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一。三月饮绿波
倾盆大雨不时携着电闪雷鸣而来。
殿内，赭云石精心打磨的地面一片狼藉，被打翻的砚台下压着泼了墨的宣纸，洒落的毛笔奏折铺了一地，却无人敢上前拾掇。
“放肆！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一个极其愤怒的声音在大殿里回荡。
书案旁，风凛愣了良久，缓过神来便感觉身上一阵燥热，血液似在倒流，血管膨胀的几乎要爆裂。
威严肃穆的大殿内十八根承重的沥粉金漆贴金云龙图案的蟠龙柱两侧，跪着侍候的宫人，面朝上首的五爪团龙金檀龙椅不敢抬头，气氛显得凝重且压抑，安静的大殿内只听见风凛急促而沉重的呼吸声。
“皇上息怒……”月扶来低头，半弓着腰，压低了嗓音。
“息什么怒！元家现在正哭丧呢！安芮只是一方诸侯吗？那还是朕的特使！是……是元冲的女婿！……灭门啊！一个朕派去查案的侯爷被灭口，紧接着府邸便被所谓的山贼土匪血洗，天子脚下，朕的脸往哪儿放！”
风凛虽痛心疾首，然而更多的是烦躁，此时正筹备西征，痛失安芮这枚有勇有谋有兵马的将领，实在可惜。
“……陛下，赤原侯为国捐躯，您龙体要紧，当心气坏了身子，此时还是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给侯爷以及……以及侯府讨个公道才是最重要的呀。”月扶来将拂尘别在后腰，小心翼翼扶着风凛，轻声说着，避免去触碰眼前这位君王的逆鳞。
携风尘仆仆的斥候跪在御书房的书案前，京兆尹刘甫抬眸窥了一眼上首愤怒的皇帝，偷偷挥袖擦了擦额上的冷汗。
月扶来微微低头，想起一些往事，皇帝的反应也在他意料之中，他扫了一眼殿内众人，轻轻一挥手，大殿内的宫人皆小心翼翼退了出去。
刘甫见状，如释重负般作揖告退，颤颤巍巍后退数步，疾步走出大殿后，重重吐了一口浊气。
殿内，风凛闭上许久的眼睛终于睁开，半晌才幽幽道：“你说，朕当年若是执念再深一些，结果会不会不同？”
月扶来知道，这是主子在问他，他给风凛奉了杯热茶放在案上，须臾，才淡淡说道：“后宫何时安宁。”
风凛沉吟半刻，摇了摇头，蹒跚的走回书案后，靠坐在龙椅上，眼睑低垂，伴随着一声重重的叹息：“月扶来，你去传旨，此案便交由大理寺，着大理寺卿祁栾亲自调查，一月为期，若抓不到凶手，大理寺卿和未来太子妃就换人吧。……再者，你去把流沙那几个长老给朕请来，一定要寻到安然，朕……至少要给那小子一个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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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年后＊＊＊
三月，宴州，洛宁县。
烟水茫茫，淡红如点。
此时的洛宁县，应当是整个南国最美的地方。
春水迷天，桃林十里，红楼兰舟，芳草萋萋。
绿波亭，文人骚客大多喜欢来此，只因顾轻当年一句“落澄雨送花千片，惹尽绿波舟一只”，落澄河边便有了这座亭子。
绿波亭里，顾轻慵懒的靠在柱子上，看着眼前紧张的小女孩，目光柔和，表情淡然。远远看去，这河，这花，这亭，这人，如画，美不胜收。
“轻哥哥，汐儿有个问题能否……"苏汐低头似有些羞涩，又忍不住抬头偷偷瞄了一眼，却看到一张带着微笑的脸正在抬眸看她。
只见他一双眸子似清秋池水中泛起的温柔月光，要是以后能每天看到得有多好，苏汐心中若思，不禁玉颊微红，又低下头来不敢再看心上人。
春风微醺，河边的青桃花雨纷飞。
三月的早晨微凉，顾轻缩了缩脖子，抬手为眼前的姑娘紧了紧披风。
瞧见苏汐羞涩模样，不禁一笑，不明白这个小丫头今天究竟怎么回事，丝毫没有平时大大咧咧的样子，像是有些心事。
"汐儿妹妹有何心事不妨直说。"
"可是………"苏汐终于抬起头，目光盯着顾轻。
苏汐稚气未脱的脸上满是决绝，目光中也透着期待。手中裙带也被无意的拉紧了几许，嘴上却还是难以启齿，说出的话也是细弱蚊声。使人不知何意。
"你再不说，轻哥哥可走了哟。"顾轻一笑，伸出手在苏汐头上揉了一下，转身装作要走的样子。
"啊。轻哥哥别走。"苏汐一听到顾轻要走，顿时慌了，顾不得整理被顾轻揉乱的发髻，便连忙抓住顾轻的手，留下他来。
苏汐心里甚是疑惑，轻哥哥的手怎会这么柔若无骨？异常纤弱，论温柔还比寻常女子胜那么几分。
若换另外一个人可能会奇怪男子手掌怎么如此柔若，但是苏汐心中却是满满都是眼前人，只告诉自己，轻哥哥满腹经纶，才高八斗，英俊潇洒，当然不是寻常男子一般。
待顾轻停下脚步，转过身来，苏汐才红着脸放开抓住顾轻的手。
“轻哥哥，汐儿很喜欢你，你会等汐儿吗？等汐儿及笄，娶汐儿为妻。”苏汐水汪汪的眼睛瞪的老大，满是期待的盯着顾轻，一眨不眨，不放过顾轻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
顾轻心里咯噔一下，但表情却没有任何变化，只是指着远处车水马龙的大街。
“……汐儿，看到路边那个卖冰糖葫芦的老翁了吗？上次两文钱的冰糖葫芦，却收我五文钱。”
按理说，若平时跟苏汐谈起这些事，她一定立刻风风火火跑过去质问卖糖葫芦的老翁替他讨公道去了。
然而此时，苏汐却依然不言不语，痴痴望着他。
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话一般，只见苏汐默默的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香囊，塞到她手里。
顾轻此时，银丝束发，一袭月白色银丝暗纹云锦簇花袍，肩上系着一件软狐织锦披风，手拿苏汐刚塞给他的大红折枝花香囊，嘴角微抽，英气俊逸的面庞略有尴尬之色。
“汐儿妹妹，你换牙了吗？及笄尚早，你一个深闺女子主动跟一个男孩子说如此不矜持的话你觉得合适吗？还有你这折枝花的香囊，不是为兄说你，倘若被……”顾轻笑容渐退，表情有些严肃起来，十分正经的训着苏汐，宛然长兄。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这苏县令教出来的女儿还真是……让人喜欢！
好久没有遇到如此直白的妹子，表白还行，这当众求婚就有点过了。
“轻哥哥，你是不是嫌弃汐儿了？轻哥哥碰过汐儿的手，娘亲说这是肌肤之亲！我不管，我就要嫁你，不管你娶不娶，我都要嫁！哼！”
苏汐娥眉紧蹙，眼中泛着泪花，抓着裙带的小手略微泛红，紧紧握着。
看顾轻一副排斥的样子，苏汐撂下狠话，一跺脚，转身便跑了。
其实苏汐的年纪并没有顾轻说的那么小，只是苏汐个头不高，又是一张娃娃脸，八月便满十五岁的姑娘，看上去却像十二三岁的样子。
顾轻抿着略微丰润的嘴唇，望着苏汐的身影跑出绿波亭，渐渐消失在人群，心里稍稍叹息，看来洛宁县是不能常回了。
“三儿，恕我直言，你这次去连城逛青楼的事，被她知道了。”顾轲阴恻恻的出现在顾轻身边，气定神闲并且十分懒散的靠着顾轻单薄的肩膀说着。
“再说一遍，那不是青楼，还有，苏汐是怎么知道这事的？”顾轻语气毫无情绪，可表情却是一脸阴沉。
她最讨厌顾轲叫她三儿，警告过多少回都没用，偏偏又不能说不要叫三儿的理由，不然顾轲会更加肆无忌惮。
“这事只有我一人知道，你说呢？”
顾轻手里有刀的话，已经砍死这个胳膊肘往外拐的二哥了，这个臭不要脸的，出卖她也一副骄傲的样子。
顾轻不想再理他，怕真的忍不住动手。
遂转身欲走，却被顾轲伸手挡住了去路。
“三儿，你教教二哥，为什么没有姑娘喜欢我？你却到哪儿哪儿都一堆小姑娘。”顾轲有些失落失望失掉所有方向。
其实顾轲的长相，放现代来说，那也小鲜肉一枚，但是顾轲是属于温暖的白面小生型的，肤白，黑发，浓眉，大眼，高鼻梁，性感的大嘴唇。
要身份，也不低，宴州太守顾珏的嫡出二公子，可不知为何，就是没有喜欢的妹子。
“顾老二我告诉你，如果苏汐这小丫头以后真要嫁到顾家，这个新郎你来当。”
顾轻烦躁的瞥了顾轲一眼，绕过顾轲，走出绿波亭，向大街走去。
顾轲这下乐了，还有这么好的事？
顾轲与顾轻年纪相仿，从小一起长大，如影随形，看惯了苏汐对顾轻的殷勤。
他对苏汐算是求之不得，若非知道顾轻的底细，他早就使坏了。
但好歹他是个有脸有皮有自尊的人，心里有些不平衡，想小小戏弄一下顾轻，于是小跑追上去，故意高声与顾轻说话。
“轻儿，哥哥知道你有隐疾，可人家苏小姐也是一片痴心，你忍心让苏小姐日日垂泪吗？”当顾轲将有隐疾三个字一出口，周围的事物仿佛都静止了一般，所有人都看着顾轻，眼神或怜悯，或嘲笑，或惋惜……
“你个禽兽！不知脑子里都装了什么，整天尽想些龌龌龊龊的事，唉！”顾轻心里恼火，转头反问顾轲，看着顾轲一脸懵逼的样子，顾轻就放心了，自己却一脸夸张的愤恨惋惜，甩袖继续大步往前走去，衣袂飘飘，潇洒不凡，留下一群不明真相的吃瓜群众一脸鄙视的看着顾轲。
经过白叶斋的时候，顾轻犹豫了一下，还是抬脚走了进去。
此次在连城，因收到苏汐来信，归程匆忙，并未给家里长辈带什么礼物。
白叶斋在洛宁算是小有名气，老板是个中年男人，合州口音，顾轻经常出入白叶斋，一来二去便和白老板熟了起来，二人一老一少，算是忘年之交。
小厮一见顾轻进门，赶紧堆起笑脸，快步迎上去，说着恭维的话：“是三少爷啊，好久不见您了，终于把您给盼来了，这是刚从外地回来吧？看这风尘仆仆的样子，还没回过府吧？真是辛苦您了……”小厮看见这位白叶斋的常客加大主顾，自然分外热情。
“行了，白老板不在？”顾轻其实一点也不喜欢这种一见到买主就点头哈腰热情过分的店员，搞得她好像一只待宰的羔羊一般，若不是看这店员眼熟，她转身就走了。
“啊，老板今儿一大早便出去了，说是回趟合州老家，处理点事情。”小厮依然弯着腰一脸谄媚的笑容。
小二将顾轻引到鸡翅木的太师椅前边，用自己的衣袖轻轻掸了掸座上的灰尘，才请顾轻坐下，又站在旁边沏了壶茶。
“三少爷今儿想取点什么宝贝啊？”其实这小二说话算是有水平的。
顾轻和白叶斋也不沾亲带故，只是和老板熟识，虽会有些优惠，但买东西当然也得给银子。
这小二叫她，不加姓，给人一种熟悉感，买东西说取不说买，就显得没有那么强的目的性，这着实让顾轻心里舒服了些。
“这样，美人松烟墨一锭，赤金垂心耳坠来一对，百子如意纹手镯一对，乌金石小茶盘一套，嗯对，就这些，去取吧。”顾轻望了一眼桌上的茶点，幽幽道出这几件珍宝。
小厮有些愣神，这又是一笔大单，片刻便回过神来。
这顾家三公子还真是个识货的主，几件镇店之宝即将被他买走一大半，可转念一想，人家是什么人，那可是太守大人的三少爷，家大业大，出手阔绰。
想到这里，让顾轻稍事休息，转身便跑进库房取货。
顾轻确实刚回来，这次从西临连城回来得匆忙，刚回到宴州，还没回府，便远远看到苏汐丫头在那儿等她，本来还有点小感动，不曾想到竟是来逼婚的。
搞得她兴致全无，还能不能一起愉快的玩耍了。
看着小几上的桑菊茶，还有几碟精致的糕点，顾轻陷入了沉思。
小二取货尚未归来，白叶斋门口却出现一抹修长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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