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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钦差难觅


  莱阳县距通阳郡,车程不到两个时辰。这不长不短的行程,阴璧奴讲了他外家情形。

  他外家乃通阳朱氏,他的亲外祖本姓顾,是通阳顾氏庶枝嫡子,名华,家少有才名,弱冠为孝廉,博学笃志,善为诗赋,而立做进士,始为小官,四五年间,著有令名,迁吏部郞中,累至刑部侍郎,御史中丞,秘书监,位未及于人臣,以从三品秘书监致仕。

  外祖母为通阳朱氏庶脉庶长女,名登澜,这个老妇自来名利心极重,继承家业的嫡妹亡故后,她暗里明里将宗家产业蚕食鲸吞殆尽,更还暗迫亡妹亲眷,为此还挨过一回官司。

  而朱氏嫡枝正脉,数年前因儿女婚事不偕,与通阳顾氏乱斗不止。到如今,嫡枝士庶子弟凋零,产业屡被侵夺,眼看大厦将倾。阴璧奴这位孳孳汲汲的外祖母,恐怕摩拳擦掌,欲要大显身手了吧。

  这日拜会阿阴外祖父母,先到前堂见过朱登澜,这老妇人直截了当,明白摆出脸色言语——她不喜欢杨宝应这个外孙媳妇。没坐几时,顾外祖请人来叫她去后园相伴,她有个台阶下来,好歹出了这热闹的前堂。

  后园这寒风习习的境界,峻态奇姿的湖石,潺湲低回的水源。合砖委衰草,星斗移而慧文凿;瓦墙延枯荔,宇宙喑矣风尘变。老骥潜于故枥,饮山陶菊酒,叹乡云依旧方怜我;新凤栖着旧窠,着王谢鹤氅,哀紫衣如梦觉时轻。

  顾外祖致仕前官至三品,为朱氏庶脉官秩最高的京官,他在首善之区的权门中,几十年仕宦实权。朱氏老妇若有成算,就该觊觎他手中的掌固人脉,由是就该对顾外祖礼遇些。

  不想,顾外祖居所寒素不说,连来往的族中子弟,言谈神气间也有轻慢无礼的举动。对世族出身、宦游经年的顾外祖尚且如此,对宝应这个籍籍无名的蓬门孺子,那简直极尽刁难折辱之能事了。

  宝应作为外孙媳,被顾外祖安排在左下首。这帮官瘾不小的纨绔子弟,或婉转或露骨,向顾外祖求教登第之门径,登天之要术。

  顾外祖在虚实真假间,说了些高深莫测的话,这些人似懂非懂、欲明不明,到最后,兴致勃勃地玩起花样了:围棋、插科、吹弹、咽作、吟诗、双陆,有些玩意儿宝应只限于听说,要上手却根本不会,便是会的,也没兴致对着生人一展身手——要不着痕迹地装傻充愣,真叫人伤透脑筋。

  宝应付得小心,到底还是沾了酒水。顾外祖供宴的酒,是蘖发酵的醴酒,甘滋味薄,度数不高,不过也架不住人家轮番上敬,宝应不好推却太过。

  她是未成年人,向来也并不康健,自来从不饮酒。她今日着了白狐裘,是阴璧奴新给她置办的,黄浊酒液若倾在这白裘袍上,可就立刻显了形,生生就喝下几杯半温不热的酒。顾外祖也不顾顾她,一味恬心适意,乐陶陶地。宝应不得已,作了尚可的两首诗,这才借故遁了出来。

  她嗟叹朱氏这等子弟,不如郑、谢远甚。从顾外祖居所一路出来,她循僻静小道走着,到东厕解了手出来,欲寻一寻阴璧奴,想着再待一待就该回了。

  是日正月初三,不是重大节庆,顾家男女主人两边都有宴,款待的是亲朋好友。

  阿阴的外祖母朱登澜,对她这个外孙媳妇不屑一顾,对阴璧奴倒还和悦,她拉了阴璧奴正在前堂待客。宝应喝酒吹了冷风,这会儿醺醺然地,也顾不多思多想,到了近前堂的小园子,干脆小心藏在一边,不想进去寻人,期盼在半道等上阴璧奴。

  在花树后面藏了不知几时,见几拨人呼朋携友过去,屡听人提着公孙叔达、陆腾安的名字,说道定要寻机拜见——二人想必在郡里了。

  陆腾安乃右威卫将军,是她略有耳闻的钦差佐官,瞧着该是钦差四皇子的得力助手。

  但此人与通阳陆氏似有牵连,因此坊间多有非议,断他是钦差明夸暗弃的人物。

  陈先生对此发过异论,道是陆氏各地同姓,虽多源于同一始祖,但树大分枝,业大分家,繁衍数百年,血脉之亲早冲淡了。天下风雷震动,有时并非血脉能扼阻,漫天下的识时务者,却不知有几多了。

  谢清间与郑瞻的同伴,书院的公孙至,表字为显达,与这位公孙叔达恐怕有些关联。宝应与公孙至相识,也就两年,公孙至冷峻傲岸,着实目下无尘。

  宝应漫说与公孙至交浅,即便真有交情,与他亦非同道之人。素昧平生的这位公孙叔达,恐怕也未可轻信。但这位陆将军,她也难晤其面,如何察其为人呢?

  正想得入神,冷不丁被人拍着,吓得吃了一惊,争转身,见是她的未婚夫,不由缓着气,释然笑道:“阿阴,是你呀。”

  阴璧奴神情淡淡,似有不快,看她醉红的双颊,眼底冷光乍现:“你在此做甚?”宝应“啊”一声,显得迟钝,舌头也不好用:“阿阴,你那些中表兄弟,没个像样儿的……哎,哎……”

  阴璧奴退身一步,避开她的拉扯,眯了眼轻问:“那——娘子以为,此间人物,可有像样的?”宝应抚着脑袋,不由娇呢着说道:“阿阴,那有什么相干?咱们回吧,我也不会插科打围,还有什么双陆,去了还要喝酒,实在烦难人……”说着,抱上他胳膊,脸埋在他肘弯,有点犯懒的样子。

  阴璧奴才留意到她身上酒气,见她身体晃荡像站不稳,手也冻得像冰砣子,想适才激得外祖母动气,这会儿正好该告辞了。

  宝应犯了困,回程时在车上睡着了。然她心内存着事,睡得并不安稳。总有点心惊肉跳的恐慌感。回到宅邸中,没多久便自己醒来。

  外面天色渐暗,宝应压着胸口,缓慢地揉抚着不适,枯坐在榻上思度诸事。

  当初,她毅然将羊皮交给谢清音,一则她揣度谢学兄为人,认为可以托付,再也是别无善法,没有选择。

  眼下又遇这般窘境,她若只恁臆测昧想,便随意信了谁,那有朝一日横死,也真不能算冤。时间紧迫,她必得亲察陆将军的高低为人。听朱府人谈说,明早公孙叔达邸中有宴,陆腾安据闻是他经年相好的契友,据说定然会去。只能赌一把。

  宝应洗漱穿戴了,径去寻阴璧奴。

  到房前,莲心在门外站着,见她来,躬身行礼,垂目也不语。

  宝应觉得奇怪,莲心虽也玲珑心巧,温驯有礼,但性格外放,每见宝应总有许多亲香的话说。

  此时见了她不但无话,脸色也显阴晦。宝应心底思忖,这是出了何事?她刚要敲门,就被莲心挡了,听他从容分说道:“小娘子容禀。郎君连日奔波,昨夜微感风寒,朱府归来不适,进了药汤,这会正然小睡。小娘子缓缓再来。”

  宝应站下这会儿,听得房中有脚步声,此刻隐有倒水之声,哪是主人休憩时下人该有的动静?

  她歪了头抚下巴,踱着小步将莲心审视不休。莲心倒是沉着,平心定气由她随意看。看一会儿,宝应正身向门,猛推门进去,提起衣襟就小跑入里间。

  一进起卧的厅里,就见阴璧奴着了白色中单,架了一只腿,正在熏笼旁自斟自饮。阴璧奴也不看她,淡淡扫随后进来的莲心一眼,宝应听得噗通一声,见莲心跪地自掌起来。宝应皱眉看着,阴璧奴怒不形色,只说:“下去领罚。”莲心忙起身退下。

  宝应一直知道,阴璧奴品貌不凡,像是难见的淑人君子。然而他平时对宅邸下人,不见如何调理规束,也不时时疾言厉色,却皆宅下井井有条,仆役服服帖帖——可见他积威甚重、御下极严。但自从结亲以来,他从不在宝应面前表现威严,这样毫无遮饰的视下苛酷,是头一回。

  宝应端了锦凳,依着熏笼坐下。她敢肯定:,这主仆如此反常,定是她今日无意触怒了阴璧奴。可她实在忆不起,今日有何出格行事。

  按着脑袋疑想半天,宝应哀叹一声,干脆开门见山,夹着阴璧奴的一点衣袖,未及开言,便被对方轻易挣开。宝应鼓了脸,瞪着眼,望住他委屈道:“阿阴,我想不明白,你怎么平白无故就恼了我?”

  阴璧奴见她杏目盈盈、隐湛水光,心中生了厌恶,扭开脸不欲看她,淡淡说道:“娘子寻某何事?”

  宝应知道此结不解,日后两人定然不能安生。不由勇向胆边生,一下抱阴璧奴的大手不放,见他要挣,更将脑袋也压在他手掌上:“不知为何见罪,那我就猜一猜,我受了冤,可等不到隔日再鸣冤。猜得对不对,你告诉我,好不好?”对方没有回应,她有点着急,晃晃脑袋后面的手,他还是不答。

  宝应颇觉荒唐无因由,她这般低声下气,实在也委屈得很,可是无他法,她硬着头皮说:“今日去朱家,甫入门时,我四处张探时,她家奴役偷偷讥笑,将你也捎带在话囊里,你觉得我行止失当?丢人了?”

  头顶上无响应,宝应不能泄气,暗鼓士气,继续道:“贵人宅邸,我只见过王公别墅——就是居于杞县的上牧监王公也不像你外家,罢了……你祖母生得福态,一些儿也不慈眉善目。我不喜欢她,固然有礼数不周之处,可你也不喜她,难道只准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再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外祖母分明是堵危墙,得她欢喜,焉能——”

  说到这里,阴璧奴依然沉默。宝应自忖,也觉荒谬,她绞尽脑汁,想得鼻子酸了,她低靡道:“莫非,是你那位表兄,唤作汉杰的,郎君以为我轻慢了他?”

  宝应已带哭音,她低低抽噎着:“我见他与你相貌近同,多瞧他两眼,他就神气活现,自作多情。我待不理他,他恶狠狠瞪我。你外祖母生恐我玷污了他,可他一横眉竖目,连他鼻垢都看见了。

  “我瞧他似有鼻痔之症,却将生发之物任性吃嚼,一点不知节制。我就是不喜他,除了你外祖父,朱家门里,也没些像样儿的。阿阴,你为莫名的事恼了我,往后去你亲祖父家,恐怕也诸事不谐。如此,这亲事就不该结下……”说着,就啕啕大哭起来。

  阴璧奴甫见她哭,倒有一丝惭怍,到她跌坐熏笼旁边,哭得眼睛鼻子红彤彤,真是委屈又可怜,似发生了天塌地陷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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