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生

　　头顶的青罗账，炉里的玉姬香……

　　程瀮大睁着双眼脑中一片空白，潸潸泪下，止也止不住，很快沾湿了头下的软枕，晕染出一大片一大片的水迹。

　　这感觉太真实，根本不是做梦！她竟还能再睁开双眼，她竟还能再活着醒来。

　　那么，那可怕的一切才是她的梦境吗？不……不……那心头的死寂，那蚀骨的痛楚，怎么可能是做梦？

　　久未落泪的眼一旦尝到被湿润的滋味，那泪便停不了，即使她多么想要拂开那碍事的水雾去看看眼前的一切，擦不干……总是擦不干……

　　她竟还能睁眼……她竟还能醒来……

　　倏然，用力抹泪的动作骤然停止，程瀮瞪大了双眼瞧着自己的手，这是……这是……

　　喉咙里因太过紧张挤出了奇怪的气声，见鬼！真是见鬼！不，不对，自己明明就做过了鬼，害怕什么见鬼！不过是一双小孩子的手而已，有什么见鬼的！

　　程瀮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用力掐着自己的手背抑制住喉咙里的怪声。

　　冷静下来，冷静下来！！

　　程瀮努力命令自己。不是哭的时候！情况太过诡异了！

　　这里是哪里？是否她的寝宫？都还不确定。

　　冷静！一定要冷静！

　　轻轻巧巧的脚步声渐渐靠近。

　　程瀮屏住了呼吸，她是习过武的，耳力非常人能比，来人虽动作刻意放的轻巧却瞒不过她的耳朵。

　　是谁？如此鬼祟有何目的？

　　程瀮暗中提气戒备，面上迅速冷静下来，双目紧闭做出一副睡熟的模样。

　　青罗帐有轻微的动静，有光线透入。程瀮闭着眼不能视物，她不知来人是谁，也不知来人是否看出她在装睡，内心紧张至极。

　　“公主这是做噩梦了。”

　　怕惊醒了她，那人嗓音压的极低。但那低低柔柔的嗓音在程瀮听来却不啻于一个惊雷。

　　纪屏姑姑！陪她尼庵修行，看她长大成人，教她学武学医，随她嫁入将府，最后却因着她鲁莽闯宫被她害死的纪屏姑姑！！

　　梦！一定是梦！

　　眼角有滚烫的东西渗出，睫毛开始剧烈地颤抖。睁开眼啊！你睁开眼看看啊！

　　内心如此命令自己，双目却闭得更紧。

　　她不敢，她不敢睁眼。她怕啊，怕真的只是一场梦境……

　　柔软温热的指尖拭去她眼角的泪，那动作温柔至极，带着怜惜。纪屏姑姑的声音再度钻入耳中，“乖啊，姑姑在这呢，不怕不怕啊。”

　　“姑姑……”程瀮闭着眼用力从喉咙里挤出的声音破碎得不像话。

　　身体僵直努力张口的样子让纪屏误以为她被魇着了，迅速坐上床沿将程瀮揽入怀中，“公主醒醒，醒醒……乖，不怕，姑姑在呢……”

　　程瀮用力伸开双臂抱住了纪屏，终是大哭出声。

　　嚎啕得像个孩子……不，不对，她现在就是个孩子！

　　纪屏只道公主是做了噩梦吓到了，搂了她任她肆意发泄，轻轻拍抚着程瀮的后背安抚着。

　　痛痛快快哭了一场的程瀮被纪屏扶起净面梳妆。

　　铜镜里映出一张孩子的面容，尚未张开的五官透着一股子稚气，如今尚小，只能说是好看。如含苞待放的青涩花蕾，比之盛放的牡丹少了那么几分气势，却也依稀可见数年后将会出落地何等动人。

　　程瀮盯着铜镜里的脸一阵恍惚，这是几岁的模样？看上去像是十来岁，具体如何却拿不准。又不敢问，问了岂不是惹人怀疑？连自己的年岁都记不得么？

　　她渐渐已经接受自己回到幼时的现实。不知究竟出了何差错，她明明已是魂魄飘荡的状态，最后还亲眼看着自己消散在阳光下，一睁眼却又能感受到血肉之躯的温暖。

　　活生生的纪屏姑姑做不了假，她重回小时候的身体更是做不得假。

　　许是阎君怜她，放她还阳？许是天意慈悲，给她生机？

　　不重要，都不重要。她只知自己既已重生，便要护好自己该护的，那欠了她的，今生也要他奉还便是。

　　然，想得豁达，境况却不对，还是先弄清楚当前的事情才不至于出错。

　　十来岁的孩子该是怎样的行为举止？她前世九岁便被送到尼庵修行，便不曾再过一个公主的生活。记忆太过久远，这个年岁的深宫女孩该是如何，她竟不太记得。

　　等等？九岁，尼庵。她现在未被送去尼姑庵，那她现在便是八九岁左右，最起码她还留在宫中。那她的母妃还未去世？

　　母妃，那个女子的身影面容早已模糊在了心中，太久了，时间过得太久了。上一世所有人都说她与母妃长得像，她也曾依着自己的形貌描了母妃的小像偷偷放起来怀念。

　　那个女子去得太早，只留给了她满满的回忆并一个幼小的弟弟。

　　弟弟？现在她有弟弟吗？她记得弟弟出生的三天，母妃去了皇后的宫中，然后便再也没回来。她只等到了一道圣旨，母妃降为庶人不得一场丧葬，她奉命前去尼姑庵为母赎罪，刚刚出生的小弟弟被赐名为“错”。

　　她才知母妃刺驾被格杀，灾祸来得让人措手不及，幼小的她被一道又一道的天子雷霆轰杀了眼，只知抱着襁褓中的幼弟嚎啕大哭，死活不敢松手。最终还是被送出了宫，弟弟抱给了皇后抚养。

　　后来在尼庵之中日日煎熬，三年后终于打听得弟弟的消息。不知为何，天子震怒，才三岁的十二皇子被驱逐出宫，好歹有皇后和太子的力劝皇帝也顾着脸面不想落个“虎毒食子”的恶名。对外说是封王开府，可是这能骗得了谁呢？有哪家的皇子三岁便开府的？分明就是遭到了皇帝的厌弃。

　　一个那么小的孩子，没了父亲的护持，失了母亲的庇佑，还不得被人磋磨致死。

　　程瀮在庵中差点哭瞎了眼睛，求着陪同她一同进庵的纪屏姑姑想法子让她见见那可怜的小弟弟。那时她才知纪屏姑姑原是高手，一身的功夫高深莫测。连夜带着小主子避过城门的看守由城墙翻过进了城，凭着打听过来的消息找到那座被冷落的小小府邸。

　　好歹是个皇子的府邸，却因被皇帝父亲厌弃连个名字也没有，说是封王，封的是哪门子的王？规制也非皇子府邸的规制，小小一座四合院，远离了京城的喧嚣，孤零零可怜兮兮地伫立在偏远的陋巷。

　　避过耳目，找到了那个黑夜中蜷缩在床上瞪大眼睛不敢睡觉的奶娃娃，程瀮用力抱住那小小的身躯哭成泪人。

　　小弟弟从未见过自己的姐姐，被程瀮哭懵了，又惊又怕，张着小嘴也只知道跟着哭。姐弟俩抱成一团，程瀮搂着那小小的身躯，小小胸腔里传来的心跳让她终是找回了神智。暗暗发誓要护好自己的弟弟。

　　可是那时的她不过才十二岁，一个失势的公主，又能做什么呢？

　　皇后的援手让她甘愿肝脑涂地以报恩德。皇后是母妃的长姐，自言看顾两个孩子是自己的责任。对程错照顾有加，太子更是时时往程错这里来，敲打照顾程错的下仆，最后甚至亲自选了人来照顾程错。

　　尼姑庵里的程瀮也颇得照料，就连想要去看阿弟也被大开了方便之门。

　　程瀮对皇后感激涕零，对自己的阿弟耳提面命要他时时记得皇后与太子的恩德。

　　皇后体弱，在程瀮十八岁那年病逝，之后皇帝因思念皇后独立风中一夜染了风寒，谁也没想到一场小小风寒竟要了皇帝的命。

　　太子登记，第一件事便是接回被众人遗忘了的程瀮，封为安和长公主，重新给程错分了府邸，名正言顺封了昭阳王爷。

　　新帝初登大宝，地位不稳，成年的兄弟木门虎视眈眈。为报恩，程瀮暗中替新帝做了不少见不得人的事情，手上染了血腥，才九岁的程错也努力成长，十二岁之时便立于朝堂。

　　二十岁之时，程瀮被指婚镇国将军。镇国将军在十岁时便被老镇国将军带到边疆上了战场，十几年的刀头舔血混战厮杀让少将军染了一身的匪气，人传他脾气暴戾是非不分，京城没有那个闺秀愿嫁与他，二十几岁了仍是孤身一人。

　　皇帝的指婚程瀮是知道其用意的，将军手里兵权太重，需要拉拢。只要是皇帝兄长想要的，程瀮便绝无二话，连一丝犹豫也无，当即便叩谢圣旨嫁了过去。

　　婚后，她曾经很怕那个看起来很是凶猛的将军，后来却很爱那个将军。从害怕到不怕到倾心，只用了短短三个月，那人值得。

　　他没有野心，也没有那些龌蹉的心思，明亮得像是一道阳光，照射得在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中活了好几年的程瀮自愧形秽。

　　皇兄，您看到了吗？他不会威胁到您的地位，即使他手握重兵。

　　本以为是找到了终身的依靠，却被皇帝硬生生打碎。

　　边关失守，将军辞驾而去，未到目的地便传来了噩耗。

　　程瀮一时急火攻心！阴谋！都是阴谋！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是说信任他吗？如今皇位稳了，鸟尽弓藏了是吗！

　　进宫！她要问个明白！

　　进了宫，血淋淋的真相在等着她。

　　原来，母妃非辞驾而亡。原来，皇后非仁慈。原来皇兄恨自己姐弟入骨。

　　原来啊原来，她的一生不过就是一个笑话……一个被仇人利用还不自知的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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