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曾家庄里，一行三鬼缓缓地飘着，正午的太阳刺得刘山重头晕目眩。

　　如果自己附个身，以人的形骸行走在阳间，应该不会这样难受吧。他想。

　　又是一阵头昏眼花。

　　想不到，阴间这个月已经抵过了人间的二十年，再次回到地上，竟然这样不习惯。

　　低头看看紧靠着自己的小鬼差，虚弱得眼睛都要闭上了，赵之好的脸色也不怎么好看。想来越靠近学堂，阳气更重，不知他们三个能不能坚持住。

　　可是这样的疲累困顿，却令刘山重想起了生前东奔西走的日子。曾家庄这大日头，和他在黄沙遍地的荒原上所看到的没什么两样。

　　越往前走，郑企绍的哑声哭喊越是清晰。远远地可以看见他已经改跪为站，只是身形不稳，勉强扶着墙站着，一手使劲扒着院门，手指节因为用劲儿而发白。那老妇人一手端着菜筐，一手使劲把门往里拉，却怎么也关不上。

　　郑企绍哪来那么大力气？

　　大树的荫凉使刘山重好受了许多，来不及多想，他迅速飘过去，拽走郑企绍的手。

　　老妇人自然看不见精魄形态的他，见郑企绍松了手，“嘭”地一声使劲关上了门。门内响起金属碰撞的声音，然后是什么大件物品被推动的声音。看来老太太是锁上了门锁，又不知推来了什么东西挡上了院门。

　　反剪着突然安静下来的郑企绍的双手，刘山重示意小鬼差打个绳圈，在树丛的遮挡下，三只鬼和一个半人半鬼消失在阳间。

　　凭空出现在黄泉旧物铺里，一阵灰尘被扬起，烛光里看上去粒粒分明。

　　冷着一张脸，刘山重看向瘫倒在地的郑企绍：“巡护司的人没长眼吗，你是怎么通过考校的。”

　　弹弹衣服上的土，刘不解很给面子地附和道：“就是，还魂者不能打扰活人，这最基本的你都不知道？”

　　郑企绍慢慢抬起眼皮子，看了看他们几个，最后对刘不解说：“现在的小孩儿连尊师敬长都不会了。”

　　“我呸，你是我哪门子的师长，我出生的时候你还在枉死城望眼欲穿呢。”

　　刘不解倒是毫不客气。

　　这边刘山重和刘不解唱着白脸，那边赵之好却没有加入任何一方的意思，只是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他们几个。

　　“不过这样倒是好解决了。”刘山重很是轻松地捶捶肩膀。

　　“是啊刘督官，没想到这回这么轻松就解决了。”小鬼差回到了铺子里，立马精神了百倍，精神抖擞地附和道。

　　看看他们并无怒色反而一脸轻松的脸色，郑企绍这才意识到有些不对劲，扶着木箱子站起来，大声嚷嚷：“什么解决了，你们这些阴官别想糊弄我，快让我回去。”

　　“哎您别急，这就让您回去。”刘山重笑笑，示意刘不解打开里间的门。

　　郑企绍赶忙伸出手扒着门，这次倒是不嚷嚷了，他摆出个自以为阴险的笑，“别想唬我，这个可不是去地上的门。”

　　“郑夫子这不是挺聪明吗。”赵之好说着分毫没有感情的话，也终于走了过来。她的语气客气又疏离：“既然郑夫子这么聪明，也该知道触犯了禁忌是什么后果罢。”

　　鄙夷地看着明显愣了下来的郑企绍，刘不解小声，“吃软不吃硬的老家伙。”

　　可郑企绍又立马瞪起眼睛，冲赵之好叫道：“谁触犯禁忌了！姑娘家年纪轻轻，睁着眼睛说瞎话！”

　　没等刘山重说话，刘不解赶紧上前护住他之好姐姐。

　　“你触犯禁忌，不但接触活人，还与活人拉拉扯扯，又对判官殿鬼差言出不逊。”赵之好语气仍旧很平静，说出的话却让郑老头彻底愣在当场。

　　“地上你是不用想了，枉死城你也回不去了，等着下地狱吧。”

　　哇——

　　小鬼差一脸钦佩地看着赵之好。

　　刘山重也看着她，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没等他们三鬼具体做什么，里间的门突然被踹开，身穿黑色官服，头戴官帽的刘判官满脸怒容地站在门前，“吵吵吵！吵什么吵！”

　　刘不解鬼小鬼大地正色学舌道：“判官大人，这郑企绍和阳间活人拉拉扯扯，还骂我们。”

　　真会总结。

　　见刘山重与赵之好都默认，刘判官朝着虚空一挥手，眨眼间，几个兽面人身的鬼差走了进来，拖着郑企绍就走。

　　郑企绍挣扎着被拖向地狱，却睁着双眼睛看向刘山重的脚下，眼睛里充斥的不只是不甘与愤怒，反而是夹杂惋惜与悲恸等一言难尽的感情，看得他有些莫名。

　　赵之好走上前，弯身捡起不知什么时候从刘山重袖中滑落到脚边的那本《夏生杂记》，伸手递给他。

　　“多谢。”

　　把这本书放回货架，刘山重让赵之好和小鬼差先回去。他整理清扫一下铺子，走出去关上了门。

　　没想到一个月间，六个还魂者就少了两个，并且没有一个好结果的。

　　还阳回魂，看来真是破坏了阴阳和谐，为天地所不齿吧。不是遭天谴，就是遭地遣。

　　说来可笑，得到了这份阴官鬼差们汲汲所求的官职，自己却是一件真正的事也没做成。

　　刘山重想着刚才赵之好果断的模样，好笑地想道。

　　尽管原因不出在自己身上，可无形的挫败感和莫名的焦虑还是令他有些心情沉重。

　　接连两次督魂发生意外。这种情况，在之前的督官那里，是从未有过的。看来不知是谁，不知有几个人，都已经从背后盯上了刘山重。

　　赵之好坐在无名楼中，想起自己看到的刘山重的命数——阴溢阳薄。

　　就算在地府能翻起再大的风浪，在人间也只能是一事无成。

　　若是硬要求阳福，反而可能招致灾祸。

　　如今看来，这重阴浅阳的命质，自打他迈入地府后，愈来愈明显，甚至连被他接触到的人都会受此影响。

　　之前赵之好还并未怀疑，现在看来，鬼门提前关闭，即使不是刘山重一人所为，也与他阴溢阳薄的命质有极大关系。

　　无声地叹口气，赵之好坐在药案前，拨弄着阴间千奇百怪的药草。

　　生前记忆的断层与缺失是她还留在无名楼的唯一原因。赵之好不想活得不明不白，更不想死得不明不白。

　　可事到如今，她不得不承认，即使寻到了真正的死因，她也会因为一个人留在这里。

　　为何这么短的时间内会对一个人产生执念，她不知道，也没有合适的人去询问。打记事起所见到的，只是阴暗不亚于地府的地宫，和神色冷淡面无表情的男男女女。

　　要是自己性格再活泼些，淘气些，想必就会如另一些孩子一样，被早早地从其中拔除。

　　盛满了大大小小头骨的骨窟，是所有孩子的噩梦。

　　可没有认识刘山重之前，她却曾不止一次地想过，当年还不如像那些孩子一样早早离开。好歹知道自己的死因，不像现在一样盲目无措。

　　或许到了地府，还能因为年纪小而得到判官优待，早早转世投胎。

　　但她认识了他，而且他得到了督官的位置。

　　不知道为何，也许是因为他太复杂太难以看清，像极了生前地宫里的那些大人。处于这样幽暗的环境，身边有这样陌生而熟悉的一个人，她仿佛瞬间回到了地宫那个小小的昏暗的房间里，久违的安全感涌上心头。

　　无论曾经有多么不堪可怖的回忆，那里总是她生前的家。

　　羞耻却难以抑制的依赖感令赵之好有些不知所措，但也忍不住开心。

　　刘山重的出现不仅令她眼前一亮，更唤醒了她沉寂已久的模糊记忆，与对未来的希望。

　　如果是刘修撰的话，也许他能陪我查明死因。

　　即使查不清也好。赵之好默默对自己说。请让他暂时留在我身边。

　　阴间的日子看似轻松，可是真的很难熬。

　　判官殿里，刘山重坐在案前，正补写着生死簿。

　　刘判官就蹲在一旁的书架前，正翻着最底层的书册。

　　锤着因为弯了太久而发酸的腰，刘判官背对着刘山重抱怨道：“你放弃吧，连生死簿上都没有的东西，怎么可能找得到。”

　　刘山重笔下不停，盯着生死簿回道，“刘大人再辛苦辛苦，连刘不解都看出赵之好有古怪了，若是这两次都是她刻意而为，咱们不是着了她的道吗。”

　　“那是你的事，自己去解决。”

　　说完，刘判官果然站直了身子，头也不回地回自己屋去了。

　　刘山重无奈想道：要是我有那个能耐，早就自己解决了。”

　　总算是赶着时间写完了今天的份额，刘山重走到书架前，看着散落一地的书册纸张，认命地坐在地上，一页一页认真翻着。寻找着任何与赵之好，甚至“赵”相关的字眼。

　　赵之好一而再再而三地露出奇怪样子，说她什么都不知道，连小鬼差这个没心没肺的都能看出端倪，自己要是连这都看不出，也别当什么阴官了，就当这二十二年白活了，这半年在地府白待了吧。

　　室内一片寂静，一种一直被忽略的可能突然击中刘山重——

　　难道她前世与我有怨有仇？

　　刘山重翻阅书册的动作顿住。

　　自己真是昏了头了，怎么会忘记这种可能。

　　那她是争取了与我一同还阳的机会，想办法搅黄每件事情，让我被地府责难，下放地狱；还是想趁着我成功还阳的时候，扼杀我形骸，禁锢我灵魂，令我永世不得超生？

　　幽暗的判官殿中，刘山重再次回顾生前的记忆。

　　去过的地方太多，见过的人太多，发生的事太多。

　　刘山重心下突然一凉，想到另一种可能。

　　难道事实正相反？

　　难道是赵之好杀死了前世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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