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应

　　程瀮跪在地上，膝盖已经麻木，满脸呆滞，不敢动，不敢信。

　　知道传旨的太监扯着尖细的嗓音催促一声，“公主，接旨吧。”

　　跪在身后的纪屏姑姑悄悄扯了扯程瀮的裙摆，小声提醒，“公主，接旨啊。”

　　程瀮这才被纪屏姑姑撑着叩头谢恩，双手接过了圣旨。

　　瞧着纪屏姑姑送传旨太监出门，程瀮被宫女们搀着在椅上落座，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不知自己是否真的重活了一回。

　　不一样了，与上一世不一样了！

　　母妃是去了皇后宫中没错，却是为皇帝挡了致命的一刀。皇帝是传下了圣旨不假，却是晋升母妃为皇贵妃的恩旨。

　　纪屏回到殿中，忧心忡忡的模样，瞧着很是着急，“娘娘被刺了一刀也不知情况如何，直说在皇后宫中静养，也不知何时送回来。”

　　程瀮望着纪屏，脸上透着可怜巴巴的期待，“姑姑……你说……我母妃会没事吗？”

　　纪屏不敢看小主子的眼睛，刚刚她送那公公出去之时塞了银子悄悄问了一句，得知情况似乎并不乐观。此时小主子这般眼神望了自己，叫自己真是不知该怎说。便低了头小声道：“不若奴婢去探听一下？”

　　程瀮摇头，“不用了，我自去。我担心母妃的安危呢。”为人儿女的忧心自个儿亲娘的生死，这不过分吧？她即便此刻闯去中宫，皇后也不能说什么放肆之类的话。

　　这么想着，程瀮便强撑着虚软的双腿站起，拔腿便要往外跑。

　　纪屏和随身宫女们忙着跟上，纪屏一叠声的催促着去取轿辇，一边拉住了程瀮不让她乱跑。程瀮哪顾得等轿辇，挣开纪屏的手便跑，纪屏无法，只得跟上。

　　眼前发花，腿软的几乎撑不住身体，程瀮咬紧了牙关疯跑着。

　　中宫大门在即，门上的小太监迎了上来，对着程瀮毕恭毕敬行礼，“公主金安。”

　　程瀮顾不上看那小太监一眼，风一般闯了进去，小太监一愣，随即脸色惨白。公主这般闯进去，皇后娘娘岂不是要怪罪自己等人？忙紧跟着追进去，一边说着“公主轻容奴才通禀一声”一边越过程瀮急急朝里跑去。

　　到底是人小腿短，再加上有一路宫女太监的阻拦，程瀮便落在了小太监的后面。纪屏一面护着程瀮一面还要注意小主子不要太过冒失失了体统，紧跟在程瀮身后。

　　小太监通禀了帝后，话才落音，程瀮便闯了进殿。一张小脸煞白，额头汗如雨下，衣饰钗环经了一通疾奔无一不乱。见了皇帝她到还保持了理智知道行礼，匆匆对着帝后福了一礼便起身。睁着一双大眼睛瞅着皇帝，未语泪先流。

　　皇后叶氏赶紧走过来弯腰拿帕子给她擦泪，嘴里说着：“这孩子怕是听说了妹妹的情况给吓着了，哎，可怜。”一如既往的慈爱表象，完美得无可挑剔。

　　朔帝便也顾不得程瀮的失礼，召了程瀮近前，抚着她的头语带哽咽，“去瞧瞧你母妃，刚刚便一直念叨着要见你呢。”朔帝是个多情的种子，眼窝子也浅，他的爱妃为了他挡刀眼看着要不行了，要不是顾及着皇帝的面子，眼泪早就下来了。

　　程瀮便由着朔帝牵了自己的手去了偏殿看自己的母妃，一副呆呆傻傻的样子，内心再是如何焦急，却是不敢在皇后面前出错，做足了一副被吓傻的孩子的样子。

　　偏殿几个太医正跪着请脉，见帝后并公主进来，忙请安。

　　朔帝挥手叫太医退下，拉了程瀮坐在床边，看着床上那个惨白的女人，鼻子一酸眼泪就要掉，强忍住了，再开口便带了气声，“乐婷啊，你一定要撑下去，朕已经晋你为皇贵妃了。咱们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皇后坐在床前的绣墩上绞紧了帕子，眼角瞄了朔帝一眼便迅速低下头去，红了眼角，拿帕子掩了唇，一副悲痛难忍的模样，“妹妹啊，你听见了吗，你可一定要撑下去啊。”

　　不管朔帝如何悲痛，不管皇后如何做戏，程瀮坐在床前看着自己的母亲，眼泪便再也没有止住。

　　这个女子，这个女子便是给了她生命的母亲。前世她离开她时，她太小，记忆中模糊了母亲的面容，隔世再见，心中的那道影子倏然清晰。惨白的女子仍是拥有惊人的美貌，眉梢眼角带着倦意，仿佛已经对着一切失去了兴趣，唇角又挑着淡淡的期待，期待地看着程瀮。满脸的慈爱，唯独没有一丝的痛苦，胸前的伤口止不住血，浸透了一层又一层的细纱，那个女子却好像丝毫感觉不到痛苦。只是一心一意望了程瀮，眼睛不敢稍眨。

　　“皇上……”叶乐婷张口，声音低不可闻，朔帝忙俯了身去听，却听她说：“妾不要……什么皇贵妃……之位……只要……只要皇上……善待……妾的……孩儿……”自始至终，她的眼睛只看着程瀮，再也没有移开视线。

　　朔帝握了叶乐婷的手，“你放心，你放心，朕自会善待咱们的孩儿。”

　　叶乐婷喘了几口气，继续挣扎说话：“长……长姐身为皇后……事务……事务繁忙……定是……不能亲自……照顾孩儿……皇上说……这宫中……还有谁……有谁能……能抚养……妾的孩儿……”

　　朔帝终是落了泪，“没有！没有！乐婷，你赶快好起来吧！”

　　皇后微微一动，似要说话，程瀮一声惨呼响起，“母妃！母妃！女儿不要旁人抚养！女儿只要母妃！”

　　叶乐婷努力抬手要抚上女儿泪湿的小脸，终是没能成功，程瀮握了她一只冰冷的手凑到了自己的脸上，喃喃不断：“母妃……母妃……”

　　叶乐婷笑开，气息越发急促，“我想……我想也是……皇上……妾求您一事……”

　　朔帝胡乱拭了泪，不住点头，“你说你说，朕定会应你。只要你能好起来，莫说一事，就是百事千事，朕也应你。”

　　叶乐婷用力喘了几口气，断断续续道：“妾……与陈家五……无公子……无……无私请……”

　　朔帝握紧叶乐婷的手，才止住的眼泪因着这话又要落，哽了声音，“是，是，朕知道，朕都知道。之前是朕的错，朕误信谗言冷落了乐婷，乐婷一定要原谅朕，原谅朕……”

　　叶乐婷吸气回握，眼中迷离的神采让朔帝看不懂，“妾……妾求皇上……求皇上不要……因着之前的……的事情，对……对皇儿有芥蒂……”

　　朔帝确实曾因着流言怀疑过十二皇子并非自己亲生，此刻又哪里有心思再去想这些。他的眼中，爱妃都为了自己送了命了，实在爱自己至深，之前的那些流言便都成了谗言。便是深恨起那些传闲话的宫人也恨起自己对叶乐婷的冷落。

　　一旁的皇后因着朔帝的话揪紧手里的帕子，面上却依然不显山不露水，看着叶乐婷悲声道：“妹妹莫要乱想，皇上自是信你的。”

　　叶乐婷看也不看皇后，只盯了程瀮，话却是对着朔帝说的，“妾……妾知此事……让皇上……为难……但……但妾仍……仍要求……求皇上将两个……孩儿……孩儿留在……延……清宫……”

　　朔帝立刻明白她的意思，她不要别人抚养自己的孩儿。皇后也明白，皱了眉温声劝慰：“妹妹，这恐怕不合规矩啊。这……”

　　朔帝挥手打断皇后的话，看了叶乐婷，眼中温柔得滴水，“朕应你，应你。乐婷自己的孩儿自是要自己抚养的，乐婷不会有事的，孩儿自然还是留在延清宫中。”

　　叶乐婷摇头，“皇上不必……安慰妾，妾……明白……妾……命……命不久矣……妾，谢……谢过皇上隆恩……”

　　这恩一谢便是将朔帝说的话当真了，朔帝之后便是如何为难也悔不得了，君无戏言。

　　叶乐婷摸透了朔帝性子软没有主张，趁着他此刻心乱，用上自己的命让朔帝应了这样一件自开朝以来后宫便没有过先例的事情。素来后宫嫔妃没了，所生子女若未成年俱是抱给别的嫔妃抚养的。叶乐婷不愿孩儿小小年纪失了亲母又去寄人篱下，那样她死也闭不上眼睛啊。

　　皇后叹了口气，“妹妹你糊涂啊，瀮儿尚小，十二刚刚出生，你要他们如何生活？”

　　叶乐婷盯着程瀮扯出一抹笑，程瀮心中一惊，母妃好像看透了她一般，那眼神有着了悟一切的空明，她道：“皇上……皇上答应……必然……是会看顾……孩儿……”

　　朔帝忙应着，“是，朕定会亲自看顾孩儿。”

　　叶乐婷稍稍侧了头，看向朔帝，“皇上……妾……想……与瀮儿……单独……待会儿……”

　　不忍看叶乐婷已经开始涣散的目光，朔帝掩面叹了一声，吩咐殿中众人退出。

　　没一会儿，殿中众人退了个干干净净。

　　叶乐婷痴痴看着自己的女儿，脸上的笑一直未曾消失，“……恨我吗……”

　　“母妃！”程瀮泪如雨下，喊了一声便泣不成声。怎么能恨她呢，为何会恨她呢？这是自己的母亲啊！生育之恩，养育之恩，母亲从未对比不起她，在她有限的记忆中母亲一直是温柔慈爱的。哪怕仅仅陪了她九年，但也非母亲之错，怎么能恨她呢！

　　叶乐婷想要伸手抚一抚程瀮的头发，终是没了力气抬不起手，“前世一切……皆由我引起，母妃对……对不起你姐弟……今世……好好活……好好过……”语声越来越低，终至低不可闻。

　　程瀮先是被叶乐婷的话惊飞了魂魄，待到反应过来，已见自己母妃眼中没了神采。

　　“母妃！母妃！”

　　撕心裂肺的生生痛哭传出殿外，昭示着新晋皇贵妃叶乐婷终是走完了她的一生。

　　朔帝掩面痛哭，皇后面露悲伤却是悄悄松了口气，一众宫女低头做出悲痛状，谁真谁假却是不得而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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