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郑企绍罪不至死,脾气却实在太臭,就这样关着如何?”
“浪费资源空间。”
刘判官翻个白眼,对于刘山重这种优柔寡断的作法显得十分不满。
“这样一想倒是如此。”刘山重握拳轻抵着下巴,思考着,没想出什么更好的解决方法来,只好顺着思路说道:“可是郑企绍身上有用的消息还不少。”
“哈。”一声冷笑,刘判官面上像是结了一层薄冰一样冷峻,交叉双臂仰着下巴,带着讥讽的语气:
“刘督官最近收养的那只鹰,不是什么都打听得到么。”
刘山重没有料想到他竟会这样说,当下没了下文。
刘判官说得是实话,毕竟刘山重对于赵之好早有怀疑和顾忌,她这样不加掩饰地传达出一种“我与所有事都掺和在一起”的讯息,却又反而使刘山重没有真正将她当作威胁。
如果她真的要对自己,或者自己信得过的人不利,又怎么会不加掩饰呢。
“刘督官,能利用的东西就利用,大家都是死人了,别再整那些弯弯绕了成吗。”
想起变成鹰以后性格不稳定,眼神变锐利的赵之好,刘山重喉咙里像是飞进了一只苍蝇一样,忍不住想要干呕,也说不出半句话。
既然问什么都问不出来,只能等人家自己想说的时候再说了。
刘山重心目中,赵之好早已经不是那个等着自己去帮助的失忆女子,而是位列前几的重要疑犯。
至于感情,自生自灭是最好的处理方式。
刘山重搬了条板凳,和白面阴官分两头坐着,对面是牢狱里的郑企绍。
郑企绍:“毛头小子。叫马缺来!”
白面阴官:“刘督官,他叫你毛头小子。”
“他随便叫。”刘山重拿着一本空白纸簿,毫不所动问:“问你三个人,听好了不重复。曾夏生、赵志皓、阳间那位老太太。”
阴测测地笑着,郑企绍抖着花白干枯的胡须飘过来,冲着刘山重狠狠啐了一口。
白面阴官恰当地露出一个惊讶的表情,细长的眼睛难得瞪圆了些。
刘山重面无表情,唰啦从纸簿上撕下一张纸来沾走脸上被喷上的口水。
“郑企绍,你冲我们发脾气没用,这里没人是向着你的。劝你最好知无不言,否则在地狱里被关到天崩地裂还不算完,做好投身炼狱永无解脱之日的准备。”
“你要是说了,判官心情好,说不定发发慈悲下辈子让你转世到屎壳郎身上。”
“不如刘督官也回娘胎里重造一番。”
郑企绍半睁着一双浑浊的老眼,刻毒骂道。
“让马缺来。”
刘山重合上纸簿,沉默着站起身来,白面阴官也跟着同时站起来,以免长椅被掀翻。
“刘督官生气吗?”走出“天子脚下”的地牢,白面阴官笑吟吟问道。
“生气。”
“是啊,不管是人还是精魄,受了侮辱总是会生气的。”
虽然笑着,白面阴官却毫无生气,说的话死气沉沉。
刘山重没理他,径自向判官殿走去。
两团鬼火如旧漂浮在刘山重两侧。
今天阴间的天显得很高,正逐渐沉郁下来,染上一层比一层深的墨色。
大道上或飘或走的精魄,几乎都是面无表情,散发着幽深无形的鬼气。
三途川不平静却无波,水鬼凄厉的呼号声淹没在墨汁一般阴沉的忘川河水中。
高耸而宏伟的府苑楼阁上还有没有化尽的雪,看上去格外阴冷。
刘山重一步步走在有些湿漉的石板路上,在心中有条理地顺着至今的一切进展。他一直保有一种良好的心性,不管发生什么,一直牢记自己作为鬼差的本职,是协助判官誊写生死簿的修撰。
阴间的日子看似没个头,他的年龄也再不会增长,这样没有尽头的日复一日,如果他是还有肉体的活人,或许总有一日会趋于崩溃。
但如今作为一只早已没有躯体的精魄,他却担心自己可能会过于坚不可摧了。
一旦没有了寻死的欲望,也失去了崩溃的能力,永无尽日的一生,显得漫长到可怕。
只有把目光放在自己的职责所在,才能没那么多时间胡思乱想。
刘山重走上另一条路,向着地狱总管的方向走去。
“马缺?”
“嗯,上一任督官。”
“你找他做什么。”
“地牢里的鬼要求见他。”刘山重完美保持着白纸脸,“我们需要他的消息。”
地狱总管随意看刘山重一眼,鼻子里出气,说:
“这种小事别找我。”
地狱总管戴着他漆黑的官帽走远了,刘山重步履不停地去找到地牢厅的狱卒,向他问起马缺。
狱卒抬起一只眼皮,缺了颗牙的嘴巴说起话来嘶嘶漏风。
“你找错了,马缺是巡护司的。”
马缺没下地狱?
刘山重心情差到了极点,一点也不想看雷司正那故作深沉的一张臭脸,心烦意乱时,赵鹰展翅飞了过来。
“刘修撰心情不好。”
“很好。”刘山重屈起小臂搁在胸下,让赵之好面对自己落在小臂上。
他有些受不了赵之好金色的瞳孔,请她转过身去,尾巴对着他。
“赵姑娘不能想办法变成人形吗。”
“怎么,刘修撰看不惯了。”
“很看不惯。”
赵鹰听完这四个字,果断展翅飞离了刘山重,翱翔在黑得几乎要滴墨的天穹上。
尽职尽责,刘山重还是飘到了巡护司门口,鬼卒通传了一声,刘山重没等多久,就被放进去了。
“郑企绍要见马缺。”
“呵呵,他想见就让他见么?”
雷司正好整以暇地抿着茶水,余光看见明显隐忍着什么的刘山重,一直以来上面给的压力似乎在见到新任督官的此刻减轻了许多。
不,压力没有减轻,只是看着这张往常笑盈盈的脸突然冷下来,自己心里开心。
自从两人不对付以来,刘山重的痛苦就是他雷司正的快乐。
“听说马缺不在地狱。”
“正是。”雷司正突然惜字如金起来,能少说一个字就少说一个字,完全不见往日那滔滔不绝的风范。
“那请问雷大人,马缺其人是否正在巡护司。”
“不错。”
“能否一见?”
“谁见?”
刘山重沉默几秒,放弃什么似的说道,“郑企绍。”
“来人。”
雷司正似乎满意了,也好像有些疲于继续与刘山重交谈了,直接叫人把马缺带了过来。
刘山重用尽所有好脾气向雷司正道了谢,领着马缺往天子殿走去。
“你。”马缺跟在刘山重身后,看着他铁板一样挺直的脊背,眯起眼睛说,“不能明天去吗,我不跑。”
刘山重自觉并无回答马缺的需要,蓦地转身看了马缺一眼,直到马缺悻悻地收回了不服的态度,才继续向天子殿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去。
而马缺,则被刘山重那阴冷到刺骨的一个眼神弄得一声不吭,只跟着他的脚步去了。
还是那条长凳,惨兮兮地摆在地牢内,正对着郑企绍的牢房。
刘山重与马缺各坐一端。
马缺看了一眼刘山重,见对方没有要说话的意思,只好清了清嗓子,对着牢房开口:
“又想干嘛,郑老头儿。”
郑企绍鬣狗一样两只双眼看着刘山重和马缺坐到对面,剜了一眼刘山重,好歹臭嘴里没再吐污泥,隔着铁栏走到马缺正对面,露出个有些讨好的笑容。
“马大人,劳烦您跑一趟,不知孔半生现在何处。”
马缺先是看了看左边坐得如同一棵万年松的刘山重,才回答道:“死透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郑企绍在马缺一个“了”字说了一半时突然发疯笑起来,笑声尖利,听起来分外刺耳。
“老不死的东西!想不到自己也有今天吧!”
刘山重还是那纸板一样的脸,马缺却厌恶地皱起眉头。此时,他又理所当然地把自己当成了刘山重的同盟,身子向他那边歪了歪,小声在他耳畔说道:
“你看他那样,还教书先生呢。”往地上啐了一口,马缺厌恶地骂道:“老疯子。”
刘山重:“问问他赵志皓这个人。”
“老东西,认识赵志皓吗。”马缺往后坐了坐,半个屁股悬空着。
“认识……赵志皓我认识。”郑企绍笑着笑着,突然带起了哭腔,“赵之好,老东西也认识。”
马缺不知道内情,只当他说了两遍赵志皓,又继续问道:
“说说这个人。”
“赵少侠……赵少侠是,啊——”郑企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用他嘶哑的声音哭喊了起来,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马缺浑身鸡皮疙瘩起了一层,强忍着才没站起来走开。
“赵只嚎这个畜生,都是因为他,曾庄主才……”
他边哭边愤怒地喊叫着,刘山重实在是听不出,他到底是在说赵志皓还是赵之好。
“问问曾夏生。”
“曾夏生又是谁?”马缺照葫芦画瓢,似乎已经放弃了似的,稳坐在原地,语气恢复了他一贯的懒散。
“曾庄主……是曾庄主杀死了赵只嚎,可那畜生没死!……曾庄主……”
眼见着郑企绍从大笑到大哭,逐渐发起疯来,几乎要抽搐着倒在地上,刘山重终于示意马缺站起来,两人把长凳留在原地,随着郑企绍越来越远的哭号声走出了地牢。
安排马缺在判官殿临时住下来,刘山重精疲力竭地飘回自己的卧房,头脑却精神得很,甚至思考到停不下来。
孔半生死了郑企绍开心得不得了。
郑企绍认识赵志皓,也认识赵之好。
赵志皓或者赵之好是郑企绍眼里的畜生。
赵志皓起码有一个身份是江湖人士,曾夏生也是。
曾夏生对赵志皓或者赵之好下过杀手,对方却没死。
无数事件在刘山重心里自动罗列着,刘山重疲倦地缓缓脱下官服。
忽然,“啪嗒”一声,好像水珠滴落在地板上的声音。
刘山重看看窗外漆黑却晴朗的夜空,忽然想到了什么,抬手抚上自己的脖子。
是血。
他看着手指上的殷红,张了张嘴,却是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笃笃笃。”
听到敲门声,刘山重望向门口。
赵之好再次变成了人的模样,手中捧着青灰色的石臼站在门外。
她漆黑的双眼中隐约倒映着他模糊的身影,妍丽的脸庞上,露出一个浅到难辨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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