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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Chapter1精神病院的走廊很长

  很多人说陆离是个冷情的人。

  话不多,表情淡淡,往那一站,总是气场强大,自成世界。这样的性格来得奇怪,不肖父也不似母。

  我偶尔在厨房帮陆太太摘菜,会听她抱怨说

  “都怪他爸,起得什么破名字。当初不如听我的叫凯文,好听又洋气。”

  陆太太是个洋气了一辈子的。

  她精通扣扣,淘宝和MSN,喜欢穿菲拉格慕时装,喝圣伊内斯咖啡,听博马舍的《费加罗的婚礼》。睡前习惯喝半杯雪利美容,每周还要开两个小时车去学现代流派拉丁。

  很洋气的陆太太认为是因为名字寓意不佳,致使陆离骨子里总仿佛带着一种孤寂。有时他不过安静的站在那里,就会带给人一种不敢去接近的感觉。

  而我则暗自庆幸自己的名字讨了陆离的好。以至于在之后的日子里他偶尔会在治疗的间隙和我说上两三句,缓解我寄人篱下的心理压力。

  我渐渐地适应起在陆家做研究标本的生活。

  但一个月后,爸妈上门来找陆大夫详谈,却显得非常失望。那会儿,我躲在客厅的门后面,偷听到我把对着陆大夫长长地叹气

  “早知道这样,当时说什么要再生一个。”

  我愣住,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这话里的涵义。

  而陆太太却已经眉飞色舞

  “现在要生来得及。老来子,老来子嘛。要不让老陆给你们配个偏方?”

  她打趣说。

  “胡闹!”

  陆大夫笑叱。

  房间里又是一片热闹的声音。

  而我心却狠狠一跳,嘴巴干干的,说不出来是个什么滋味。

  我不太敢再看爸妈脸上的神情,慌张扭过来头。背后,陆离正端着一盘点心站着。他听到了。肯定是听到了。走廊里的光线昏暗,我看不清他的脸,却明显能够感觉到他投过来地目光。

  淡淡的,冷冷的,但却仿佛有几分担心。

  “你饿么?”

  他难得友好地把那盘点心往我面前送了送,声音极轻,几乎只有口型。

  我却没关顾地觉得恼羞成怒。

  恼什么怒什么也说不上来,大概就像是被他发现了我的什么不太好的秘密。

  我用双手胡乱推开。

  那盘点心被打翻,发出清脆的响声。

  我知道不好,撒腿就跑了,声音却引起了大人们的注意。

  陆太太在里面不耐烦地喊了一句

  “小月,又怎么啦?”

  我脚步一顿。

  背后的走廊里,陆离平缓地回答

  “是我。”他似乎在朝我望,又说“点心被我打翻了。”

  在这次小小的偷听事件里,我和陆离就成了主从犯。

  我们仿佛因此又熟络一点。

  早上见面,他会跟我说声“早”。

  晚上睡前,他会和我说“去睡觉”。

  偶尔在饭桌上我夹太多排骨,还会突然冒出一句

  “素菜对身体有好处。”

  我郁卒,很怀疑觉得他是讽刺我的体重。

  那时候,陆大夫家院子里有一棵很大的桃树。

  夏天,蝉声嘶鸣不绝。小月姐和陆太太厌烦得每天抱怨,我却常爱站在下面仰着头发呆。

  ——何必聒聒?不过是一个夏天。

  自从抑郁,我尤其擅长抒情。

  我每天都去抒情抒情,直至有天陆离经过,忽然给我背了段《本草纲目》里蝉蜕的营养价值。末了打量我那喝药喝得如团子般的脸,很严肃地提醒

  “蛋白质太高的东西,青春期最好不要多吃。”

  我泪奔。以后再没脸在树下感怀岁月之无情。

  我在陆家忧郁地生活,不知不觉,到了呆萌范儿的齐刘海也长的时候。因为它颇有往贞子恐怖风方向发展的趋势,下午没什么事儿干,我于是悄悄把厨房里的剪刀拿到房间去修剪。

  我把脸贴在房间的小镜子上,反复比量。

  陆离此时经过我房门口,像发疯似得冲进来。

  那时唯一一次我见他那样激动。

  他身上挂着风,一双狭长的眼睛狠狠瞪着我,用手抢我的剪子。我吓傻了,下意识撤回手,结果剪刀戳到他手心上,霎时一片刺眼的殷红。

  “你干什么呢?”

  他质问我。

  声音里没有尖锐或者批判,就和那只汩汩冒出血一样,平稳而镇定。

  “我问你干什么!”

  “自杀?”

  “是不是?”

  “和我说话。”

  空气里有丝丝很淡的血的气味。

  我呆若木鸡。

  半晌后,方才哆嗦着用手撩了下自己有点扎眼睛的刘海

  “剪,剪头发。”

  我说。

  “什么?”

  他仿佛反应不过来。

  “真的,我头发,长了。”

  我扁起嘴故意吹了吹发梢,发梢飘动起来,我把他的脸看得更加清楚。

  许久,我颤颤巍巍岔开话题问

  “那个你,不疼么?”

  他白皙干净的指节慢慢放松,指缝打开,露出有点吓人掌心。

  血已经止住。

  可他将那个伤口故意贴到我脸前面,却是极为肯定的回答。

  “疼。非常疼。”

  我们离得很近,近到我可以看到他脸上的毛孔和绒毛。

  “你知道割腕自杀的成功率不到百分之五十么?”

  他就在那样的距离底下,讲教科书似得给我列举诸多自残而又死不掉的痛楚。

  我听得头皮发麻,不住吞口水。

  “我说的都是真的。”

  最后,他几乎是贴到我鼻尖上

  “记住了?”

  我感受到巨大压力,深深点头

  “记住了。”

  “好。”

  得到了承诺,他举着那只被血染红的手和我对视。我们又对视了很久,直到他突然狠狠瞪着我低吼

  “发什么呆?还不去拿纱布!”

  倒!我屁滚尿流地跑去偷急救箱。

  手包扎好,他却坚持不肯离开,要亲眼监督我剪头发的全过程。

  我已彻底被其彪悍的气场震慑,丝毫不敢反抗。结果就是边剪刘海,边控制不住的用余光瞄他那只包着纱布的手,最后剪出的刘海,用小月姐的话评论“跟狗啃的有一拼”。

  那件事过去不久,家里准备好把我送外地。中医不见疗效,经陆太太的介绍,我爸妈找到一家专门收治“那种病”的医院。

  陆太太是个心思玲珑的人。

  言辞之中,分外体贴道

  “孩子还小。熟人见了总怕不好,还是找远点的。”

  爸妈千恩万谢。

  大人吃了顿饭,我下一站寄居的地方,就变成了距家千里外的金津市。

  我没有去过金津,不过电视里常听到,据闻是花很多,非常温暖的地方。

  小月姐悄悄嘱咐我

  “去了要小心,那里少数民族多,讲究得多。”

  她啧啧两声,又捏我的胳膊,仿佛是看我的耐打程度怎么样。

  我于是更加惴惴不安。

  面上虽然强做淡定,转身给自己倒了杯水回到房间。结果眼睛就像是水龙头,一边补水一边发水,最后差点把自己呛死。

  陆离跟到我房间门口。

  我不知道他来了多久,但大概很长,足够看到我把眼泪鼻涕都吞下去的画面。

  “你恶不恶心?”

  来到我床边,他非常嫌弃的揪着我的袖子,用它擦我的脸。

  我打了个嗝,看着他,不知所措。

  “嘴张得挺漂亮,不想走难道不会说话?”

  对视中,他质问。一副哀我不幸,怒我不争的模样。

  “你管我?我有病!”

  我自暴自弃似得,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XXX的!中国十几亿的人口,抑郁症怎么就这么待见我!

  咬牙切齿。

  抬起头来,迎上的却是陆离一片清澈温和的目光

  “我帮你治。”

  我记得自己当时几乎是“嘎”了一声。

  张了张嘴,又张了张嘴,好半晌挤出一句

  “你,你会么?”

  这句话戳中了怒点。

  陆离伸出手,颇为嫌弃的在我圆滚滚的嘴巴上狠狠拧过一把

  “你说什么?”

  这算是我们第一次正式的肢体接触。

  从此后,小陆大夫在暴力行医的邪路上,愈走愈远。

  我疼得龇牙咧嘴,脑袋摇得像拨浪鼓

  “没啥,没啥。”

  得罪大夫的都是找虐的傻X。

  陆离哼了哼,用我的睡衣下摆又擦了擦他拧我的那只手。我方才意识到,不知不觉,我眼睛的喷水功能已经关闭了。

  莫名其妙,这个人说出话就是很让人想去相信。

  陆离是我见过的最执拗的一个人。

  他决定的事,即便是陆大夫夫妻俩也没有办法转圜。那天晚上,我听到很刺耳的争吵声。陆大夫大声的呵着

  “陆离!”

  下面有摔门的声音。

  陆太太絮絮喊着什么,期间似乎还嚷了一句

  “和你爸一样!多管闲事的命!”

  我知道为了我的留下陆离一定经历过一番斗争。

  我胆子挺小,没有和他并肩战斗的勇气。

  所以为表感激,我决定画一幅画给他。

  “你喜欢什么动物?”找了个机会,我装不经意地问

  “蜗牛。”答案很让人意外。

  不过我很欣喜,因为蜗牛没有毛,其实比狗啥的好画。

  我的行动拖拖拉拉。

  等到构图弄好,陆离已经通过学校的导师为我联系好心理学的专家。

  平常我仍然住在陆大夫家,坚持针灸治疗。

  陆离时常要坐两个多小时的车从学校回家,和陆大夫商量方案。

  有时他只是在沙发上眯一个小时就会离开。他腿长,蜷缩着,一条腿都耷下来,睡也睡得难受。但醒来,他总是面色如常,仿佛生命值超乎常人,是感觉不到疲惫。

  他挤出时间来送我去CBT,陪我散步,看电视,和糟蹋菜园子里的菜。

  “动起来,动起来。”

  他总说这句。还有

  “不要没常识。抑郁症发病率有百分之十一,在精神科里就和感冒差不多!”

  我真喜欢听他说话,就跟天塌下来,你搞清楚科学原理那也没啥大不了的。

  不过相处下来,我发现男神其实也是有弱点的普通人。

  比如,陆离空有模特的身材,居然柔软度超级差。我们跟着陆太太学瑜伽,稍微抻一抻他就一幅要吃人的表情。

  他有洁癖,挑食,对肉类烹饪各种挑剔,而且唱歌还跑调。每每非跟着我哼张学友的《一路上有你》,我都会被拐着拐到《千年等一回》。

  有次别人送了两张演唱会的票。

  他因为不懂欣赏,邀请我去做场外解说。

  进去以后我觉得陆离是被坑了。

  票在最后,放眼望去,黑压压人山人海的,几乎连个放脚的地方都没。

  有人从我们之间挤过去,我差点被推到前排,陆离瞅着我,似乎是经过慎重考虑后,勉强伸出一只手

  “别乱跑!”

  他的态度实在很傲娇。

  可手是热的,温热干燥,令人留恋。

  我当时拉起他的时候就想,他也姓陆,要是真是我哥该有多好。不是亲哥,是堂哥表哥啥的也行。可惜,我们毫无血缘,毫无羁绊。

  那天,我一直没有放开手。

  喝水时,他受气氛感染跟着哼了两句《十年》。

  我侧耳听到,不小心,呛了。

  雪碧滴在手边,黏黏的,但依然不肯撒开。

  陆离嫌弃地用另一只手掏出湿巾替我擦干净,隔壁穿着超短裙的美人打量着我们俩,忽然小声问

  “哎,小妹妹,那个是你男朋友么?”

  彼时,我正徘徊在青春期。

  听了“男朋友”这么敏感字眼,吓得心突突跳。

  “不是,不是。”

  我一迭声的否认。不知道为什么,脸还是有点热。

  美人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随后散场的时候,她把怀里捧着的花束羞涩递给了陆离。

  “送给你。”

  歪起头,美人脸不红心不跳地撒谎。

  我真替陈奕迅抱不平。

  花是人民币折的,配了好多熊和巧克力,有点庸俗的样子。不过人民币上写满电话号码很有新意。我有点跃跃欲试,但陆离拎起一堆吃剩下的小零食,什么也没说,默默地就把它留在了小凳上。

  美人的锥子脸当时都扭曲了。

  转回身,我忍不住问陆离

  “你怎么不拿啊?”傻啊!

  “我只有两只手。”

  他回答,然后把两只都“负重”的手都举起来晃了晃。

  我低下头,惭愧万分。

  “别乱跑。”

  指尖稍微松脱,陆离又把我捏住。

  他的手真的是又大又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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