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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可期


  六月中,烈日当空,煦之领着大队人马顺着那曲折蜿蜒的山路,离开锐城。沿路石壁陡峭,巨树根深叶茂,一身银袍的煦之尤为耀眼,他骑着白马走在队伍的前列,和苓岚隔了数十丈之遥。

  马蹄声碎,一路上,他反复克制自己回头,不去看她。这条路,他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已走过无数回,却从未有一次像今日这般,把速度放得如此缓慢。可他深知,不管走得再慢,这路终有走完的那一刻,数日后抵达两仪城,赴过祭阳日的祭典,她和他,从此各奔东西。

  泊颜与承列见煦之一路面无表情,眼神冷到了极致,也猜到他是不愿就此放苓岚归族的,但是他不愿又如何?他自己答应了的,他明明可以找机会找理由留下她,他却没那样做……泊颜与承列互望一眼,都不敢招惹煦之,又均觉他自讨苦吃。

  苓岚骑着马,不时看着前方那熟悉的背影,回想着踏入六月之后,煦之一天比一天话少,逐渐地不再与她闲聊,只有寥寥数语的吩咐。从昨日起,他更是一言不发,不再和她说话了,他似乎变回了两年前那个冷若冰霜的金族王。

  她拭擦着额角的汗水,又回忆起适才在锐安殿向煦然辞别的那一幕,煦然一如既往地一身银白衣裙,脖子上挂着金项圈,双手抱着那只伴随了苓岚一年多的猫,只是煦然长高了,猫也长大了。煦然和猫的眼睛都很圆,水灵灵的,似有泪光。煦然对苓岚说,有空要来锐城看看她,苓岚给了她微笑,却不知如何作答。木族与金族相隔千里,她一个木族平民如何随意拜访一个深居宫中的金族公主?她劝勉煦然保重身体,注意膳食和保养,煦然一一答应。煦然把猫交给了逸扇,一路送着他们到了锐宫门口。苓岚心里知道,煦然与煦之一样,待自己与众不同,可她无以为报。离开锐宫时,她禁不住一再回这望诺大的宫城,它是如此耀眼,也许将成为她回忆中最富丽堂皇的景致。

  此后一路无话,走到第四日中午,他们才抵达两仪城,两仪城如常地热闹,只可惜这些喧闹声让心烦的人更觉意乱。在金族处所忙碌了一番,不知不觉已是明月当空,她见煦之一直不和自己说话,也不敢打扰他,只是在处所的院落中徘徊,拨弄着花草。她想着还有七八个时辰,她便要穿回青衣,跻身木族的队伍回去了,她从没有那么希望这一日时光可以缓慢些,她终于意识到,她的不舍之情在这一瞬间已彻底打败了归心。他会在最后关头把她留下吗?假如他真的开口留她,用任何的借口,她会留在他身边吗?

  这个答案,以前是不确定,此刻,她明白了,其实她是愿意的,哪怕没有名分。

  她的心已卑微至此,让她震惊,让她惶惑,让她难堪。

  “姐姐。”承列推开门,见她就在院子里,他的表情复杂,并没有说话,只是喊了她一句,在她回头时朝她招手。

  终于……苓岚吸了一口气,转身踏上台阶,跨过门槛。

  承列知这将是他们二人最后独处的时光,识趣地退下,煦之却制止了他。承列心中纳闷:难道王不打算和姐姐说句悄悄话吗?为何又留我在此装聋作哑?

  苓岚站在进门处,垂首看着前方的黑色地砖,手指无意识地搅弄着腰间垂下的裙带。

  煦之在房中负着双手来回踱步,他的步子越迈越小,到最后慢慢停了下来,他转头望向苓岚,却见她手中的裙带已被她扭成了麻花,他平静地问:“你还有两个愿望,此时可需本王为你做点什么?”

  苓岚投向他的眼光变得朦胧起来,难道她要向他许愿,留在他身边吗?他既不开口,她自然是没有这个胆量。她沉思了一会,摇了摇头。

  “也罢,反正日后仍有机会。”煦之似是松了一口气,他像是怕她随口让他做两件事,而后从此断了牵扯。

  苓岚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的心底微凉,只感到鼻子发酸,想哭,可她生怕自己一哭,就会把一切都打乱。她紧咬着唇,眨了眨眼,默不作声。

  煦之从案上拿起一件事物,对苓岚道:“来。”

  苓岚依言而至,却只觉得此物既熟悉又陌生——一支被金丝缠绕的白玉兰花簪。

  “此前摔断了你的簪子,本王早已命人重新镶好了,你看看。”煦之的声音平静如止水。

  苓岚接过细看,镂空的金丝形如数片纤秀的兰叶,缠绕着包裹着玉簪的断裂之处,竟无丝毫痕迹,更显得这簪子精致华贵。她抬眼微笑着望向他:“谢王恩典。只是……”

  煦之疑惑:“怎么了?”

  她壮着胆子,难得地主动拉起他的手,把簪子搁在他的手中,然后缓缓松开:“苓岚还欠您一件礼物……这个您先收着,明年等苓岚准备好了再换回去。”

  他一怔,微微一笑:“你是要让本王睹物思人吗?”

  她被他道破了心事,脸上一热,也不否认,反过来问:“您会吗?”

  “不会。”他嘴上虽这么说,可手还是攥紧了玉簪,他看着她,心中隐藏着痛苦逐渐蔓延到了眼睛,即便身边没有任何与她有关的物品,他都会想着她,又何须睹物思人?

  苓岚对他这个答案似懂非懂,可她读懂了他的眼神,事已至此,他们之间又何须多言?

  他们拥有过无数过静默无声的瞬间,有喜悦,有尴尬,有紧张,有难过,有亲密,有无奈……不论是花前月下还是闹市街头,她的心都为他而跳跃,他的嘴角也只为她轻扬。她以为他会再给她一个拥抱,可他没有,他留下承列在一旁候着,就是为了警惕自己要一再遏抑情绪。如果她决定了要回去,他必须支持,也只能支持。

  夜色浓烈,苓岚为煦之解散了头发,她手中的银篦划过他乌黑的发,竟亮得有些扎眼。煦之看这铜镜中略有些模糊的苓岚,他终究忍住了,没有去握她的手。

  .....................

  这一夜,苓岚与疏琳同屋,疏琳睡得很沉稳,苓岚却辗转不安,最后有些迷迷糊糊地睡了,却又似有无数梦的残骸向她袭来,醒来之后飘渺如烟,无法捕捉一丝一缕。

  次日,苓岚如常穿着白色宫衣,随内侍前来伺候煦之更衣。苓岚收拾着煦之的随身之物,动作甚是缓慢,她拿捏着眼前熟悉的梳子、玉佩、发冠、药囊……每一件都曾经连接了他和她。

  祭阳日乃国中大典,煦之一身王服银光璀璨,发上金冕灿然,衬得他一张白净的方脸冷峻非凡。两年的时光不算短暂亦非漫长,只在他年轻的面容下留下了沉着的痕迹,他依然丰神如玉,湛然若神。

  煦之见苓岚仍穿着金族的衣裳,不由得多看几眼:兴许这祭阳日典礼一过,便不知何时才能看到她穿白色衣裙了。日后,她还会有机会再穿吗?

  煦之暗道:必须有。

  目送煦之出城参加祭典,苓岚按照他的吩咐,换回了木族的青衣,这件衣裳被她洗过之后保存得很好,一如当年的崭新,只是她稍稍长高了一点,也比之前丰满了些,原来的衣裙竟有些偏紧了,显衬出她的柳腰花态。她用木梳将一头浓密的青丝梳理好,绾结了回心髻,结髾尾垂于肩上,髻上簪了朵含苞待放的浅粉色芍药,并无珠钗步摇,却显得清丽雅致。她在眉上轻描,又在两颊补了些胭脂,用指腹轻轻点了些口脂抹在唇上,抿了抿嘴唇,樱桃小嘴登时变得更红润了。香花素衣,青丝朱颜,明眸皓齿,自是别离时能留给他最美的印象了。

  她在两仪殿外伫立,一身青衣在风里飘飞。未时刚至,各色衣衫的队伍从远处的宫门涌入,她一眼认出那闪着银光的高大身影,他带着一身的阳光向她缓步走近,熠熠生辉,以至于他身后的景致都失了颜色,沦为了无关重要的背景。

  她向他露出了最纯净的笑容,如朝花,如映霞,如皓月,如暖风。她如碧波清澈的眼神,微微翘起的嘴角,并无任何瑕疵,这兴许是最后能烙在他心上的一瞬间,她要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明媚,好让他记得,在她最美好的年华里,她的眼神倒影着他。

  “苓岚,”煦之在她脸上扫过,不忍细看,怕再多看一眼,他的视线从此再也离不开她。他顿了顿,声音略嫌冷淡,“你在锐宫服役两年,得王祖母特赦,今日期满回族。此后可要安守本分,切勿违制越矩。”

  “是,苓岚谨遵教诲。”她垂着着头,让人看不到她微红的眼眶。

  “去吧。”煦之挥了挥衣袖,似是毫不在意。

  苓岚拜倒在地,向他行了大礼,郑重告别。她站起身后退数步,眉目低垂,睫毛颤动,然后转身背对着他,远离了他压抑着情绪的面孔,远离了这衣袂飘飘的身影,远离她牵肠挂肚的所在。她没有哭,也没有流泪,他既不相留,她亦无法回头,只是她清楚地明白,不论她身处何夕,身在何地,离他有多遥远,他自始至终都在她的心中。

  煦之目光落在远处的宫墙上,但他能感觉到她秀美面容上的波澜不惊,感觉到她发上的芍药花的微薄气息,感觉到她的淡青衣裙融入了青绿色的人群中。他宽阔的长袖遮掩了他紧握的拳头,指甲掐在手掌的肉上,几乎淌出血。众目注视下,他一如既往地冷淡,保持了他为王的威严,仿佛这只是一场无足重轻的告别,在这一刻,世间无人知晓他的心到底多痛,他把这两年来心心念念、反复入梦的她,送回了另一个男子的身畔,从此天涯相隔,后会难期。

  在这白墙黑瓦的两仪城内,她用一场离别交换另一场重遇,天地之间的喧闹似与她和他都无关,只有那夏日的风,吹散了短暂静止过的空气,吹散了这当中的悲与喜,什么也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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