没有透出任何情绪。他曾是这则回忆里的局中人,可是如今,却无法在他平静的脸部察觉到任何情感。
但这一幕,却令站在一旁的今泉昇震撼至极。
“你自杀了——死在零的面前??”他不可置信地拔高了声调。
弹窗瞥了他一眼,轻飘飘地反问:“你不是也想过要这么做吗?”
“我们本质上都是一样的——向死而生。别反驳这一点。我们的区别只在于,我有自杀的条件,而你没有。你只能等着别人杀死你。”
话及至此,他又狡黠一笑:“因为你把你唯一的枪,交给了小林。”
今泉昇呼出一口浊气,又挫败地合上嘴。
前方鲜血淋漓的画面陡然一转,这次变成了漫天遍地都是金属的甬道。
几名护士打扮的人在推着一辆担架床行走。车轮忽悠悠地转动,发出了清脆的响声。而朗姆则闲庭漫步般,散漫地跟在一边。
病床上的人,是毫无血色、紧阖双目的川江熏。再确切点说,那是川江熏的尸体。
大脑和心脏都是川江熏的弱点。
也许他有不符常理的自我修复能力,但一旦心脏停跳、大脑死亡,即使是神明也回天乏术。
“快一点——”朗姆在一旁催促。
他看向尸体的眼神毫无怜悯,像在盯着一摊工具,微挑的嘴角只剩嘲讽:“这可是第一个实验品。趁他的大脑还没死,把他送上手术台。”
担架床被一路推进了长廊尽头的大门。
金属大门沉缓开合,徒留一道深邃的缝隙,担架床被推入了门内,逐渐隐没在无边无际的黑暗。
两名跟进去的研究员一左一右,分别扣住了两侧的门扉,朝外推去。
“咚——!”
金属大门被重重地闭合。
……
今泉昇望着那道严缝密合,像是隔绝了两个世界的大门。
“那个手术……”
“没错。”弹窗抱起双臂,“就是这个手术。”
“乌丸莲耶将自己的身体存储在冰冻舱中,计划着用人脑数据化技术载入自己的大脑,实现永生。不过他还缺乏实验样本。”
弹窗冷眼目视着前方:“鉴于川江熏的大脑——或者说我们的大脑,和那家伙的契合度还算不错,所以我被朗姆‘废品再利用’,成为了第一个实验样本。”
“所有人都以为,一号实验体的数据提取失败了……其实不然。”漂浮在空中的男人勾了勾嘴角,清峻的眉眼中,逐渐涌入几分讽意。
“虽然有不少瑕疵,我的记忆也出现了缺损。但我还是活下来了,以数据的形式永存网络。”
“在那场实验的几个月后,我睁开了眼睛。看见了一个陌生又熟悉的世界。”
前方的画面泛起涟漪,在一圈圈波动的水纹中,再次变换。
这次,不是抉择生死的昏暗大厅,也不是弥漫着死亡气息的实验手术室。
而是漫天舞动着樱粉花瓣的苍穹。
弹窗的双睫轻颤,充斥着电子屏幕质感的蓝眸泛着荧光,却在宁静度注视前方。
他放轻了声音,轻启唇瓣:“有一幕画面,我至今都无法释怀。可我别无他法,只能接受自己的无能。”
今泉昇呆愣地望着周遭,他在这片被古旧石砖铺就的路上踱步,一片浅色的樱花随风飘散到他的身前。他抬起手,下意识地想要接住,那枚花却从他的掌心径直穿过,飘忽着落在地面。
这是弹窗的记忆,不是他的。
他沉默了片刻,又扭过头。
回眸时分,他在这片樱花林中,见到了熟悉的身影。
穿着一身漆黑西服的降谷零,从远边的石板阶梯上,一步步迈来。他手里捧着一大束洁白玫瑰,花蕊中央还挂着晶莹的水珠,花枝在微风下摇曳。
今泉昇从未见过这样的降谷零。
青年神情凝重,明明行走在轻柔烂漫的樱花林,却像每一步都踩着染血的荆棘。
他从今泉昇的肩侧走过,孤身一人朝着目的地行走。金发下的眸子倒映着天空,瞳孔的尽头却归隐于虚无。
降谷零的眼里没有光。
今泉昇突然明白了什么。
他连忙迈上阶梯,跟着那道比记忆中要削瘦的多的男人,小跑了过去。
这片樱花林的山顶,是一方寂静的寺庙。
庙宇后院,有片被樱花环抱的墓地。
今泉昇在排列规整的石碑间,找到了伫立其中的降谷零。
他低垂着头,玫瑰被他摆在了石碑一侧。崭新的石碑上镌刻着烫金文字,利落的笔画书写着再眼熟不过的名字——今泉昇。
[今泉昇,享年三十岁。]
也是。今泉昇心想。
川江熏早就一枪射穿了自己的心脏。
川江熏与今泉昇有着同生共死的协议,这是他能操纵两具身体后,必须支付的代价。
在川江熏死去的时刻,今泉昇也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世界。
“我的卧底任务已经结束了,前辈。”降谷零朝着那方石碑喃喃自语。
“最近我需要避一避风头。所以几个月之内都不能来看你了。”额前细碎的金发遮住了他的眼睛,只余留高挺的鼻梁,和抿成一条平直长线的唇。
话及至此,他又缓慢地席地而坐。
他的指尖触向石碑,石头质感僵硬,溢散着了无生意的冰冷。
他一笔一划地描摹着那行飘扬潇洒的字,就像在抚摸恋人的脸颊。
“过段时间,我会直接晋升为警视正。大概是全东京最年轻的警视正了。”
“公安说,这是对我五年忍辱负重的最佳褒奖。他们说我值得,我会有一个光辉无限的未来。”
他黯然的眼眸微微转动,眸光无神的像个傀儡。
他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点什么,可声音被困在了喉咙里。犹如发条不再转动的人偶,突然卡了壳。
降谷零深吸了一口气。他的头部深埋双膝,将自己瑟缩成一团。
“我应该高兴的。”
“对吧,前辈?”他声音哽咽。
金发青年的肩膀开始颤抖,他无措地问询:“我该……高兴吗?”
那尊墓碑挺立在天际下,无法给予他回答。
降谷零也看不到。
看不到身上透着莹蓝光亮的爱人,就坐在那方墓碑上,安静注视他。
“这一幕,是我作为‘数据’苏醒的第一天,游走到墓园的监控后,亲眼看到的。”
弹窗从墓碑跳下,朝着今泉昇一步步走去。
“我想方设法地钻进了零的手机里。我成为了永恒的幽灵,以另一种方式陪伴着他。”
“我隔着屏幕,目睹他一步步走向更高更远的地方;目睹他脸上的笑容彻底溃散;目睹他一辈子都没有成家,年老之时还坐在摇椅上,对我们少到可怜的合照发呆。”
他站在今泉昇面前。更远的地方飘来了降谷零低沉的啜泣。
“然后零去世了。他活了九十多岁,很长寿的年纪。死后他被风风光光地下葬,骨灰盒上盖了国旗。他受人崇拜、受人敬仰,真的被写进了警校的教科书,化作遥不可及的传说,成为人人歌颂的英雄。”
“但他死去的时候,手中还紧攥着一张被摩挲到发白的照片。那是他年轻时在温泉酒店被前辈忽悠着拍的合照,头顶还戴着引人发笑的紫阳花。”
今泉昇僵滞在原地,脸上透着难以置信的惊然。
弹窗朝他比出一个微小的手势。
“你看,我们之间其实就那么点回忆。”
“可他竟然惦念了一辈子。”
莹蓝色的身影轻盈地绕到了今泉昇身后,清冷的声线贴在他的耳边:
“我目送我的亲友一个个辞别人世,世上再无我熟知的身影。我用这诅咒般的异样长生漂泊在网络。到了最后我发现,我还认识的人,竟然只剩下那个摧毁了我的一切,妄图掌控世界的乌丸莲耶。”
弹窗弯起唇畔,眉眼间却毫无笑意:“何其讽刺——”
前方的湛蓝天空,还有纷飞的樱花都消失了。回放的记忆逐渐匿迹,他们此刻置身在没有边界的黑暗中。
“那之后,我度过了漫长的十个世纪。”男人敛下眸子,眉目尽是落寞。
“我见证黑暗的疯涨,见证世界陷入乌鸦的阴谋,见证所有人都堕入疯狂。”
“成了数据的我,没有自诩为人的资格,但这些都不重要了。在一次次病毒的冲击下,我的记忆出现缺损,最严重的时候,我连我父母叫什么都忘记了。”
“但我始终铭记着三件事。”
“一、我叫今泉昇,我是个警察。”
“二、我有个恋人,他叫降谷零。我永远爱他。”
“三、我将倾尽所有,即便身陷囹圄、粉身碎骨,也要将乌鸦彻底扼杀。”
弹窗的声音愈发低沉:“所以……”
他伸开手臂,从后方拥抱出停在原地,尚未从震撼中脱离的青年。
电子数据没有温度,今泉昇感受不到他的冷热,也察觉不到丝毫触感。
“不要成为我。”弹窗轻柔地说。
“你的故事已经改变了,今泉昇。不要变成电子数据,不要像我一样浑浑噩噩地苟活千年,又因心有不甘才返回过去。”
“带我脱离这永不休止的循环,请你把这一切都撕碎。”他趴在了今泉昇的肩头,仿佛许久不曾入睡,语调疲倦。
“成为冲破黑夜的那缕光。”
“终结这荒唐的莫比乌斯环。”
今泉昇用力回握住男人的手腕。
“我会的。”他笃定地说。
……
睁开眼睛时,首先入目的,是苍白的天花板。
熟悉的消毒水味萦绕在鼻尖,远边的窗户引入天光,今泉昇略有不适地眨了眨眼睛。
而坐在一旁酣睡的降谷零眉头紧皱。他用手臂托着脸颊,唇瓣抿起。他睡得并不踏实,好似徘徊在梦魇中。
今泉昇恍惚了一阵,又抬手看了看手背。上方是刺入皮肤的医用针,输液管连接着上方的吊瓶。
这是川江熏的手。他暗忖。
自己现在,还置身于川江熏的身体中。
他记得他在燃着黑烟的高楼上,等到了公安的搜救直升机。他拖着小林幸佑的身体进了机舱,同行的急救医护人员检查了小林的状况,但沉默地摇了摇头。
&的成员在这次行动里,几乎没有遭受炸弹波及。值得庆幸,他们人员大多分布在下层,没有人死去,只有人受伤。伊达航带的小队集中在电闸总控室,恰好躲过了轰炸。
这次行动,只有小林幸佑被剥夺了生命,死在了阳光下。
川江熏挪动了一下身子,被褥的布料互相摩挲,发出了窸窣的声响。
坐在一旁的男人猛地睁眼。
他像是受到了惊吓,瞳孔收缩了一瞬,见到川江熏时,应激反应似的站起身。
“前辈!”他身后的凳子,因他幅度过大的动作,直接摔在了地板上。
金发青年的脸色很难看,他反复吞吐着深呼吸,将双手撑在病床边,焦急地问道:“你怎么样了——”
“零。”川江熏躺在床上,琥珀色眼眸泛着涟漪。
“对不起,我必须为我自己的愚蠢道歉。”
“我不会再说什么即使死掉,也要以另一种方式待在你身边的傻话了。我会好好活下去的……我会真正珍视自己的生命。”
他苦笑了一声。
“对不起……让你担惊受怕了这么多回……”他的声音在颤抖,“我们要一起创造好多回忆才行,永远都不分开……我突然想起,我们还没一起看过樱花。”
金发青年的眉头紧蹙,他身上带着大小不一的伤。有点震惊地盯着他:“前辈……你……”
“我没事。我只是突然想通了。”
川江熏缓慢地坐起,将背脊靠在身后的垫子上。
“让我想想……我要怎么告诉你。”他陷入了沉思。
几秒过后,川江熏平静道:“事情应该从我四年前,还在长野县工作时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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