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游园
他对谢清吟是有感情的, 怎么说呢, 或许是因为很难得吧,机缘巧合陪他那么久的人,很少。
再见到谢清吟,她二十有四, 这个年纪,现代女性刚刚大学毕业, 正值妙龄, 可谢清吟已经韶华不在, 豆蔻年纪的小姑娘一个赛一个娇艳。
名妓也有过气的时候, 否则鱼玄机怎么会笞杀绿翘?
不过好在谢清吟有盘算,此时名头仍在,到金陵地界上问起秦淮河的花魁娘子,谁敢说不是谢娘?可再过些年, 恐怕就要被取而代之了。
她决定从良。
可是这从良也有分别, 真从良, 假从良, 苦从良, 乐从良, 趁好的从良,没奈何的从良, 了从良, 不了的从良。
谢清吟知道该怎么选。
她不动声色地物色着客人, 这或许是她一生中唯一一次自己决定未来的命运。
鸨母那边并没有遇到太大的阻力,她是聪明人,知道这棵摇钱树差不多到了尽头,能在还值钱的时候敲上一笔,总比她人老珠黄了好,因此也大方:“你我母女一场总归是缘分,你想从良,我没有阻拦的道理,只不过招牌不能砸,谢清吟身价低于五千两,下面的姐妹们脸上也无光。”
“我明白。”一曲红绡不知数,她有出手大方的客人,自己也有积蓄,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鸨母很是高兴,承诺道:“清吟,你放心,我定叫你风风光光出嫁。”
谢清吟想从良的消息就好像长了翅膀,裴瑾那是正在姑苏,亦有听闻,只不过他不好再见她,于是托人送了五百两黄金过去。
谢清吟不是没有别的选择,有一位颇有才名的举子十分爱重她,愿意将她娶回家,还有一位年纪稍长,但正室大度和气,同意一个青楼女子进门做妾,还有一位扬州富商,想将她置为外室,就在金陵,不必回老家受气,能做半个正室夫人。
可她选了裴瑾,到了姑苏。
裴瑾沉吟:“跟我,恐怕不会有太好的结局。”
“名妓嫁了心上人,不就是传奇话本里最好的结局?”这个聪慧的女子含蓄地流露心意。
裴瑾一时动容,留下了她。
一个是秀才魁首,一个是仕女班头,当然也有过琴瑟和鸣、红袖添香的时候。
真奇怪,那时娶妻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可偏偏有才华的名妓备受追捧,谢清吟能成为名妓,自然聪慧非凡,吟诗作对,从来都难不倒她,难得的是眼界不同于一般女子,更为宽阔,又因为自小经历,关心民间疾苦。
裴瑾将她的诗词做成集子,视她与一般文人无二。
谢清吟从他那里得到从未有过的尊重,她于裴瑾而言,不是名妓,不是玩物,而是一个独立的人,至此,对他死心塌地。
那会儿,裴瑾对外称是富商之子,但自小体弱多病,鲜少外出,靠祖产度日,可这能蒙蔽外人,又怎么瞒得过枕边人?
谢清吟渐渐发现,这个男人的样貌,从她六七岁到二十六七岁,都没有变化。
裴瑾告知了她自己的秘密,谢清吟震惊之余发誓,绝不将此事告知第三人知晓,她也履行了自己的诺言,把这个秘密带进了棺材里。
然而,谢清吟三十五岁之后,就再也不愿意见他了,原因?呵,李夫人不见汉武帝。
裴瑾并不在意容貌的变化,红粉骷髅,不过弹指,可谢清吟避而不见,只愿与他隔着纱帘说话,最后一次裴瑾说服无果,轻轻叹息:“那么,如你所愿。”
他不再坚持与她相见,但婉拒了她送来的妙龄少女。
后来,他改换身份,南下到广东,大约二十多年后,收到了谢清吟病重的消息,他回到江南,秦淮河边,西子湖畔,又有了新的名妓,谢清吟已被人遗忘。
他去见了她最后一面,她透过重重纱帘看着他,好像回到了几十年前,自己还是一个奉茶的小丫头,那时她心里就想,长大以后,也要和姐姐一样当名妓,有这样气度不凡的客人。
她也算得偿所愿了,得他赐名,被他梳拢,最后嫁给了他,只可惜……“君自蓬山归,不知妾发白,既非穆公女,来生勿复见。”
他说:“好。”
她死后,他遵循她的遗愿,将她葬在了姑苏城外。
就这样,谢清吟就好像是开过的樱花,美丽过,灿烂过,然后消逝了。
枇杷门巷有谢娘,锦心绣口擅文章,香骨绝艳冠秦淮,王孙醉倒温柔乡。
巫山一别十年余,洗尽铅华成鸳鸯。可怜红颜总命薄,阴阳相隔小轩窗。
青鸟若识泉台路,王昌有言寄红妆,来世莫做女儿身,来世勿许薄情郎。
裴瑾想,那些年里,他应该算是爱过她的。
晏岚蕙质兰心,见裴瑾陷入回忆,便一言不发,静静陪伴,过了好一会儿,他说:“对不起,我走神了。”
“不要紧,不过,不管发生什么事,明天又是另外一天了。”她竟然反过来安慰他。
裴瑾笑了,点点头:“是。”他看了看时间,已经是凌晨一点多了,有人陪着说话,果然时间容易消磨,“很晚了,我送你回去。”
晏岚报了自己公寓的地址。
裴瑾把车停到隐蔽处,晏岚说:“裴先生,真的很谢谢你,我度过了很奇妙的一个晚上,我从来没有想到我会大半夜和一个刚刚认识的人去看星星,”顿了顿,她加重了语气,“还喝了啤酒吃了薯片,我的经纪人会打死我。”
“失恋的人总有点特权。”裴瑾笑了笑,与她告别,“那么,再见。”
“再见。”晏岚轻轻吐出一口气,失恋带来的痛苦仿佛也随之消散了。
虽然遭到男友劈腿,可福祸相依,早点看清那个男人的真面目并不是什么坏事,不是吗?
明天……明天生活还是要继续,今夜已经足够瑰丽,让她拥有了再度面对名利场的勇气。
萍水相逢,她由衷感念。
***
第二天,裴瑾接到了周世文的电话,他还没醒,睡眼惺忪地问:“周世文,你那么快就要请我吃喜酒?”
周世文在嘴边的话差点吞回去,过了好半天才说:“不是,有个案子,想请你协助一下,”顿了顿,他还别扭地添了一句,“计算机做不了。”
“我看看。”裴瑾看了一眼闹钟,头疼欲裂,“七点半,我昨天三点钟才睡。”
周世文噢了一声:“晏小姐很漂亮啊。”他昨天晚上有事,提前走了,去开车的时候正好看到裴瑾带着晏岚离开,心里就有数了。
“周世文,真看不出来,你也会开这种玩笑。”
这有什么,周世文心想,也就对着裴瑾,不知道怎么的总觉得很拘束规矩,否则他们一帮大老爷们在一起,哪有不开黄腔的:“你几点能过来?”
裴瑾被他吵醒,睡不着了,只能爬起来:“你想我几点到?”
“越快越好。”
“那就八点吧。”裴瑾算了算时间,“替我买一份早饭。”
周世文一口答应:“行。”
“让你徒弟去买,我怕你给我吃韭菜包子。”裴瑾挤兑他一句,挂掉了电话。
八点钟,他准时出现在警局门口,徐贞拎着煎饼果子和豆浆站在门口迎接他:“裴教授,怎么样,可以吧?”
“谢谢。”裴瑾接过早饭,觉得里面至少有两个蛋,十分满意,“所以比起男人,我更喜欢你们女孩子。”他语重心长地说,“你以后会比你师父有出息。”
徐贞眼睛闪闪发亮:“真的吗?”
“真的,对于警察这个行业来说,女孩子不占优势,不过,女人有女人的长处。”裴瑾说,“你有警察最宝贵的一项特质。”
徐贞不禁问:“什么?”
“正义感。”
徐贞乐得嘴巴都咧到耳朵根。
“裴教授?”周世文神出鬼没,“来这边,去我办公室里说,”又指挥徒弟,“去,给裴教授泡杯茶。”
裴瑾看他一脸严肃,便知道非同小可,也收了笑意:“是什么案子?”
周世文关上了门,这才道:“是缉毒队的案子。”
缉毒大队经过多番努力,终于抓获了一名嫌疑人,也不算是小鱼小虾了,在整条贩毒链中,他位于中游,问上头拿货,再把到手的货物分散到手下,一转手就是数倍利润。
这样一个狡猾的人,被捕后自然很识相,贩毒是死罪,如果要轻判,除非戴罪立功,他无需多说,立刻表明态度愿意帮助警方继续深挖下去。
他为警方提供的,就是每次与上家交谈的录音。
周世文皱着眉头说:“录音被存在一个u盘了,放在他一个相好的家里,就随随便便丢在化妆品里,看起来和口红没什么两样,要不是他主动交代,恐怕我们很难找到。”
裴瑾点了点头:“看来他也从来没有见过上面的人。”
“没有,但我们有一个范围,现在嫌疑最大的是这个人。”周世文给他看照片,“昆布医药公司的老板,何坤。”
“唔?”裴瑾的声调微微上扬,何坤是公众人物,要取得他的录音并非难事。
果然,周世文说:“我们对比过他的采访,并不符合,但是他的嫌疑最大,我们怀疑听电话的是他的心腹。”
“明白了,我能为你们做什么呢?”裴瑾问。
“何坤明天要举办一个产品发布会,我们有请柬。”周世文把高档考究的请柬递给他,“现在,我们有两个重点怀疑对象,一个是何坤的秘书,赵信,另一个是他的司机,韦正。”
裴瑾展开来看了看:“噢,要带女伴。”他看向周世文,“你们给不给配?”
正巧徐贞端着茶进来,闻言笑嘻嘻地说:“裴教授,咱们队就我和杨姐是女的,杨姐怀孕四个月了,你要人帮忙,只有我了。”
裴瑾转过头:“那还是算了,我自己找。”
徐贞还挺失望:“真的不用吗?”除了马家庄那次,她还没有真的参加过什么抓捕行动呢,她真的很想试试亲手抓住犯人。
周世文哪里会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这次我们只是确定嫌疑人,没有证据还能抓人?”看弟子备受打击的样子,又缓了脸色,“你那么想抓人,今天就跟着老李去蹲点,别叫苦。”
徐贞立刻恢复了神色:“是的师父,好的师父,我会跟着李哥好好干的。”
周世文心想,等你和一群男人挤在车里几天几夜盯着嫌疑人,吃不好睡不好还不能随便上厕所的时候你就知道苦了。
但这也是早晚的事,既然徐贞那么积极,让她早点经历也不错。
徐贞放下茶,忙不迭出去了。
裴瑾翻看何坤的资料,头也不抬地说:“你对这个徒弟还挺好的。”
“总不能让人家白叫师父。”周世文面无表情地说,“小孩子吃点苦头才行。”
裴瑾笑了起来,他说:“把录音放给我听一下。”
周世文点开了电脑里的音频文件:“这是原音。”录音里的声音是经过变声器伪装的,说不出的尖利怪异,他又点开第二段,“这是恢复后的声音。”
技术人员还原声音后,可以听出那是一个中年的男低音,大概是刻意压低了声音,有的时候音调转换不大自然。
裴瑾心里有数了:“我知道了,有了结果我打电话给你。”
“我们会对他们保持监控。”周世文沉声说,“麻烦你了。”
“不用客气,我也不喜欢有这种人在我眼皮子底下晃来晃去的。”裴瑾微微垂下眼,他曾亲眼见过鸦片是如何一点点蚕食这个国家的,真可怕,现在回想起来,他还能记起烟雾里那些如同骷髅一样的面庞。
“这些东西,早点处理掉比较好。”
徐贞一开始还忍不住想,世界上居然真的有这种人,身在陋室也不减风华,只可惜是个男人,害她师父白白暗恋了一场……但很快,这样的八卦心情就再也维持不住了。
山路颠簸已经让她特别想吐,再加上猪崽的味道实在是不敢恭维,徐贞拼命忍着,一到目的地下来就哇一声吐了。
更让她郁闷的是,给他们搭顺风车的卖菜老头收了收了五十块钱的车费,徐贞差点吐血:“就那么一段山路,50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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