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迷途
荒凉的古道被初雪覆盖。
万籁俱静里,有人独坐在一棵枯木上。
百无聊赖,像是在等待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雪下得越来越大,远处终于有了什么东西,破开这天地间的寂静与素白,缓缓出现在视野里——只见身披盔甲的青年骑马踏雪而来,他的身后跟了长长的队伍,几十万人于蜿蜒的古道之上缓慢前行,在皑皑白雪里无比震撼。
金戈铁马过,气吞山河势。
“前方便是无沧城,再穿过柳崎、淳水,就回到南都了,”青年手执长戟,握紧了缰绳,他浑厚的声音回荡在山谷野间,“咱们战胜而归,城中百姓定然夹道相迎!待回到南都皇城,文武百官会为我们庆贺,妻儿老小会为我们骄傲!到时,我定要向圣上讨个恩赏,给众将士买酒吃!”
他脸上的笑容炽烈得似乎能将这霜雪融化。
突然,一阵寒风止住了他的笑意,那风亦真亦幻,似柔软的轻纱拂过他的脸颊,他往周遭看了看,余光撇到了一个人影。
白衣女子坐在树枝上,整个人如她的裙摆一样,轻柔飘缈得好像随时能被吹散。她对着他招了招手,扯开的笑容是与这风雪格格不入的明媚,“嗨~”
青年愣了愣,勒住缰绳停了下来。
“姑娘为何一个人在这冰天雪地里?”
“等你啊。”
青年怔忪一瞬,随即肃穆道:“姑娘莫要说笑。”
女子无奈,“我没说笑,我真的在等你。”说完,她跳下树枝来到他的面前,摸了摸他的战马,“我在等你,江鸿。
“江鸿,跟我走吧……”
女子的声音柔和而惆怅,似叹息般,散在了风雪之中。
江鸿绷紧了下颌,不再看她,直接绕过她走了。
“江鸿——”
女子在后面叫了他许久,可他始终没有停下来。
“你回头吧!”她终于不再喊他的名字,声音带了丝悲戚,“你为什么不敢回头?”
江鸿停了下来,依然没有回头。
她叹了口气,说:“江鸿,跟我走吧,你回不去的。”
闻及此,江鸿怒极,捏紧了长戟回马刺来,女子的身形生生被他撞散,又在瞬间凝形,她回身去看江鸿,只见他沉默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庞大的军队里,竟然没有几个士兵是完整的,他们浑身是血、残颅断肢,相互扶持着,直直望着江鸿。
犹如亡灵之师。
不,他们就是亡灵之师。
江鸿的嘴唇颤了颤,他呆愣地问:“我们胜了,还是败了?”
没等女子出口,他跌落下马,浑身无力地跪在雪地里,跪在那片亡灵的身前,近乎癫狂地嘶喊:“我败了!我们败了!”
他仰起头,绝望地看着灰蒙蒙的天空,纷飞的雪絮迷离了他的视线,“我说过要带他们打胜仗,我说过要带他们回家……”他惘然地低喃,声音颤抖,“他们那么信任地追随于我……而我……却无法兑现任何一个承诺……”
“你们赢了,”白衣女子怜悯地看着他,又看向他身前的将士们,心中涩然,“十万将士死守端阳,你们等来了援军,端阳城保住了。”
江鸿的身上渐渐浮现萤火一样细微的光芒,女子知道那是冥府钥匙在响应,使他本就虚化的身形变得更加透明。等她走到江鸿的面前时,都不大能看得清他了。
江鸿抬眸,以最后一丝生息恳求道:“请帮我,给我夫人送上一枝花……
“她最爱……梅……”
“花”字最后化为萤火,随着十万忠魂消弭于天地雪色之中。
女子的神色在风雪里变得渺茫,她伸出手去抚摸纷繁的雪花,可白雪直接穿过她的手掌,落在了地上。
她眨了眨眼,收回了手。
白无常将遗魂簿上“江鸿”的名字划去,问:“所以你去送了?”
“当然,”苏望星坐到他旁边,说,“我折了枝红梅放在她的窗台上,她刚刚生完孩子,还不知道江鸿已经战死。”说到这,她唏嘘道,“江夫人看着孩子,应该是想起了江鸿,然后掉了眼泪。”
“是乐泪,”她茫茫地说,“她是快乐的,可等几天她知道了消息,就不会快乐了。”
“喜怒哀乐、生老病死,这便是人世。”白无常翻看册子,没什么情绪。他当了近百年的鬼差,见多了世面,自然对这些没什么感觉。
苏望星发了一会儿呆,收敛好情绪后,她凑近白无常,嘿嘿直笑,“那……老板,我的工钱,什么时候给我啊?”
白无常用笔把她的脑袋戳了回去,“你去奇宝铺,摩里图知道给你。”
“哦,那我走了。”
“等等,”白无常叫住她,凝了一张符纸出来,然后递给她,“这张冥府钥匙,属于一个名叫萧全昌的人。”
苏望星疑惑地问:“我不是帮你索遗魂吗?你给我冥府钥匙干嘛?”
“萧全昌的冥府钥匙没有找到他的魂魄,你去帮我找找。找到之后你知道该怎么做。”
“哦……”苏望星接下符纸,接着问,“你呢?”
白无常淡定地说:“我自然有别的事要忙。”
苏望星从中瞧出了一点掩饰,她试探地问:“去鬼楼忙?”
白无常拧眉,颇有些恼羞成怒的架势,“小孩子家家,问这么多作甚。”
拜托,她加上来这儿的三年也有二十岁了,搁在现世都是法定婚龄了,搁这异世也是个勤勤恳恳的打工魂。他要去鬼楼逍遥就去呗,跟她扯这些有的没的。
苏望星在心里白了他一眼,然后独自往奇宝铺飘去。
摩里图正在摇椅里睡大觉,像个老爷子。
苏望星看到他手里紧紧攥了个什么东西,然后偷偷蹲到他旁边,想看仔细些。
“你在做什么?”摩里图倏地睁开眼,拿手指把她的脑袋戳离自己。
苏望星无语地摸了摸脑袋,嘀嘀咕咕:“你跟老白真的不是一个妈生的吗……”
摩里图瞪她:“你活得不耐烦了吗?”
苏望星双手合十,可怜兮兮地说:“对,我不想活了,您老行行好给我个痛快可以吗?”
“……”
这,他还真的不可以。
这姑娘来历不明、体质奇异,白无常都拿她没办法,他又能有什么法子。
尤记初见她时,她说她刚满十七岁,别说在他们妖魔鬼怪里,就是在人世间,这个年岁也只是个孩子而已,干净如白纸,连生死都没见过,就要直面人世的黑暗。
帮白无常做事,与各种奇形怪状的尸体和魂魄打交道那是家常便饭,她说她可以忍受。可她明明害怕得不行,他不止一次撞见她恐惧到崩溃,可她掉不出眼泪,也只能对着空气,声嘶力竭地哭喊。
他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一个不老不死、不伤不灭的灵魂,也会这样痛苦。
即便三年来,她已然适应了这样的生活,可她仍然觉得这是一场噩梦,仍然要挣扎着醒来。
“你手里拿的什么?”苏望星好奇地问。
摩里图摊开手,一棵珍珠大小的玉石在他的掌心散发着柔和的光芒,他得意地说:“你可知这是什么宝贝?”
苏望星凑近看了看,老实道:“不就是普通的白玉吗?”
“非也,”摩里图让她仔细看,“此乃灵脉,是产自天阙的一种奇玉,看着与白玉无异,但细看内里是有红丝的,就像人的血脉一样。”
苏望星怎么也没看出来,有点无语,“你这也太小了,得用放大镜才看得出来吧……”
摩里图忽略她的话,继续说:“肌肤触之如寒冰,但佩戴在外又不会有任何感觉。”
“那你放在手里不冷吗?”
“是挺冷的……”他赶紧拿了块布包起来。
您这反射弧可真够长的。
苏望星伸手去碰,却生生穿过了那颗小小的玉石,这才突然意识到自己无法触碰实物,然后沉默地缩了回来。即使她穿个身体来,也感受不出他所谓的寒冷。
她已经,很久没有过属于人的感觉了。
“说是奇玉,奇就奇在它能使凡人延年益寿,滋养仙者的灵力,从而增长修为。据说还可以净化邪祟,更有甚者说它能活死人肉白骨。”摩里图盯着手中的小不点,喟叹道,“我这一屋子的宝贝,没一个比得上它。”
“这么厉害?”苏望星没了兴致,东看看西看看,随意地问:“那你怎么得来的?”
“……”
摩里图挠挠头,没说话。这其实是他们家的传家宝,不过他向来马虎,库房乱七八糟,前几天要不是帮人找东西,他都快忘了这玩意儿。
先辈们,对不住对不住。
“是我祖上从云中氏那里得的赏赐。”
“云中氏?”苏望星才念出这三个字,突觉心口一阵闷痛,她匆忙抬手捂住,向摩里图急切地说,“快把乐泪给我。”
“又痛了?”
苏望星皱着眉点头。
她本来应该赶紧回来,可江鸿临走所托,她不能不去一趟将军府,所幸江夫人落下一滴乐泪,否则她可能根本撑不住。
摩里图赶紧去找乐泪,但他不爱收拾忘性又大,也不知道要找到什么时候。
好像有火焰在炙烤血液,苏望星只觉浑身渐起烧灼感,心口的疼痛发散开来,蔓延到四肢百骸,渐渐变成深入骨髓的剧痛。
她可以忍受冰冷的尸体,可以忍受腐尸的恶臭,可以忍受乱葬岗丛生的蝇蛆,可以忍受停尸房绝望的寂寥,可以忍受对家人刻骨的思念……
但她真的无法忍受这种痛苦。
白无常曾说,十八层地狱的恶灵都没她这样受苦。
是啊,她不仅必须得忍受,还得周而复始、反反复复、没有尽头地承受。她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要承受这样无止境的折磨。
“姐姐……姐姐……我好痛!我好痛……”
耳畔回荡着小孩子的哭喊,她颤抖着抱紧自己。
“姐姐,我是不是要死了?”
她眼中酸疼,却干涩得流不出一滴泪来。
“姐姐,别让他们再折磨我了,让我死了吧。”
她抱住脑袋,唯有大声尖叫才能将那些痛苦的声音碾碎。
摩里图吓了一大跳,手里的瓶子碎在地上,晶莹的乐泪像萤火虫一样缓慢地飞了出来,泛着微弱的荧光,像是听到某种召唤,齐齐飘向缩成一团的苏望星,缓慢地融进了她的眉心——
她终于缓过气来,双膝跪地,粗粗喘着。
摩里图蹲在她身边,复杂的神色里掺杂着怜悯,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三年来,她常会如此。
看来,这就是永/生的代价。
苏望星平静下来,木然地说:“我看到我弟弟了。”
摩里图还是第一次听她提及自己的亲人,于是问:“他如何?”
“他活得很痛苦,”哑声出口,苏望星难受地闭上眼,“就像我一样。”
在回忆里,病床上是痛到脱力的弟弟,病房外是哭得压抑的父母,她站在角落,将弟弟枕头下藏的刀子紧紧捏住,心中麻木又茫然。他们是至亲啊,她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他寻死?
只要有一丝希望,就不能死。
想来,这句话后来也成了她的魔咒。可她从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错,如果生病的是她,他们也会一样,让她为那线希望活下去。
活着,家才是完整的。
苏望星看着摩里图,哽咽地说:“我真的……好想回家……”
摩里图也很是头疼,“咱们不是说过了么,得去找灵墟宗主。”
这个世界的仙修分为北原金庭、东州雍门、南苍灵墟、西岭神息谷四大宗族,各宗族的宗主修为高深,说不定能够帮助她这异世之魂回去。而她此刻身在南苍,自然就近找寻灵墟宗主最为合适。
看她神游天外的模样,他提醒道:“如今你这状况,进不进得去灵墟先不说,你在路上又发病该怎么办?”
苏望星沉默。
是啊,她这个样子,灵墟简直就是个可望不可及的梦。
苏望星站起来,对摩里图说了声“谢谢”,然后失魂落魄地走了。
摩里图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最后看向那个碎了一地的瓶子,心疼不已,“哎哟,可惜了我这宝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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