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二章 开门且见山

　　顾长靖回京的消息伴随着的是顾老将军病危的消息。

　　顾老将军本就早年在战场上留了极重的旧伤，边关苦寒不得将养，最近几年复发越发的频繁。不知怎地，大业主帅伤重的消息传去的匈奴，匈奴南下，来势汹汹。

　　顾老将军不顾病体，率军迎战，终是体弱不敌，旧伤未愈又添新伤，老将军这一倒下军中顿时群龙无主，军心便有些涣散。

　　顾长靖临危受命，率军出战。他毕竟年少，虽说在军营中磨炼多年，终是不能服得一些老将之心。顾长靖初生牛犊不怕虎，又是心中积着郁气，一路率军北上，连下匈奴五城直逼王都，迫得匈奴一退再退，终是顶不住递了降书。

　　这一战，匈奴伤了元气，怕是几年之内都不能再威胁到大业朝。顾长靖一役便收服军心，一时只传得战神再世一般，战报传回京都，朔帝龙心大悦，直夸顾长靖少年英雄。下了圣旨召顾长靖回京封赏，顺便接顾老将军回京将养。顾长靖顿成炙手可热的人物，京中官员争相等着结交，就在此时却传出了顾长靖杀神投生手段狠辣的闲言。

　　朔帝只喜这年少英雄保家卫国并不理会那些传言，可不代表下属的官员也如是想。此传言一出，想要结交的便开始得掂量掂量自己能否入这位杀神的眼了。据说顾少将军脾气很大……嗯，脾气大会不会也翻脸无情呢？据说顾少将军杀气很重……嗯，杀气重会不会不分敌友呐？

　　不少人打了退堂鼓，还有人在持着观望的态度。是以，顾府的门槛并未因着顾长靖回京而多了多少人来踩，了了上门几人也都是顾老将军旧年的老交情。

　　顾长靖也不在意，反正他也不善与人言语，没人来烦他更好。何况，祖父的病情日益严重，实在不适合过多的交际应酬。

　　朔帝对功臣还是不错的，封了顾老将军长亭侯的爵位，叫人在京中安心养病，也算是对顾老将军这么些年来的功绩做出了肯定。

　　顾老将军并不在意什么爵位，他从军并非为了个人的荣辱，这一生戎马也非是为自己挣一个安享晚年的富贵。顾老将军的心中，家国安危远超个人荣辱之上，皇帝封与不封他的爵位，他都不会有怨言。一生都为了大业的安定，一生都给了大业的边疆，顾老将军觉得自己这一生，值了。

　　临了临了，顾老将军还是亏欠了一人。

　　看着坐在床边泪眼婆娑的夫人，顾老将军心底的愧疚要把自己给埋掉了。

　　他这一生光明磊落，仰不愧天，俯不愧地，独独负了他的夫人一人。年少时，她嫁与他，与他打理家业，生儿育女，他在边疆冲锋陷阵，她在后方默默支持。到了，他也没能实现与她辞官归隐的誓言，唯一的儿子还战死边疆，他若去了，她该怎样过活？

　　从未想过自己会撇下妻子自去，顾老将军此刻一想到这个便是心痛如搅，铁铮铮的傲骨也止不住地瑟缩。

　　顾老夫人是了解自己的夫君的，一见他脸上流露的愧疚便明白了他在想些什么。强打精神笑着握住了老将军的手，“别瞎想，怎么就到了那一步了？皇上派了太医来与你精心调养呢，你不会的，你还要伴我归隐山林呢。”

　　顾老将军张了张嘴，眼中泪光隐然，“哎，是，归隐山林……”可是，他知道啊，他知道自己的日子怕是不多了……

　　安抚着老将军睡下，顾老夫人这才敢掩了面任泪水横流，咬了唇不敢出声。由着贴身的嬷嬷扶着自己到了外间。忽然弯腰掩口一阵低咳，手心里便多了一滩红得刺目的血水。

　　“老夫人……”嬷嬷惊慌地叫丫头端水过来给老夫人净手。

　　顾老夫人直起腰，毫不在意，她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这呕血的毛病是自得了夫君病危的消息之后新添的。她也不管，也不许身边的人透露给老将军和顾长靖知道，日日没事儿人一般侍候着顾老将军。只想着，这样也好，夫君也不会独身上路了，哪日便算是真的走了，她便陪着，那他也不会寂寞。

　　由着陈嬷嬷拧了帕子来给自己净手，顾老夫人似是想起了什么，“陈嬷嬷，长靖在哪里？”

　　顾长靖自回京便日日侍奉顾老将军身畔，若非有人拜访需要他出面，绝不会离开老将军半步，就连五公主日日前来探望顾长靖也都是在这间屋里见的她。好在程瀮也一点都不在意，反而甚是忧心老将军的病体，这叫顾老夫人对程瀮的好感又上升了一层。嗯，是个能体贴长靖好好孩子，这样他们夫妇两人都走了之后长靖才能有人疼啊。

　　而此时，顾长靖不在，定是又有人上门来拜访了。

　　果不其然，陈嬷嬷略一躬身，道：“太子在前厅呢，公子正在接待。”

　　顾老夫人眉头皱了起来，陈嬷嬷拿不准老夫人在想些什么，便不敢多言。

　　默了一刻，顾老夫人又道：“待长靖回来，叫他来书房见我。”

　　陈嬷嬷应着，转身交代了丫头，自己扶着老夫人慢慢朝书房移去。

　　程瀮便是在这时来的，她这些年与顾府走动甚是频繁，顾府的下人们见五公主驾到也是见怪不怪，一路引了程瀮往后院去。

　　半路被老夫人身边的陈嬷嬷给截住了，老嬷嬷朝着程瀮一福身，“公主，老夫人叫老奴请公主前去书房。”

　　程瀮有些奇怪，她这几日来，老夫人因着老将军的病情，都是不太有功夫与她说话的。她也只是略与顾长靖说几句话问一下老将军的病情便走，这个时候，谁都是没有心情说别的，程瀮自是体谅顾长靖的心情，并不十分缠他。

　　随着陈嬷嬷到了书房，程瀮一脚踏入，陈嬷嬷默默退了一步，目不斜视，“公主，老夫人请您一人进去。”

　　“好。”程瀮也不多问，点了点头，道：“梅娘在外候着。”

　　书房里，顾老夫人握着一卷书在出神，程瀮进来都没有察觉。

　　程瀮缓步上前，放轻了声音叫了声：“老夫人。”

　　顾老夫人悚然一惊，抬头见是程瀮便缓了表情，“公主来啦，快请坐。”

　　这样的阵仗自是有话要说的，说的恐怕还不是什么小事，是以，程瀮坐下之后便一语不发，等着老夫人先开口。

　　果然，顾老夫人先是长叹了一口气，颇有几慎重的样子，“公主，老身便不与你拐弯抹角。这些年来，公主对长靖的心意，老身看在眼里，只老身要问一句，公主是图的什么？”这话是相当不客气了。但顾老夫人没有丝毫的顾及，她就要走了，总得为孙子铺好路啊，那个傻孩子从来不会耍心眼，可别被人算计到骨头都不剩了吧。

　　程瀮楞了一下，万想不到，顾老夫人竟会问得这样直接。这些年来，程瀮不是不知道老夫人一直在疑惑此事，但她总以为自己能够慢慢打消掉老夫人的疑虑，她的真心老夫人总是能看得出来的。但她此时却大喇喇地问了，程瀮首先并不是失望也非气愤，心里便咯噔了一下：老夫人这是不打算再护着顾长靖了？

　　脸上便显出了淡淡的难过，“老夫人您的身体……”

　　顾老夫人打断程瀮的话，目光灼灼，“公主是聪明人，老身不敢逼问，若公主怜悯老身，还望公主为老身解惑。”

　　程瀮深深吸了口气，颔首，“是，程瀮若说图的便是少将军的单纯直率，老夫人信吗？”

　　她说这话时脸上没什么表情，语气也淡淡的，听不出半分的喜怒。顾老夫人却因着这样一句话而微笑出来，“好啊，好孩子。与我这么多年，今日总算是说了一句实话。当年你不过九岁稚龄，便是一眼看中了长靖，宫里的孩子啊，果然是不得了。好孩子，你求一个安心，我便是能保证，长靖能给你一个安心。只你也要应我，尽你全力护长靖一个周全，这一生，都不得利用长靖，否则……”

　　“否则，魂消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淡然的语音起着沉重的誓言，程瀮此时一点都没有伪装，十六岁的外表，两世的心境，最终不过是一个顾长靖。她别无所求，只求一个顾长靖。

　　倏然变得陌生的程瀮竟是一点都没有让顾老夫人起疑心，仿佛她本就该是如此，顾老夫人轻笑：“我果然是没有看错人啊，五公主此等身份能在宫中如鱼得水，寻常孩子必是做不到的。还望公主日后亦能如此护着长靖，老身在此谢过。”话落，起身便是深深一福。

　　程瀮侧身避开，上前扶起顾老夫人，长叹一声，“顾老夫人眼力非凡，程瀮惭愧。不敢当老夫人之礼，还请不要折煞了程瀮。”

　　外间有陈嬷嬷的通传，“老夫人，公子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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