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盈袖 三
碧波荡漾的夜阑湖上浮了几艘乌篷船,船上挂满了鸟兽花朵形状的大红灯笼,暗红的光影倒映在清澈的湖水中,宛如午夜盛开的昙花。岸边葱兰盛开,白色的花朵散发着淡淡的馨香。
端无弦撑腮望着窗外出神想,回去时一定多采一些。
花半夏最喜欢花,她虽然提议要为他种一园子的奇花异草,却被他拒绝。他的说法是:“家花不如野花香。”于是端无弦每次出门看到野花,条件反射的就想采回去给花半夏撕着玩,说不定他一高兴就答应做馒头的后爹。
馒头小的时候对爹爹的渴望还不怎么强烈,最重要的是他根本不知道爹爹是干什么吃的。因为碧落崖除了她和碧落,以及偶尔过去送粮食的农夫外,并无其他孩子出入。而馒头也不像她这么喜欢看武林艳史,无法从书籍上摄取正确的知识。
更何况,艳史中正确的知识也不多。
直到两年前她接到浣溪沙的飞鸽传书,叫她去神都的五两茶馆见一个人。那是端无弦第一次见到花半夏,更是馒头第一次见到别的小孩子。也就是那一天,馒头被隔壁的小女孩儿深深侮辱了一番,说他是没爹要的孤儿。
虽然端无弦把那个女娃娃狠狠揍了一顿,但是馒头还是受到了伤害,不能忍受被歧视的馒头少年眼泪汪汪的揪着她的袖子强装坚强的问:“弦儿,爹爹在哪里?”
端无弦一直不让她喊自己娘亲,就是怕他问自己他的爹爹是谁。如果没有娘的话,他就不会想起自己有个爹。可是她千算万算不如天算,找爹的这一日终究还是来了。
她望着灰蒙蒙的天空,不动声色的糊弄他:“很久很久以前,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神仙。有一天我出门采药,遇上大雨,便去庙里歇息了一夜,结果回家两个月后就查出怀孕了,这个孩子就是你。唔,算命的先生说这叫天降祥瑞,馒头你是神仙投胎变得,是与众不同的孩子,伟大的孩子。那些有爹养的人完全不能与你相提并论,知道吗?”
天真无邪的馒头少年认真看了她一会儿道:“弦儿,花叔叔说你撒谎时喜欢看着天空。”
端无弦道:“……哦,我这不是看着天空,我只是脖子酸,抬一抬头而已。对了,你花叔叔是江湖上有名的骗子,外号‘江湖第一骗’,你不要相信他的话,我从来不说谎的。”
端无弦以为馒头正在天真无邪对世界充满善意的年纪,绝对不会怀疑她的话,绝对可以轻松糊弄过去,但是她显然失策了。她只糊弄了馒头一个晚上。
第二天鸡鸣时分,馒头就把她从被窝里挖了出来。她一睁开眼睛,看到馒头充满恶意的眼神,以为自己做了噩梦,正打算重新睡过去,忽然瞥到站在门口一脸抱歉表情的花半夏,顿时打了个激灵,难不成他告诉馒头其实他是有爹爹的了?
馒头一脸委屈的道:“弦儿,月月说我是没人要的野种,爹爹是不是不要我了?”月月正是昨天欺负他的那个小女孩儿。
端无弦果断爬起来到隔壁把月月又胖揍了一顿。
自从馒头发现无论他怎么卖萌耍狠,端无弦都不打算给他找爹后,他就放弃了找亲爹的念头,而是逮着长相不错的男人就怂恿端无弦娶来当后爹,长得委实不错的花半夏自然成了他的首选目标。
只是馒头后来为何又不让花半夏当后爹了呢?
端无弦蹙眉回想了一会儿,发现她竟然记不起来了,唔,果然是年纪大了啊。
船行到湖泊中心处,不小心与另一艘乌篷船相撞,船身猛地倾斜。端无弦背靠着微风和煦的窗口,被这么一晃,冷不防地向后倒去。馒头虽与她坐在一起,但他正两手捧着大闸蟹吃得生猛,根本腾不出手扶她,更何况以他那点小力气估计也扶不了她。
端无弦想,这下糟了,要是她从甩出去掉进河里湖里怎么办?她可不会凫水。她死了,馒头就真的要成为孤儿了,到时候花半夏愿不愿意收养为义子呢?花半夏家境殷实,在神都开了不少茶馆,资产颇为丰厚,且膝下无子,馒头若能继承他的产业,这辈子应当不愁吃穿……
她还没想好是否要留个遗言给馒头,叫他一定要娶个朴实的姑娘,漂亮的姑娘太危险,不适合过日子,日后还有可能勾搭奸夫坑他的财产……
玄色袖摆在眼前一闪而逝,接着手臂一紧,她被一股大力拉回来,整个人往旁边倒去,后背撞上一方结实的胸膛。冷梅清香入鼻,宛如十里长雪融融,皎皎白月下,有暗香浮动。她愣了愣,直觉这般味道如此熟悉,却又想不起于何时在何地相遇过。
楚东皇看到她撩起的袖摆下露出的一截雪白手腕,净瓷般的皮肤上有一圈深可见骨的鞭痕,伤口处的皮肉纠结发黑,想必是有些年头了。他微微蹙起眉头:“是谁伤的?”
她把袖子放下来,抬手拭去馒头嘴角沾着的油渍:“不关你的事。”侧首靠近他胸膛,又仔细嗅了,果然有冷梅香味,“你怀里藏了什么?”她问,顺手往他怀里摸索。
“别闹。”楚东皇好笑的抓住她的手,从宽大的袖摆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打开,是一盒梅花糕,“刚在灯市上买的,要吃吗?”
“嗯,吃一点,我从来没吃过这种东西,好吃吗?”她掰了一半给馒头。
楚东皇说:“我也没吃过。”
于是端无弦也掰了一份给他。
三个人其乐融融的吃梅花糕,谁都没有搭理君氏父女。
除了君轻舞面有怒色,君迁子倒是没什么反应,只是直直盯着端无弦,似是透过她在看着别的人。
“身为朝野正在全力追杀的对象,为何要在我面前自认身份?”半晌,端无弦终于吃完一块梅花糕,想起她邀请来的两位客人,略带挑衅的道,“君掌门是不是这么想的?”
君迁子沉默片刻,不答反问:“你这些年,过得好么?”
端无弦颇感兴趣地挑眉:“君掌门这是在关心我?身为堂堂武当掌门,为什么会关心一个无恶不作的‘罗刹’?这样真的好么?”
君迁子有丝急躁的道:“明知朝野都在追杀于你,为何还留在神都?时宰相的遗孤你还带在身边?这样下去很危险,快点走吧,走得越远越好,时宰相的事不是你该插手的,如果你需要帮助,我会帮你。”
“为何我不该插手时宰相的事,时家与我是何关系,君掌门也很清楚不是么?就算我惹火烧身,也与你无关吧?为何要帮我?顾念旧情?还是心中有愧?”端无弦双手抱胸,往后一靠,直视君轻舞,“抑或是,怕我对你女儿下手?你放心,浣溪沙警告过我,不能动你女儿一丝毫毛。如果你了解浣溪沙,一定会明白,只要是她的命令,没人敢不从。那个疯女人,有三千种方法会让你为自己的忤逆付出惨重代价。”
她含笑说出这番话,手指下意识地轻抚手腕上细长的伤痕。
楚东皇看了她一眼。
馒头一反常态的安静。
君迁子倏然道:“她见过轻舞?什么时候?什么时候?到底是什么时候”他连问了三遍,语调越来越重,神色竟有几分慌乱。
他的异样,令人兴味。
“两年前,浣溪沙来探望我,路上恰巧碰到劫匪绑架令千金,便顺手救了。”端无弦朝君轻舞微抬下巴,“不信你可以亲自问她。”
君轻舞支支吾吾的点头。
君迁子问君轻舞:“这件事你怎么没跟我说?”
君轻舞显然很惧怕她爹,声音紧巴巴的:“反、反正也没出什么事,怕你担心,就没说。”
君迁子紧接着问端无弦:“浣溪沙还说了什么?”
端无弦道:“她应该说什么?”她双手交握撑着下巴,仔细观察君迁子的每一个细微的神情,“她应该说什么,君掌门?”
君迁子避开她的注视,有种心思快被看穿的狼狈,他连忙转移话题:“没什么,你不是说有事要问我?是什么?”
“哦,那个。”端无弦收起玩笑神色,肃然道,“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对君掌门来说,可能会有点不方便,但唯有这件事希望您能诚实回答我。”她一字一句的道,“时宰相落罪一事是不是付国舅搞的鬼?”
君迁子却渐渐冷静下来,反而平静地反问她:“为什么会这么想,你听到什么风声了么?”
“看来君掌门是不打算告诉我了呢。”端无弦幽幽的道,“即便看在我死去的娘亲份上。”
君轻舞面有惑色,但碍于对父亲的畏惧,她也不敢再插嘴,只在心里暗暗揣测父亲与端无弦母亲的关系。而隔着一张桌子,楚东皇正不言不语的给馒头喂食。
君迁子毕竟不是初出茅庐的少年,是早就习惯各种大场面的老狐狸,在初时的淬不及防后,他已恢复一贯的冷静严谨。“你怎会这样想,付国舅与时宰相可是10年同窗的朋友,时宰相通敌叛国被揭发时,国舅曽在殿前为他据理力争,险些落得同党之醉,若非圣上明察,国舅恐怕早已同宰相同赴黄泉。”
“还有这事?”端无弦诧然,“看来传言果真是空穴来风,不可尽信。”她捧起茶盏润了润喉,又道,“啊,对了,时宰相临终之前,曽将一对翠绿镯子交给我,说里面藏了一个重要的秘密,只要解开那个秘密,便能洗清他的冤屈。君掌门与付国舅关系这般亲近,不知可曾从国舅那听说过什么?”
君迁子身子微微前倾:“镯子?不知是怎样的镯子,可否让我瞧一瞧,或许能记起什么。”
端无弦一摆手:“啊,那个镯子没带在身上,改日再说吧。”
眼见船只将要靠岸,端无弦匆匆扒了一口饭,权且垫着肚子,继而牵起馒头的手,同君氏父女告辞,这回楚东皇倒没继续跟着。
两个人戴着之前买的面具绕着灯市又转了一圈,直到逛无可逛才返回茶馆。
柴胡已经歇下,唯有二楼尚且亮着一盏油灯。
端无弦打发馒头洗洗早点睡,便上楼去找花半夏。花半夏刚刚沐浴完,头发还是潮湿的,披了一件红色的袍子倚着窗台眯眼小憩,手里握着那本《上古圣音》。听到开门的声响,他张开眸子,问她:“灯市可有趣?”
端无弦将一束葱兰花递给他:“自然有趣,更有趣的是遇到了有趣的人。”她将君氏父女一事大致一说,道,“君迁子老奸巨猾,想从他嘴里套出什么消息着实困难,但如若他真的与时宰相的冤案有所牵扯,那他这两日一定会有动作,不是他就是付国舅。对付江湖人,我想君迁子出面的几率会大很多,而且付国舅应该也会极力避免再与时宰相的事有所牵扯,以免落下把柄——起码表面上是如此。”
花半夏低头把玩着鲜嫩的花瓣,沉吟:“你把那么重要的东西放在茂行那真的好么?不会出什么岔子吧?”
“你不是常常告诉我,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么?君迁子一定想不到我把那么重要的东西放在文文弱弱的时茂行那,他若行动也是从我这儿入手。”端无弦神色微冷,“你说他们会怎么做呢?”
花半夏叹息一声,轻抚她长发,慎重叮嘱:“无论如何,你近日要格外小心,朝廷已经怀疑你藏身在我这儿了,明日我再替你另外安排一处住所。”他将《上古圣音》递给她,“这本曲谱你且拿着,好生修炼,日后你遇到的麻烦定然不小,依你一人之力怕是不能应付,我会与浣溪沙好好谈谈,让她尽快把时茂行接过去,以免夜长梦多。”
端无弦接过曲谱,随手翻了翻:“嗯,越快越好,他跟在我身边着实不安全。”她忽然想起一件事,蹙眉询问,“你与浣溪沙相识也有些年了吧?她与君迁子是什么关系?”
花半夏诧异扬眉:“她与君迁子?据说所知,并没有什么牵扯,怎么?”
“没什么,只是今天见到君轻舞,忽然想起浣溪沙曾经警告我不准对她出手,我以为你会知道缘由。”
花半夏亦是不解:“浣溪沙对君迁子恨之入骨,为何会袒护他的女儿?”
“不知道,你帮我查一下吧。”端无弦犹豫片刻补了一句,“别让浣溪沙知道。”
花半夏也不多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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