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虎老
章丘周边的田地不贵，齐王发行的会子折合成银两来算，也就十两一亩，万两银子可以购置一千亩地，也就是十顷地，妥妥的大地主了。
大姐夫对银子和土地感兴趣，但对五品官职的兴趣更加强烈，他是举人出身，却一直未能入仕，即使有齐王府的关系，也只能在县里横行，再大也大不过七品的县官，一个五品官的诱惑力太大了，大到他能克服对齐王的天然恐惧。
山东人被李全李璮父子统治了五十年，也盘剥了五十年，憎恨和恐惧一样多，越底层，憎恨越多，大姐夫是读书人，地主阶层，但他也有很多穷亲戚因为苛捐杂税而家破人亡，想到这些，正义感占据了他的内心。
大姐夫打定主意，向着那元兵奔去，连声喊军爷留步。
那名骑兵停马问有啥事，一嘴章丘口音，原来不是北边的兵，是本地人，大姐夫也不认识军装，不晓得咋回事，便打听朝廷大军来了多少人马。
那兵说，北边只来了二十个骑兵，留下告示让县衙的人到各处张贴，骑兵们已经奔向下一个县城去了，眼下本县的所有官吏留任，接受大元朝东路军元帅郭侃的将令，即刻起效忠大元。
大姐夫暗骂一声墙头草，谢了当兵的，撕下布告，匆匆往回走，他已经改了主意，现在举报等于把万两白银拱手送与他人，县里这帮人的调性他太懂了，会把齐王吃干抹净不留残渣给自己，这事儿只能自己来。
可是大姐夫手无缚鸡之力，家里也没有众多兄弟，还是得依靠岳父高老爷，他回到高府，将外面发生的事情与高老爷密语一番。
“李家的天下就这么完了？”高老爷很愤怒，“早不完，晚不完，等我和李家攀上亲戚，他们完了！这上哪儿说理去。”
大姐夫说：“李家气数已尽，本来就是苟延残喘，若不是白龙军续命，二十年前就完了，我看元军势大，皇帝也是个有雄才大略的，不像南边的皇帝是个傻子，这天下早晚是北边的，老泰山，您是个俊杰，咱家的荣华富贵就在眼前，您得决断啊。”
高老爷很犯愁：“那毕竟是自家的实在亲戚啊。”
大姐夫说：“什么实在亲戚，明明是把小妹许配给张埜，他自己却睡了，欺男霸女，人人得而诛之。”
高老爷还是过不了心里这一关，迟疑道：“将来你小妹怎么办？”
大姐夫说：“爹，我都想好了，李璮有万夫不当之勇，只能智取，先灌醉他，再调集咱家的庄丁将其拿下，我去济南府报信请兵，这边爹您指挥调度，等赏赐下来，万两银子给您，官我来做，小婿毕竟读过书，做官还是应付得来的，至于小妹和孩子，我不嫌弃。”
高老爷紧皱眉头，大女婿这他可不爱听，万两银子他想要，官儿他也想做，但此刻不宜内讧，先得把人按住才行。
“光有酒不行，还得有药。”高老爷说，“我箱子底还有一包蒙汗药，拿出来给他用上。”
大姐夫暗暗心惊，老泰山是个有故事的人啊，连蒙汗药都有。
翁婿两人就把这事儿定了下来，大姐夫带了几个庄丁，连夜去济南报信，高老爷在这边把人控制住。
高家的锅屋炊烟袅袅，大铁锅里炖着猪肉，笼上蒸着馒头，李璮老当益壮，尚能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他是个警惕性很高的人，对谁都不会全然信任，吃饭的时候刀不离身。
一名小厮端着炖肉的瓦罐过来，一不小心绊倒了，瓦罐落地砰的一声，李璮跳起来抽刀在手，看到只是摔了瓦罐才把刀收回来。
高老爷捧来一坛米酒，是农家自酿的腊酒，度数不高，李璮酒量极大，这种酒根本就是当水喝，他手持海碗，高老爷倒一碗，他吃一碗，一共吃了十碗，才觉得头重脚轻，两眼昏花，眼前老实巴交肥头大耳的乡村小地主也变成了重影。
“王爷，没事吧？”高老爷小心翼翼问道。
“狗贼，安敢害我！”李璮起身拔刀。
高老爷吓得倒退两步，踉跄坐在地上。
药劲上来，李璮轰然倒地。
高老爷这才将庄丁叫进来，把李璮绑在椅子上，他家庄丁以前做过杀猪匠，特别会捆牲口，捆猪的手艺拿来捆人也很好使，越挣扎越紧，再大的力气也挣不脱。
李璮呼呼大睡，鼾声如雷，以庄丁们的智慧，大抵也能猜到此人是谁，一个个拿着枪棒只敢在外面守卫。
过了良久，李璮醒转，见状大怒，暴跳如雷，整个人连着椅子一起蹦起来，因为两脚也是绑缚的，失去重心倒在地上，依旧大骂不止。
李璮的声音太响，吵到了绣楼上的高翠莲，高三小姐一惊，爹爹这是要做什么！她急忙下楼查看，看到一群庄丁手持朴刀哨棒就知道咋回事了，爹爹这是要造齐王的反啊。
高翠莲找到高老爷询问，高老爷拂袖道：“国家大事，休问。”
“爹爹，合该如此不忠不义啊。”高翠莲流着泪问道，她对李璮并无感情，但是对父亲的这种做法颇为看不上眼。
高老爷心乱如麻，他是不舍得齐王这棵参天大树，他是没什么化，但小地主的狡黠能够让他趋利避害，永远做墙头上的那根不倒的草，李家气数已尽，这是万民所期待的事情，古人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李璮早已失去群众基础，墙倒众人推，哪还有翻盘的机会。
这些道理，高老爷心里有，说不出来，他也没有和女儿讲道理的习惯，只是粗暴的回答一句老子高兴，老子忍他很久了。
这时李璮又在大呼小叫，你们这帮直娘贼给本王拿一碗水进来喝。
高翠莲说：“爹爹，就让女儿给他送一碗水进去吧，他好歹是个做王爷的，不该受此折辱。”
高老爷想想也是，心一软同意了。
高翠莲端了一碗水进去，李璮见是她来，先喝了水，又说绳子太紧，需得松一下。
……
大姐夫带着五个庄丁，骑着骡马连夜奔向济南，正举着火把在官道上疾驰，忽然一阵枪响，庄丁纷纷落马，大姐夫坐骑弹也跌落马下，被死马压住半个身子，苦苦挣扎不出。
几张奇怪的面孔出现在眼前，大姐夫一看就明白了，这才是真正的蒙古军，他嚷嚷着要报信领赏，可是人家根本听不懂，一个人举起页锤，照着大姐夫的脑袋正要砸下，远处一声喝令，拿锤的手停下来。
失魂落魄的大姐夫被拖到一片火把下，眼前盔明甲亮，旌旗翻飞，金盔大将端坐马上，说的一口北方官话，倒也和气，大姐夫急忙说李璮在我庄里，自己是来报信的。
那大将问了李璮的相貌细节，然后派了一百名骑兵先行，大姐夫被绑成粽子横放在马上，一路颠簸前行。
到了高家庄外，元军弓上弦刀出鞘，小心翼翼接近高家大宅，确定没有伏兵之后冲了进去，只看到满院子都是死人，从服装和兵器上判断，死的是本乡本土的农民。
带队的军官向幸存者了解情况，原来他们确实抓住了李璮，但被他挣脱了绳索，杀死了七个人，抢了马车，还虏走了高家的闺女，一路向东去了。
元军骑兵当即上马追击。
这一个百人队是色目人居多，北方汉人为辅，还夹杂着几个蒙古人，个个骑术精湛，能连续数百里奔袭不下马，他们很快发现了逃跑者留下的踪迹，沿着车辙和马蹄印追个不停，一场暴雨突如其来，骑兵们在雨继续行军，不知道过来几个时辰，最前面的斥候终于发现踪迹。
荒村野店，官道旁，只有一间庙宇，庙宇前停着车马，人应该在庙里避雨。
元军骑兵先包围了庙宇，下马准备近战，大雨天别说火枪了，就是弓弦都受潮导致准头大减，只能用冷兵器硬刚。
庙里确实有人避雨，但不是李璮和高翠娥，而是先行一步的李奇薇、史蓉、韩青等人，路上他们被自家乱兵冲了，车队损失大半，随行卫队也跑了七七，只剩下二三十人，又遇暴雨，幸亏路上有个破庙可以避雨，不然孕妇们真受不了。
破庙，韩青点燃篝火烤着湿衣服，又拿出干粮来分着吃，人多还好掩饰，人一少，他的怀孕的小妾就藏不住了。
李奇薇看到了女人，拉下脸质问韩青，这是谁。
韩青胆子也大了，老李家覆灭在即，我怕你个毛啊。
“这是我娶的妾。”韩青说。
李奇薇说：“那就是妹妹了，快坐到这边来暖和，妹妹几个月身子了，爱吃酸的还是辣的？”
那女子是小户人家出身，见到郡主吓得不敢言语，过了一会才放松下来，两和两位姐姐聊起来，交流着经验，倒也其乐融融。
韩青松了一口气，想出门看看雨势，刚推开庙门，一支羽箭破风而来，擦着头皮钉在庙门上。
大群的士兵出现在眼前，服色完全陌生，想必就是元军追兵，韩青拔枪就打，放倒了一个，但更多的兵涌了过来。
破庙内，一场贴身近战展开，这里连大枪都施展不开，只能用短兵器对打，残存的这些护卫都是忠心耿耿的家将，装备着先进的轮枪，近距离内的最强王者，怎奈元军体格彪悍，悍不畏死，一个人能连三四弹而不死，继续冲锋陷阵。
很快庙门口就堆积了十几具尸体，更有数人冲了进来，家将们的子弹打空了，拼刀子就完全不是元军的对手了。
残酷的战场上是没有性别可言的，李奇薇和男人一样冲上去搏杀，一个元军被她打伤翻倒在地，一骨碌爬起来，正看到挺着大肚子的史蓉，想都没想，挥刀就砍在孕妇的肚子上。
咣当一声，砍的是章丘铁锅，元兵一愣神，史蓉手的朴刀斜着劈下来，顿时从肩胛骨处断为两截。
韩青武艺很差，护着自己的小妾退到角落里，给手枪装填着子弹，他太慌乱，以至于手发抖到装不进子弹。
全靠李奇薇和史蓉在撑着，孕妇的外形给人极大的迷惑性，元军冲进来的人全部都被干掉。
进攻停止了，陷入令人不安的死寂，韩青趴在窗口看出去，只见雨幕元军正在操作一门抬炮，这是驮在马背上的轻型火炮，模仿自白龙军的大喷子，火力猛烈，打穿庙宇的土墙轻而易举。
韩青丧气道：“今日要死在此处了。”
李奇薇说：“死有何惧，我只怕死了尸体被贼军羞辱。”说着取来火油，往自己头上倒了半瓶，又倒了一些在史蓉身上，忽然想到韩青的小妾，又问她要不要。
那小妾哪有如此胆魄，吓得哭都哭不出来。
韩青知道落入元军手，死是最轻松的，他一咬牙，准备先杀小妾，再自刎，总比受尽酷刑来得好。
几人正要自尽，忽然外面一阵激烈的枪声响起，李奇薇很纳闷，这么大的雨，燧发枪无法点火，这枪声只能是不怕雨水的更先进的击发枪打出来的，那就意味着援兵来到了。
激战过后，枪声稀疏且远去，一群白龙军水师步勇抬着伤员进了破庙，双方通报身份，将伤员安置在神案上，下面还垫了军毯，这是个年轻的士兵，皮肤白皙，手指细长，英俊的有些不像话，额角刺着金印，代表他是一名身为极为低贱的配军。
白龙军继续追击残敌去了，只留下伤兵给他们照顾，这兵胸口了一箭，肩膀上挨了一刀，伤得很重，但神志清晰，他吐出一口血，问李奇薇：“我是不是要死了？”
李奇薇点点头，翻看了一下他衣襟内侧用墨水笔写的名字，叫林青。
……
暴雨，李璮一手拎着朴刀，一手牵着高翠莲，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他故意布下疑兵，把空马车赶走，自己带着高翠娥步行，半路上在庄稼地里捡了一件稻草人披着的蓑衣，李璮毫不犹豫的穿在自己身上。
他才不在乎高翠莲，也不在乎肚里的孩子，主要他人在，就能制造出后代来，他只是需要一个女人随行而已。
高翠莲面如死灰，生不如死，是她解开了李璮的绑绳，放虎归山，愤怒的李璮当场杀死了庄丁们，将高老爷也砍成了两段，如果不是时间紧迫，高家上下一口都不会剩。
李璮在思索，该向何处去，元军的行进速度太快，可能早于自己拿下益都，胶州也不想去，他不愿寄人篱下，那么还有一个去处，就是胶州附近的崂山，深山老林便于躲藏，用不了多久，他就能聚啸山林，重新拉起一支队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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