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长久之法

　　

　　皇家的儿媳妇，尤其是正当婚龄的皇帝，他的皇后和贵妃，是早早地从全国身家清白的小官小吏小军门家里选出来的，全国选五千，五千里选五十，五十里个再选三个。经过了“选三”，还要让皇家教养几年，然后再成婚。

　　经过这层层的汰换下来，能进选三的小姑娘或许性情会有各种各样的不足，但本性至少应该都是不坏的，绝不至于凶残得因为生活琐事就动不动要打死人，那太不符合时下对于女性的审美了。

　　毕竟无论对于什么人来说，死人都不是好事，是心里让人忌惮的。在宫廷中，身为顶层的少数几个人，要是看谁不顺眼，完全可以打发得远远的；要是再厌恶，则只需一个示意，自然会有无数人想出花样百出的办法将这个人磋磨致死，以博得晋身之阶。

　　周贵妃连续亲自下令打死宫人，这种表现出来的凶残，不仅让人觉得她穷凶极恶，更让人觉得她十分不智。

　　万贞虽然觉得周贵妃行事没有章法，但她既然不准备到贵人面前当差，周贵妃再恶也不关她的事，想了一想就丢开了，岔开话题跟卢银枝她们说笑。

　　宫人的娱乐节目有限，没有经历过段子的洗礼，笑点低，她说了两个笑话，就将众人的心思都转移开了，大家高高兴兴地一起吃喝说笑，谈论近期发生的趣事。

　　卢银枝她们在万贞来之前，已经吃过一次饭。现在陪着万贞一起吃，其实也是为了增强联系，吃得并不多。

　　等到万贞吃饱，众人放下碗筷，桌上的菜还剩下不少。秀秀和小秋进来收拾碗筷，突然问：“姑姑，我可以把您剩下的鱼带给别人吃吗？”

　　万贞一怔，问：“怎么了？”

　　秀秀道：“就是这段时间，我在御苑认识的一个小姐姐，知道我是尚食局的，托我帮她弄点好吃的鱼。说教养她的老奶奶在安乐堂病了许久，想吃鱼，但鱼不好弄，她不会做，也没有钱。可姑姑今天做的鱼很好吃，我想她的老奶奶一定喜欢。”

　　小宫女称呼自己亲近的年长宫女，有品阶有职司，且受贵人倚重，在贵人面前有脸面的可以称“夫人”；没有品阶和职司，但年长的，按年龄称“姑姑”或者“老奶奶”。

　　住进安乐堂的“老奶奶”，病了好久，连吃个鱼都要靠自己以往教养的小宫女讨剩的，不消说这位老宫人的处境不会很好。

　　万贞没有处理这种事的经验，但询问的看了一眼袁丹和卢银枝。袁丹叹道：“都是苦命人，我们送点残菜，想来不会有什么麻烦。”

　　万贞看看了桌上剩的鱼，除了少数几块完整，都是些碎的，不禁皱眉道：“要不我重新……”

　　卢银枝连忙阻止，悄声道：“姐姐，我们舍点剩饭剩菜是看小宫女有孝心，可怜一下。别的，却是犯不着。”

　　万贞也明白过来了，安乐堂号称荣养宫人之地，但退过去休养的宫人情况各异，谁知道哪片云彩背后有雨？只是舍点剩饭菜，那叫可怜了叫花子；要是专门去做道菜，却是落了痕迹。万一有什么事，说不得会牵连过来。何必为这一时善心，而冒这样的风险？

　　这是宫廷生活的谨慎，其实在外面也适用。万贞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倒是袁丹轻声道：“我不愿出宫嫁人，要是老了住在安乐堂，也不知道到时候有没有小宫女来为我讨碗剩菜。”

　　袁丹她们称呼万贞“姐姐”，不是因为年纪，而是因为她有品阶有职司有资历。她们这群人里其实万贞年龄最小，但进宫时间最长。其它几个人都是十几岁进的宫，在外面已经懂事了。

　　正是因为懂得了世情，所以她们中大多数人都没有出宫嫁人的欲望。想想也是，她们进入国家的权力中心服役，见惯了王侯公卿，大臣俊杰，即使是日常相处的小宦官，也远比田间地头的农夫更有见识和才能。

　　这样的经历，她们怎么可能还像普通女子那样嫁回民间，甘心与普通男子为配？假如不能爬上去，或者嫁入富贵人家，她们中一大半的人宁愿在宫里受贵人打骂，也是不肯出宫去吃苦的。因为那种吃苦，不仅是身体的劳乏，还有精神上不受理解的痛苦。

　　而在这宫里，哪怕再落魄，至少还有同类相伴。

　　万贞看了眼因为袁丹的话而有戚戚焉的几名下属，微微一笑，道：“到我们老了能不能活得好，说到底，不过是看我们有没有钱，有没有伴而已。伴嘛，我们既然是一个灶间出来的，以后肯定也不能分开；钱嘛，想想办法，总会有的。”

　　卢银枝她们听出她话里隐藏的意思，都眼睛一亮，见收拾桌子的小宫女都退下了，便小声问：“姐姐在外面，是不是有什么门路？”

　　万贞看看她和众人一脸的期待，微微一笑，道：“偏你机灵。出宫办差这样的苦头，没几个人爱吃。既然吃了，自然也该得点儿回报。你们都是我亲近的人，没有影儿的事，我不会来这里夸口。但咱们要想往后过得好，有一条摆在前面的便是，我们得齐心！”

　　她的话说到这里，众人都明白她的意思，袁丹看了眼在场的人，笑道：“我们这一灶间，连上你也才十二个人，要是这都不齐心，在咱们也不用想什么以后了，现在就可以另找高枝飞。”

　　万贞点了点头，没再拖延，道：“我是这样想的，咱们在宫里，虽说也能得些赏钱，毕竟难说长久。要想以后过得好，还是得置些产业才行。置产业，田地我们是不用想了，贵人和皇亲国戚，大臣公卿，巨贾豪富，哪个都比我们有势力，京师周围就是有田地，也轮不着我们买。”

　　袁丹显然也是考虑过置业问题的，万贞一提头，她就接了上来：“姐姐，我觉得京师附近不行，咱们得往通州那样远的地方想。”

　　万贞苦笑：“这个我也想过，问题是我们一群深宫女子，买那么远的地，如何管理？若是托的人不行，保不齐被人田产偷光，却反害我们积欠了官府的税务。何况通州的地也不好买，我听人说就是京师里的小家小户，也有想在通州买地，被骗子骗了的。咱们在宫外，恐怕还不如这小家小户对买卖田地的事熟悉。”

　　袁丹默然，万贞正色道：“所以我们的长久之计，还是在皇城附近做个生意。在这里我们熟悉，出入便利，就是有什么事，我们自己没力量，总还能想办法去姑姑、公公们面前求个照应。”

　　卢银枝想了想，问：“姐姐说的，可是咱们的皇城大市？”

　　永乐天子规划皇城时，便按天子居朝堂于前，建坊市于后，利国惠民的春秋古义，从玄武门到景山，划出好大一块地方修建集市，人称皇城大市。

　　皇城大市每月初一、十五开市，一到开市的时候，全城的商铺都到那儿摆摊卖货，那才叫东西并举、水陆齐进，货物千奇百巧，无所不有。即使是京师最有名的正阳门东西大街，都比不上这里货物丰富，人流量大。

　　说实话，宫人偷盗之风难绝，与这外面的皇城大市鱼龙混杂，极其方便销赃也有一定关系。

　　然而宫廷之中开销大，衣裳首饰都按年按季穿戴，不合时令难免受人歧视，别说贵人们常用旧物抵赏，宫人去大市里变钱。就是日子不如意的贵人，也常将淘换下来的旧物交给宫人去皇城大市里换钱使用，只不过为了天家颜面，宫人们出手这些物件时，便都自称是偷盗出来销赃的。

　　天家使用的东西，都是上贡之品，即使有残损旧败，放到民间仍不失为精品。至于真正由宫人偷盗出去销赃的东西，那更是有新有旧，销赃的商家能拿到手都是赚。

　　卢银枝一说到皇城大市，便有人以为万贞说的是要盗卖宫中之物，有些不安。万贞也看出来了，赶紧摇头，道：“皇城大市十五天才开一次，我们要图长久，就要天天都有生意做。我现在是有两个想法，一个还是干我们尚食局的老本行，在御马临那边开快餐店，专做内监和军士的生意；另一个是在皇城外，开胭脂铺，做我们宫中姐妹的生意。”

　　做生意都有风险，就是一般人也不能轻易下决定。万贞看看大家还在想，又道：“不管做哪门生意，都由我们这些姐妹合股，怕风险的话，就多拉些人来摊本钱。反正咱们还年轻，有长久的时间去做，不怕生意做不好。只是具体怎么个合股法，却又要看愿意合股的人有多少，大家一起细细商量了。”

　　众人一时无话，坐了一坐，便散了。好在这个时代节奏慢，万贞只是想把手下的宫女的力量也汇聚起来，形成一个利益整体。一方面是让自己往后进出方便，不让同僚生是非；另一方面，却是为了给自己寻求下层力量的支撑，以便走得更稳，却没有一定要她们现在就入股。

　　真讲起来，她现在不过是借着做事业，先把自己天天往外跑，久不在宫里当差而导致的手下的浮躁安抚着。真让她就去操心弄个铺子，新南厂和康家叔侄那边的事都还没有上正轨，她暂时还腾不出手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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