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4.吕雉刘盈山中遇高人

　　三千里江山，连绵的长陵，相隔渭水，与长安遥遥相望。同样巡视大汉，吕雉坐在马车里，无法猜测刘邦是怎么想的，但是自己，对眼前每一寸山川河谷都充满了“自家物件”的不舍之情。

　　白水在外面道：“据说这长陵山是上风上水之处，乃大汉天子的阴宅，凝结了国运，必保佑大汉世代昌隆，子孙万年。"

　　两年前，长乐宫在建时，这长陵山已被定为皇室墓陵。但吕雉并不感兴趣，不知生，何谓死？

　　白水理解为，皇后心情不好，因为有伤情的太子也在里面，并不时传来咳嗽声。随着皇后的一声令下，皇后和太子的仪仗队又向相反的方向开拔。

　　太子此时就躺在皇后的马车上，一路上被母良精心照料。

　　“母亲，我又不在后面的马车里，可以让我的仪仗队回去。”

　　吕雉摇摇头，“太子出行，一定要用仪仗队，不光要用，以后还要大张旗鼓、招摇地走在大汉的郡县间，你是大汉的太子，一定要人尽皆知！有人就是费尽心机地想易储君位，也逃不脱千夫所指。”然后吩咐马车外的白水，“后撤皇后仪仗队，把后面太子的仪仗队放在前面来。”

　　白水小声提醒，“皇后，不符礼制呀。”

　　“我说的就是礼制，按我说的做。”

　　白水应声去了。很快太子的旌旗就飘到前面来，田间种田的农人，同路的商人，都驻足观看，指点着，“据说这马车里就是当今的太子刘盈，就是不知道长什么样。”

　　“皇帝老儿就长得不错，估计太子也丑不了。”

　　“他要当了皇帝，比得上老子吗？”

　　“听说太子仁义，能更上一层楼吧。”

　　皇后听了，笑着，“太子，你快点好起来，听到了吗？你的子民都希望你将来当一个明君。不要辜负了你臣民的期望。”

　　刘盈咳嗽着，“娘，将来我要做了皇帝，一定要以民为本。但若弟弟也想做——”

　　吕雉冷哼了一声，“他不能做！未来皇帝只有一个，就是你，刘盈太子殿下！”

　　“可是父亲让我们兄弟和睦，若为了皇位我们兄弟手足相残，岂不是违背了父亲的心意？”

　　吕雉温柔地看着太子，“儿子，要不是如意执意要爬上储君之位，你们兄弟能手足相残吗？你没做错什么，有什么可自责的，而那夺位的如意为什么就不能自省？”

　　“母亲，他年龄小啊。”

　　“他年龄小，他娘年龄也小吗？”

　　刘盈还是叹了口气，“戚夫人可能是一时糊涂。”

　　吕雉止不住愠怒道“我看是儿子你糊涂！怪不得你爹说你仁懦，不能认可你，儿子啊，你是嫡长子，是你的你就要拿得住！不是你的，你就大方地分给兄弟们。这太子你都当了好多年了，怎么还担不起自己的责任啊？如果我是你爹，我也会生气，太子位乃国家重器，守不住位，怎么将来当皇帝啊？”

　　“娘，我顾及的是亲情。”

　　“那如意对你可有亲情？小小年纪那种瞎话也能说，你爹那暴躁脾气，一怒之下把你这个储君——”

　　见母亲如此狂躁，刘盈没再说下去，只看了看手腕间和如意交换的手串，叹了口气，想起皇帝曾经交待给自己、如意和众弟弟们的话：你们都是朕的儿子，是亲兄弟！虽娘不同，有嫡出，有庶出，但不碍事，你们都姓刘！是我刘邦的子嗣，你们以后断不可为了权力手足相残，你们要互爱互助，拧成一股绳，把我大汉的江山传承下去！

　　只是当时弟弟们太小，刘诙还在地上爬，如意在攀着太子的脖子荡秋千，估计能听懂听进去的，也只有自己和四弟刘恒。刘恒很沉默，显然在认真听。

　　于是太子和皇后的车队就在长安东边转悠着，游荡着察看民情。娘俩能去哪呢？怕离家太远，长乐宫发生点什么事，自己不能知道；太近，家门口转，心里更憋得慌。要不就到旧都栎阳住一阵子？

　　有家不能回的苦闷，深深地刺激着吕雉。看到母亲愁眉苦脸，刘盈心里自责，要不是为了自己和自己的太子位，母亲何必受这种苦。

　　这天下午，母子俩弃了车，走到一山涧，忽发现走得有点远了，竟到人迹罕至之处，前无村庄，后无人烟，远远听到有人唱：莫莫高山，深谷逶迤。晔晔紫芝，可以疗饥…..

　　正好母子两人饥渴，抬头看天，山谷上方布满积云，预感要下雨，先找个地方避一下吧。正往里面走着，这时碰到一采药归来的老翁，满头银丝风里飘，却是身矫体健，目朗神丰，远远微笑着向无处可去的吕雉母子拱手。

　　吕雉暗暗称奇，“老人家，山高路远，我们母子走得深了，可否讨一碗水喝？”

　　那老者笑笑，带领远客到了山坡上一茅草房，竟鸡鸭鹅鸣，一派长久过日子的住所。

　　“这是老先生的家？”

　　“暂住这里三载了。往前走一里，还有一村庄，平时村人也就是买些食盐才走出这大山。”

　　“住这么偏僻，要是遇到山盗，又不能及时报官，如何是好？”吕雉把老者递过的碗，给了刘盈，自己打量这几间草屋，虽粗陋，却也安稳能避身。

　　老人笑着，“我们这地方，很多乱像都是恶绅贪官引起的，平时乡里乡亲，倒也互敬互爱，互相帮助，即使有个争执，也是为三瓜两枣，一笑置之之事。一旦外面有山贼乱入，倒能马上团结起来，共同御敌，所以，自秦以来一直太平无事地生活着。”

　　“哦，按老先生说的意思，反而是汉官多而为害？”

　　老人点点头，“当今皇上取天下时，笼络了一批身强力壮能打善打恶棍武痞，打下来天下，又给这些人食邑和爵位做封赏。这些人生性鲁莽，不拘小节，又不知体恤民情，常四处扰乱百姓，横行乡野。我们这些村里人，能团结起来打走强盗，却打不起朝廷盘结在这里的新贵恶官。官痞，才是民之祸。”

　　“为了体恤民情，皇帝不是早已颁布轻徭薄税，还田与民，让民充分休养生息了吗？”

　　“上意虽好，但中间执行不力，官爵成了百姓眼中的祸害。”

　　“老先生为何不去越级上告，当今皇帝还是很看中民意的。”

　　老者摇摇头，“皇帝虽有此心，但皇帝志不在此。”

　　“老先生可知皇帝志在哪里？”

　　“现在汉朝内忧外患，皇帝乃小人物起家，执政基础薄弱，皇帝最苦恼的应该是自己上位的合法性，所以他东奔西走，忧患于境内那些虎视眈眈的不忿者，更忧虑于强大的外敌匈奴，那是长期的敌人。这种担忧甚至迫使皇帝要改变太子的人选，以保大汉长治久安下去。”

　　吕雉和刘盈都大吃一惊，母子都深深下拜：“老先生乃当世高人，虽身在乡野，却见识绰远，一语中的。有这种谈吐，必不是普通之人，还请教先生尊姓大名？”

　　老人笑笑，“老朽长年久居于山林乡野避战，活得久了见识丰富而已，算不上有学识，只是在别人打仗为名为利逐鹿天下时，我在此安静地读书。老朽姓周。”

　　刘盈道：“请教周老先生，读书能读出通达和明见来吗？”

　　老人又笑笑，“倒不一定，要看读什么书。”

　　“老先生读什么书？”

　　“老朽读书不堪多，不过是秦以前道家，阴阳家，法家，墨翟，还有儒家一些闲杂，打发时间而已。”

　　吕雉一听，又暗暗一惊，心道，这些闲杂书不都被始皇帝烧了么？除了汉宫里有当年萧丞相从咸阳宫里搬出来的那些典籍，你一个乡野之人怎么拥有宫廷禁/书？

　　正说着，那老者转身，掀开墙角一处黑油布，里面竟整整齐齐摆满了简牍。

　　刘盈走过去，惊喜起来，“老先生，这些典籍我也有看。但在下有不识之处，烦您讲讲可否？”

　　“小公子何处不识？”

　　“小国寡民！”刘盈很是激动，“我想请教老先生，老子的小国寡民之说，是否过于保守消极了？若我大汉——若当今汉朝也采取小国寡民之策，即使能安抚境内各位诸侯王不起纷争，又如何抵挡了那境外匈奴？”

　　那老者颔首微笑，“老子的小国寡民，乃描述上周时代，各个诸侯国最理想无争的状态。意思是，若各个国家很小，百姓也没有过多欲望，那国与国之间自然无需再动干戈。现在嘛，情况已有不同。再说，小公子看我乡野村民，可符合小国寡民之状？”

　　刘盈想了想，“若真像先生所说，这里的村人竟敢团结一心，跟官兵持久做战，也能外侮山贼，那比我想象的小国寡民更为强悍。”

　　“对，对内，只有敢与最强势官府对抗的百姓，才能敢于对外征战对抗。不屈服于内者，方能征服于外。相反，屈服内部暴/政的百姓，也一定会向外屈服。膝盖跪里，或跪外，只是不同的方向而已。所谓小国寡民，其实根本不会发展出小公子想象的那种国贫民弱、朝廷和臣民都没有欲望，任凭外敌宰割的局面。相反，小国寡民，是指内政上，朝廷府衙不去随意横加干涉臣民自由的发展，臣民也不去挑战朝廷府衙的统治地位，两相尊重，互不干涉，这样的社会形态，事实上会发展出中等规模的官衙体制和有活泼民众的大社会，即为国富民强。”

　　吕雉不动声色地点点头，“老先生，这样的社会会稳定吗？”

　　“夫人可能想象得不稳定，民众一旦自由发展，必活泼强悍，肯定对宫廷府衙提出挑战——请夫人回忆一下秦始皇的巨型朝廷和官僚，对一盘散沙似的小老百姓，又一定稳定吗？事实上恰恰相反，看似不稳定的，必稳定；看似稳定的，二世而斩，才不稳定。”

　　母子俩面面相觑，同为道家的信徒，都听到了自己能懂的那部分：刘盈年龄小，一知半解，有点没听太明白；但吕雉全懂了，按这套思想，刘盈做大汉二世，根本就不会发生像刘邦所担心的“二世而斩”情况，中等宫廷和大社会格局，恰恰是刘盈这样高洁君子最适合驾驭的！

　　这时室内愈加昏暗，随着窗外一声响雷，大雨哗哗下起来。同时，门外也响起凌乱的马蹄声，吕雉悉心一听，一准白水等人找来了。看太子还与老者交谈得甚为入心，就自己出门看，果然大家忽然找不到皇后和太子了，慌成一团，冒雨四处找寻，终于在山坡上看到一草房，正欲进去问路，就见皇后出来了。

　　皇后不想以皇室侍卫打狼似的阵容惊扰了老人，和侍从们一起远远地走开，在山坡下一岩洞口等待。直到两个时辰后，雨过天晴，太子才心满意足地出来。

　　看到儿子精神虽疲但洋溢着兴奋之情，吕雉也开心，“盈儿可与老人谈得投机？”

　　刘盈少有的高兴，“周老先生绝对是大才，很多见识鞭辟入里，令儿子茅塞顿开，本来想请教帝师张良的，现在我都全弄清楚了。”

　　“好，儿子若喜欢这个周先生，我们可以把他请回宫中，为您授课，如何？？

　　“娘，我想明天再来，备些拜师礼如何？”

　　吕雉点头。

　　第二天母子轻装简行再来时，已人去屋空，别说鸡鹅，连那些简牍也不见了。

　　这周姓老人难道是神仙么，一夜间能消失？

　　母子正奇怪，远远山涧中，美男子审食其轻车快马转眼就到了眼前。吕雉特意把他留在宫里察看动静，因他特别的身份，能随意行走在长乐宫，加上他天性敏感，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留意于皇帝的一举一动。但如此心急火燎，肯定出事了！

　　“皇后！”小俊脸也顾不得繁多的礼节，马上上前耳语道，“皇上私下已启动废太子、立如意为储君的动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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