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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七章 樊哙的怒火


  “铛——”

  悠长的金属交击声异常尖锐,以至于许多人不自觉的举起手捂住耳朵。

  仓促出手应对含怒一击,项籍居然被逼退了一步,由此可见樊哙刚才那一刀有多狠,他是真心奔着取了英布性命去的……

  樊哙的刀弯了,那是一把千锤百炼的掩月刀,遍布花纹的精钢韧性十足,遇到迎面而来的战马都是一刀枭首,就是这么一口宝刀,如今却崩出一个鸡蛋大的豁口,整个刀身奇异的扭曲着,落在地上仍在发出悲鸣。

  樊哙的手在抖,既是气的,还因为刚才那一击的反震连他自己也承受不住,那样势若雷霆的一刀,几乎灌注了樊哙的毕生之力,可遇而不可求!

  英布傻了,他想不通对面的胖子为什么会因为一条狗差点要了自己的命,刚才那一刀劈下来的时候,他自认为做足了准备也无法接下。

  冷冽的刀风吹过,脸上有些疼,随风飘落的发丝像是一种提醒,那种温热流淌过面颊的感觉并不是错觉。

  反应过来之后,英布出了一层白毛汗,这是他距离死亡最近的一次,哪怕身在骊山,他也从未怀疑过自己会活不下去。

  如今……想不通啊,为什么啊……

  后怕之后就是羞恼,英布一脚踢开自己的长戟,咬牙道:“我道尔等皆是一心反秦的磊落汉子才来这里一叙,想不到却是暗下黑手的卑鄙小人。

  英某早就不把这颗项上人头当回事了,可要是有人把我与畜牲相提并论,先问过某家长戟再说!”

  樊哙一直没有中断过伟大的狗屠事业,按常理来说他这顿火发的有些邪性,你自己杀狗无数凭什么不让别人动手?

  因为倒地抽搐的狗不是一般狗,而是楚军精心驯养的搜寻犬,首先,狗自身的嗅觉差别参差不一,若想成为搜寻犬,便要从中挑选嗅觉灵敏的、自身聪明的、对于追踪兴趣浓厚的、专心致志不容易被其他因素左右的……逐一甄别下来,能入选者少之又少,得来实在不易。

  再者说,这种带有专业目的的狗都是从小开始养,在它们刚刚睁开眼睛的时候便要互相熟悉,之后的日子里,看着一个小肉团长成善解人意的伙伴哪能一点感情都没有?

  训犬的过程其实也是训人,跟以前相比,樊哙变得更加有耐心了,吃点什么用点什么再也不是一个人的事情,用他的话说,他觉得自己现在可以看懂狗的眼神……

  而这些狗呢?也确实不负众望,战后寻找下落不明的同袍,有它们的身影;战前警惕可疑的外人,有它们的功劳;甚至燕恒所部几次与各路斥候交锋,最后都要仰仗它们才能建功……

  它们坚强,能克服自身对于明火和死亡的恐惧无往而不利。

  它们聪明,可以提前察觉敌人踪迹于数里之外,任由那些人怎么掩饰也没用。

  它们同样很傻,外人喂的饭菜不吃,主人阵亡了哀嚎好几天不肯离开,就像现在奄奄一息的这一条,眼神中的生机越来越涣散,却依然对着樊哙所在的方向努力爬行……

  一刀过后,樊哙的怒火倾斜出去不少,剩下的全是心痛,军犬的驯养刚开始不久,一切全靠摸索,主人遇险必然是最忠心的冲出来不假,这也是最有灵性的一条……

  “黥脸贼,老樊把话放在这里,你要想进楚营,除非跟黑子埋在一起,否则,有你没我有我没你!”

  听完这番话,在场的诸位都有点下不来台。

  对于英布来说,他已经把结盟的事情传递回了番阳,吴芮正在往这儿赶来,此时此刻被自己闹出不愉快,实在出乎意料之外。

  而且更重要的是,见识到楚军强悍之后,他早已拿定了主意,一旦自己外搭上楚军、内娶了吴氏女,将来的路途坦荡可想而知,这也是他急于在楚营立威抢占一席之地的原因。

  而楚军呢,同样不想错过与番君结盟的机会,一个英布不算什么,就这样处置了引起番君反弹,那才是得不偿失。

  以前有个雍齿那么罪有应得仍让沛人耿耿于怀,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啊……

  “老樊,你先回去,这事儿交给上将军和我来处理,一定力求公道,你看怎么样?”

  此时那条军犬的气息更弱,樊哙顾不上与人争执,匆匆抱起特殊的战友,凶狠的瞪了英布一眼,扭头就走。

  他这一走,可把英布凉在当场着实难堪,在场非多是楚人,站在哪边不必多说,一道道敌视的目光下来,即便他再没心肺仍感觉芒刺在背、如坐针毡。

  打了个哈哈,英布自己圆道:“上将军的麾下真是人才济济,连这等奇人异士也能容下,呵呵,呵呵……”

  这话的本意是好的,只是语气前后差别太大的话,总会给人一种反讽的感觉,项籍听完冷哼一声,什么都没说也走了。

  有时候啊,处理这些狗屁倒灶的事情真的很无奈,特别是跟了一个经常以冷脸待人的主公,虞周不得不扛起唱红脸的角色。

  哪怕恨不得英布去死,为了大局还是要好脸相待,太操蛋了!

  “英将军。”

  “你是……”

  “我们之前见过,在下大楚左司马虞周虞子期。”

  “哦~久仰久仰……”

  抛开他那句没多少诚意的久仰不说,虞周笑眯眯的发出邀请:“英将军神勇,今日受了些委屈,不如由在下做东,吃一杯酒水压压惊如何?”

  想起项籍与樊哙离开时的脸色,英布正愁没人帮自己说话,现在有了台阶,他立刻摆手示意带路,嘴上却说:“英某生生死死什么场面没见过,岂会为此所惊?

  那胖汉无礼是该赔罪,看在上将军和虞司马的份上,我不与他计较,请!”

  “正是、正是,正该由在下替他们款待英将军……”

  两个人说着话,你推我让离开了这个尴尬的地方。

  虞周带着他没回自己的军帐,而是去了连封那里,一路上,英布对着满营新兵嗤之以鼻,因为在他看来,这些人只会胡闹。

  过了一会儿,也不知是实在忍不下去了还是没话找话,这家伙开口了:“虞司马,我观上将军麾下兵强马壮,为何这些人只会儿戏不练军阵?而且它们的戏耍之道如此怪异,在下真是闻所未闻。”

  虞周笑了笑,说道:“上将军麾下都是精兵,这些人差远了,见笑见笑,早知道不领英将军来此了,真是面上无光啊……”

  “原来如此,那各位将军便任由这些人胡闹吗?你看那人,站在那里动也不动,跟个木雕似的,这种家伙上了战场,怕是一招也接不下……”

  “哦,他在练习军姿,这样站着显得挺拔一些、精神一些,上了战场远远一看像极了精锐。”

  “……”

  “那……那边的一排呢?也是因为如此吗?”

  虞周继续点头:“当然了,看到没有,一个人就叫军姿,一排人就叫队列,是不是显得很有规范,有几分精兵架势?”

  “呵呵……”

  英布打定了主意不再开口,可是看到刚才在站军姿的家伙居然从衣服里面拿出支撑身形的木头架子时,他还是忍不住了:“虞司马,你们为了让行伍严整,竟然做到这种地步了吗?”

  “我家上将军乃是大楚贵族,喜欢整整齐齐、干干净净还不是正常?

  你看他一回来就沐浴半天,刚才看到你们也是哼了一声便走,全是因为英将军的部下有些杂乱啊……”

  “是……这样?”

  “当然了,不信你洗完澡再见他,绝对又是另一个态度,看到那些木头架子没有,那都是带着竹签的!

  一低头就扎、一弯腰也扎,我们上将军为了井然有序都已经走火入魔了,你千万别惹到他!”

  英布的眼神有些发散,他觉得自己受到了严重的欺骗,最起码在项籍所部的精锐程度上,好像有些高估了……

  如果当初不是那么急吼吼的出阵卖命,也许这些人就会原形毕露……

  “倒!快倒!”

  “好——!”

  “下一个!”

  吵吵闹闹的声音再次吸引了英布,搭眼一瞧,他又不明白了:“那些人是在做什么?”

  “哦,那是闲得无聊在戏耍呢,这些家伙没什么其他本事,论会玩那是一个赛一个。

  没办法,军营里本就压抑,再加上我们上将军的练兵之法…嗯……显得更加死板了一些,所以各位将军对于这些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英布不是很习惯虞周说话的方式,或者说他对楚人的说话方式都有些不习惯,听了个半懂不懂之后,他又问:“站在高台上往后跳,这也是戏耍?”

  “谁知道呢,他们喜欢这么玩,我也玩过几次,吓得不行……

  来,酒宴便在这里了,英将军,请!”

  回过神来一看,英布才发现自己已经到了一座宽大的军帐,也许是虞周的笑容太热情,也许是帐内飘出的酒香太过香醇,他连自己是怎么走进来的都不知道。

  “来,英将军,满饮此觞!”

  要说天底下什么人戒心最强,吃军粮的绝对名列前茅,游走于生死之间,没戒心的早就化作枯骨了。

  有点矛盾的是,论及跟酒的缘分同样是这些人最深,三碗下肚豪情盛放、一坛醉倒烦恼尽消,再也没有比这杯中物更加适合他们的心药了。

  英布的酒量应该不错,连干了三杯依然没有醉意。

  放下羽觞之后,虞周处处关照极为体贴:“英将军吃点东西压一压,此酒颇烈你又是第一次喝,莫要醉的早了未尽余兴啊……”

  “酒是好酒,虞司马费心了,我知道你的意思,只要那胖汉不来惹我,英某也不是小气之人。

  若是为了一点私怨坏掉两军大计,非人哉!”

  “将军深明大义,虞某再敬!”

  咕咚咕咚喝完,虞周的眼皮有些耷拉,晃着脑袋说道:“我听说英将军乃是番君爱将,'当刑而王'的典故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真是令人景仰万分,将军可否与我详细说说?”

  英布笑了笑,特意撩开脸颊的发丝露出黥印,敞开了嗓子:“哎~叫什么将军啊,生分的紧,若看得起在下称一声兄长便可。

  要说起我这道黥印,那可是有些来历的……”

  听完醉醺醺的讲述,虞周有些无语,所谓弃灰于道者刑,英布倒了个垃圾变成阶下囚,也够倒霉的,只是他那份受黥者也有高低之分的自豪感是从哪里来的?

  一会儿笑话脸上涂墨头戴幭巾的家伙成了罪奴再也无法翻身,一会儿大谈当年呼啸山林受人拥护的往事……

  虞周听得很杂乱,笑得很勉强,即使这样也挡不住诉说者的热情……

  喝了酒的家伙变成话唠以后,察颜观色的本事下降许多,一两个表情和眼神根本没办法让他闭嘴,虞周顺势问道:“听说番君待英兄有如子侄一般,有没有这回事儿?”

  英布口喷酒气:“那是当然了……子期你不知道,我投效时,吴叔正在招兵买马,偌大的番阳,与其说他是当地县令,不如说他是百越人的首领……

  不过吴叔不是番人,他祖上也是有些来历的,吴王夫差你知道吧?那是他的先祖!

  英某是六地人士,跟吴叔甚是投缘,嗝……他还说,要将千金许配给我,你说我们关系如何?”

  “哎呀,失敬失敬,在下提前恭贺英兄抱得美人归了,不过小弟有个不情之请,不知道英兄能否答应?”

  “你且说来,英某力所能及必比推脱。”

  “是这个样子,樊哙呢……在我大楚军中颇有威望、心向之人众多,未免进一步加深嫌隙,请英将军率领麾下另起一营,需要什么东西在下都会竭力相帮,你看如何?”

  英布酒兴正浓,听完立马变了脸色,冷声道:“怎么,英某既然答应不去找他的麻烦,为何还要让我退避三舍?

  连你也心中向着他,真当我是好欺负的人吗?”

  虞周心说你有毛病吧,我向着你才说不通呢,到时候你又该胡琢磨了……

  “不是、不是,主要是将军麾下英勇、樊哙的部下也未必肯吃亏,只要有一个人心中不服,此事迟早还会牵连两位将军……

  再者说,英将军另起一营,与我楚军成掎角之势,相互间都是平等的,这才是我们对于将军的最大尊重。

  至于那些不快之事,等番君来了我再从中说和,你看如何?”

  英布一想确实是这样,点头继续灌酒:“好!你说如何便如何……这次英某答应了你,钱粮酒肉可不能短缺了,否则我认你,我麾下那群野人也未必肯认!”

  “一定,一定……”

  “子期!虞子期你在哪!你给我出来,让我宰了他——”

  又是一桩麻烦来了,听声音里的悲腔,恐怕那只忠犬已经凶多吉少……

  可是现在绝不能让樊哙与英布见面,虞周对着英布笑了笑,踉踉跄跄走出新兵营,很快,帐外便传来拉拉扯扯的劝慰与喝骂,惊起众人围观。

  虞周走了之后,英布抹了一把脸,眼中醉意再无,沉默默的盯着案几,不知在想什么……

  “子期你还是不是我兄弟?!军犬就是兄弟是不是你说的?!你现在为什么拦着我!

  让我宰了他,我去跟上将军赔罪,我去跟番君赔命——!”

  “樊大哥你冷静点,走,咱们外面说话……”

  “我不去!你跟他吃了半天酒,现在又来劝我?!此事休想轻易善罢甘休,老樊只问你一句话,这个人到底杀还是不杀?”

  虞周硬着头皮,对着四周喊了一句轰散人群,这才回道:“樊大哥,你跟军犬的情分我也知道,听我的,我一定能处理好!”

  “你怎么处置?就是真的要跟他喝酒再出来劝俺吗?休想!俺知道说不过你,那边坟头都起好了,就缺一件东西祭奠!”

  虞周一个头两个大,正色道:“如果樊大哥还当我是兄弟,咱们借一步说话,如何?!”

  还当我是兄弟,这句话在这个时代杀伤力倍增,樊哙心中再多怒火,只得恨恨点头:“好,俺倒要听听你能说啥!”

  ……

  两个人渐行渐远,英布看着他们的背影放下幕帷,眼珠子转动几下,继续喝酒去了……

  “樊大哥,我也问你一句话,你觉得单凭一条狗命就让人死,此事能不能让别人心服口服?!”

  “能!怎么不能!俺的狗就是俺兄弟!”

  “你是这样想的,那么番君呢?他也能接受未来女婿因此送命吗?!”

  “那俺不考虑!”

  “大楚必须得考虑!”

  “……”樊哙稍微安静,不甘道:“那你说咋办?”

  虞周的眼睛有些明亮,不像喝过酒的人,眨了几下,他说:“一罪不成,数罪并罚,最好能让番君无话可说,甚至是……亲手结果了此人还要感激我们,这才是上策!”

  “你想到办法啦?!”

  “没有!”

  “……”

  “樊哙大哥放心,此事我一定记住,你先回去不要声张,或者继续骂我和英布,等过几日,我再找你了结此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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