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为有暗香来
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王安石《梅花》
天和七年,冬。北陵州,将军府。
屋外是漫天纷飞的大雪,将所有活物凝冻的呼啸寒风,而屋内却似在暮春阳光照耀下一般的温暖。四面的墙上都涂着椒泥,在素色纱幔的遮挡下透出温暖明丽的红,在火炉热气的烘烤下散发出温软的香气。木质地板上铺着厚厚的色彩艳丽的波斯绒毯,将地面的寒气尽数阻隔。不大的房间里没有摆设什么名贵器物,却是一眼能看出来的整洁舒适,别具风情。
房间靠里的地方是一张大床,横竖都可容两三人横躺,上面铺着厚厚的柔软的被褥,一个与床的大小极不相称的小小身影深陷其中,只露出青丝围绕的巴掌大的小脸。这是一张稚童的面容,剔透纯净的肌肤暗示着不谙世事,但她的眉却在睡眠中时常蹙起,似乎睡得并不安稳。精致的面庞即使在睡梦中也透出丝丝寒气,让人感到与年龄极不相称的冷峻,恰似周围再暖也化不开冰,让人不敢靠近。
但就是有人能够无视这冷漠,倏忽间走近。
只见一男子猛然推开房门,伴随着夹杂雪花的寒风和浑身的寒气,他毫不避讳地走向女童的床榻。一把拎起,往门外一扔!动作干净利落,像是已经做了无数次一般熟练。
女孩在睡梦中狠狠地栽到了有成人膝盖高的积雪之中,被积雪盖没了大半个身子,只穿着单衣的身躯在雪中显得那么单薄。但男子却不为所动,他慢慢走到女孩跟前,每走一步,脚边都有一大片积雪下陷,他就这样在雪中压实了一条路,他的衣摆和鞋履也因此半点未湿。
“席瑾越!这都什么时候了,还不起床练功!”男子的声音低沉,刀削般棱角分明的脸庞上尽是怒容。他的瞳仁是纯粹的黑色,被漠然的神色层层覆盖,让人看不透猜不透他的想法。漫天的雪花如旋涡般在他的周身飘下,却半点都没有沾染上他的玄青长袍,而是以顺从的姿态臣服于他的脚下。
雪中的女孩晃动了一下,抬起了垂在胸前的头,满头青丝在纯白的雪上飘散着。她仰起小脸,秀眉用力一皱,便睁开了双眼。这是一双怎样的眼睛,清浅,冰冷,似是澄澈坚硬的千年寒冰,连怒火都轻易地包被。席瑾越冷然看向眼前颀长的身影,开口:“沈漠白,我不是说了我怕冷吗!”可她在睡梦中一直握着的拳头,却悄然松开了。
如果说席瑾越闭眼时冷得似雪,加上这冷漠的眼眸和冰泉似的嗓音,她便真切的像那玄冰了。可沈漠白却丝毫不为所动。
难道还有什么东西还能比这丫头更冷?他心想着,口中却道:“这点程度哪里冻得到你。叫师父!”
但正如沈漠白所言,瑾越身侧的雪像被什么东西推开了一般,半点都没有触碰到那单薄的小身躯。若是仔细看去,女孩的身体在冬阳下还蒸腾着丝丝热气!瑾越抬眼看了看眼前男人年轻、俊秀却故作老成、严厉的脸庞,心下翻了个白眼。真的论起来,沈漠白还要比她小个几岁,还成天的让她叫师父……
席瑾越没说话,径自站起。而沈漠白对她的“大逆不道”早已见怪不怪了,他背着手,居高临下地看着眼前这高不过齐腰的小身影,厉声道:“别以为有你娘传给你的功力你就能高枕无忧了,没有招式的运用你照样敌不过高手!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只有不懈的练习才能将招式融会贯通,面对劲敌才能有一战之力!”
这番话放到任何七岁孩童的身上都嫌言重,但对话中的两人却都对此浑然未觉。一人是清楚地知道自己根本不是什么小孩,而另一人,则是明白对方所背负的责任沉重到足以抹杀年龄的界限。
面对漠白的严厉,瑾越依旧是那副什么事都不关心的冷淡模样,而这一次她连眼神都没有给一个,自顾自地从沈漠白身边走过,回到那温暖的房间穿衣服,只留下淡淡的一句:“苦练几十年,就能在那几个老妖怪的眼皮底下杀了那老不死了?就能把南溟抢回来了?”
明知这只是瑾越不愿练功的借口,沈漠白却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或许是因为女孩话语中的无奈太盛,盛到让他狠不下心来逼她去面对。他心中叹息,又道:“好歹,能为席将军解忧。”
“什么都不会,做个无德无才的小姐才是为爹解忧吧。”此时瑾越已穿好衣裳,月白色的锦缎被裁剪成最简单的宫装款式,将小小的身躯细细包裹,缎面上银丝绣制的的寒梅似乎要在这严冬透出香来。她抿着唇,透出一股倔强。
她的父亲席彻皓,数十年来随当今皇帝——炎太宗慕沉南征北战,立下赫赫军功,在七年前大炎王朝与南方南溟国之战后被封为镇国大将军,手握几十万兵权,誉享全国。但奈何功高震主,天下又并未彻底太平,北方的匈奴依旧虎视眈眈,炎太宗欲削权却作罢,又不敢将这样一个重兵在握的将军放在身边,只好打发到地处北地的北陵州镇守边关,一守就是七年。这七年间,除了时常要向中央报告之外,席彻皓在北陵州几乎就是一个土皇帝,北陵州的政治、军事、经济大权逐渐都被将军府掌控。而慕沉对此也似乎持默认态度,表面上毫不干涉。但双方心中都明白,慕沉始终关注着他的镇国大将军。
让他稍稍放心的是,席彻皓在南溟之战后迎娶了一位民间女子,女子诞下一女后便猝然长逝,席彻皓却自此不再婚娶。席彻皓膝下无子来继承事业,这也是皇帝任由他在北陵州打闹的原因之一。
虽说席瑾越是女子,但在皇室看来,虎夫无犬女,军国之事又事关重大,难保席家将来出一个女承父业的女将军。因此随着席瑾越的长大,已经有越来越多的目光在暗中射向了这个女孩,一眼不眨地盯着她的成长。但这些目光所能看到的,仅仅只是表象,藏在这个女孩身后的东西,那些会让大炎皇室,以及那个南方国度的统治者坐立难安的东西,还有很多很多……
沈漠白依旧无力反驳,他和瑾越是这政治漩涡中最明白一切的人,但有时明白才是最痛苦的。他并没有站在风口浪尖,真正站在漩涡中心的,是眼前这个七岁的女孩——虽然他总是怀疑她是不是真的只有七岁——而自己,只是一个追随者。想到他以往所追随的人,他心中泛起一丝复杂的情绪,是眷恋?遗憾?还是心疼?绝望?抑或是恨?他闭眼,双眉痛苦地皱起,终于压下那丝情感,但嘴上还是无法遏制地透露了出来:“难道锦夫人临死传给你的功力只能被你用来取暖吗!”话一出口,他便后悔了。瑾越又有何错?反而是他们这些成人,把家国的重担压在她的身上,还用冠冕堂皇的理由逼她挑起。
听到这话,瑾越的手轻微地颤抖了一下,心上一阵钝痛。她不再说话,提起床侧木架上的剑,飞身出房,直取漠白。她毫不留手,招招凌厉,利剑上传来阵阵破空之声。沈漠白虽不用全力,却也需全神贯注的应对,他险险避过胸前划过的长剑,挥掌击去,意欲转守为攻。而瑾越像是故意置气一般,避也不避,依旧任剑前行,直指漠白的咽喉而去。
沈漠白一惊,手掌在离瑾越右肩一寸处险险停住,硬是将贯穿手掌的内力尽数收回,虽一开始就有所保留,但还是惹得体内一阵翻江倒海。而瑾越则同样调转剑锋,只削下一丝鬓发。
黑发悄然落下,瑾越把剑一扔,心情与喘息同时平复下来。她淡淡地看了沈漠白一眼,眼底埋着浅淡的哀伤。对此,将她当作孩童的沈漠白当然没有发现,他只觉有点异样,却不知何故。
正在两人相对无话之时,瑾越的贴身丫鬟扶夙携一干丫头的到来打破了沉默。她们有的端着早饭,有的拿着记载着北陵州大小事物的公文,还有一个丫头则端着圆柱形透明的茶杯,很是小心。这杯子是用白水晶制成的,小姐每天都用它来喝水,还为这种杯子取名为“玻璃杯”。
扶夙接过杯子上前,递给席瑾越,第一句话便是:“小姐你昨晚处理事物到那么晚,今天怎么这么早就起了?”又抬头看了看沈漠白,似乎是在责怪他这么早就把她操劳的小姐给拉起床。
在将军府,席将军只管兵管打仗,而其他的事情可都是这年仅七岁的瑾越小姐在打理!在这些丫头们的眼中,小姐可是神童一般的存在。不!没有“童”,除了在将军面前时,小姐可从未像过孩子。也因此丫鬟们对她们的小姐无比崇拜,从未把她当成普通的孩童来对待。
瑾越摇头示意自己没事,沈漠白则是一僵,低头看向那张青涩的面容,企图找到一丝疲惫的痕迹,未果,他赧然清了清嗓,问道:“出什么事了吗?”
“帝京来消息,要我在生辰归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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